在北京多如繁星的文物古迹中,有一处可能一直被人们所忽略,那就是护城河。它没有故宫的金碧辉煌,也没有众多古寺的香火缭绕。没有江河的惊涛骇浪,人们甚至不知道它源自何方?又流向哪里?但在默默无闻地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水里,却蕴藏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远在辽、金时代,护城河已初具雏形,经过明、清两代王朝几百年的不断完善,已经形成完整的京城水系。
我家就居住在广安门外护城河边,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声的啼哭,可能就惊醒了河神爷的美梦,一条护城河伴随着我成长。在我幼年时期,护城河就是不准靠近的禁区,由于,那时候每年都有溺水而亡的人,父母以及周边的邻居绝对不容许孩子们到河边玩耍。童年的记忆里,护城河就是一条很深很深的土沟,流淌着清澈的水。那时候,河对岸高高的城墙还在,往北巍峨的广安门城楼威然耸立,黑洞洞的城门洞,两扇钉满铆钉的大门。河上一座木桥,伸向遥远的路面铺着青石板。那时候,很少有汽车通过,都是驴车,马车,自行车和人拉的洋车,还有马架辕人拉套的排子车,木车轱辘行驶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发出轰轰隆隆的巨响。
记得那是我刚刚上小学的时候,1958年,大跃进的时代。家附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院墙南面一片菜地,建起了带钢厂,东面成立了黑白铁社,北面建起了金属压延厂。原来河边附近居民种的一块块小菜地,成了这几个厂子的费料场,带尖的、带勾的、带刺的,还有薄如刀刃,奇形怪状的铁片废料,横七竖八,杂乱无章地堆满了河岸,有不少还被人们扔进了河里,原来几条小路也被堵塞了,护城河岸已经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已经忘记是哪一年拆的城墙了,高高的广安门城楼被拆得片瓦无存,从此,广安门只留下这个名字。好像是拆城墙与河道治理同步进行的,城墙的城砖拆下来铺了护城河的河底与河岸,被强占的地方得到了初步治理。一条土路,一行柳树,一片小树林,使多少年来光秃秃,坑坑洼洼的河岸上有了鸟啼蝉鸣的绿色生机。
我的中学时期,是在天宁寺中学度过的。高高的天宁寺辽代佛塔,叮叮当当的塔铃声,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学校离护城河边也非常近,由于,这附近没有工厂,河岸边是一片小树林。家长和学校都三番五次地强调,不许到河边去游泳。可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逆反心理最强的时期,越说不让去,越千方百计地去,而且,是成帮结伙的去。夏天,中午大部分学生不回家吃饭,早上带上点干粮,中午吃上几口,趴在课桌上眯上一觉,下午,接着上课。午休期间,老师看着学生都老老实实地睡着了,就自己回办公室休息去了,老师前脚刚走,几个密谋已久的学生就悄悄地走出了教室,顺着东边栅栏的缝隙钻出了学校,一溜小跑奔向了河边。脱巴脱巴就跳到河里,和小鸭子一般游了起来。
记得有一次,五班的女班主任老师,中午不放心,回到教室看看。发现班里一半的男生没了踪影,马上就急眼了,匆匆忙忙跑到河边,一看河里有几十个学生泡在河里嬉闹,顿时又是急又是气。大声吼道:“全都赶紧上来,学校规定不许都河里游泳。”本班的学生躲在别人的身后,其他班的学生根本就不听她的那一套,照样在河里嬉闹着。老师几乎怒火三丈高,看看岸边的一堆堆衣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敛抱起一大抱衣服,转身就往高高的河堤上跑去,嘴里还叨咕着:“让你们不听话,让你们不服管,我看你们没了衣服怎么办?”可这一下子是捅了马蜂窝,都是脱得溜溜光身无寸缕地在河里玩,这光着腚怎么回学校,回家呢?顿时几十个学生,从河里光屁出溜地跑上岸,连呼带喊地去追老师。年轻的女老师抱着衣服在前面跑,后面几十个光着腚,小手捂着裆部的学生在追,瞬时间引起了路人的驻足关注与议论。老师回头一看,真是意想不到,不禁大惊失色,臊得满脸通红。扔下衣服,跑到一边嚎啕大哭起来,要知道老师还是一位刚刚大学毕业,还未出阁的大姑娘,如此场面怎能不让人感到尴尬呢。同学们蔫蔫地回到学校,本以为要挨一顿批或要请家长,谁知一场风波却悄悄地平息了,可能是顾及到女老师的脸面问题吧,不过,学校加强了这方面的教育与管理,除了严管午休期间学生禁止外出,河边也经常派男老师去巡视。
刚刚上中学的孩子,正是思想最活跃的时候,强烈的逆反心理,让他们敢于去尝试和挑战,各种未曾经历的社会冒险。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中午不是看的严嘛,那就在下学时候做上了妖儿,家住南边的几个同学,下学聚在一起一合计。背着书包直奔了河边,到了那里,大家来个锤子,剪刀,布,谁输了谁负责给赢的背书包,抱衣服。赢的脱衣服下河,顺流直下游到家附近上岸,各自穿衣服回家。时间久了,家长感觉这几个孩子可能下学去淘气玩了,家长们发明一种检测办法,回来先拽过小胳膊,拿指甲轻轻地挠一道,要是发现是一道白印,就证明下水游泳了。轻则骂几句,重了给两巴掌。家里下了严令,要是再敢去河里游泳,回家就不给饭吃。
淘气,顽皮是儿童的天性,也是童年探索未知世界的动力,不论是学校严规戒律,还是家长打在屁股上的巴掌,都无法改变。每个人的人生都从此出发,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
文化大革命搅乱了学校的秩序,上山下乡让我们结束了学生时代,走向广阔天地自食其力的生涯。一列绿皮火车把我们送到了遥远的科尔沁草原上,远离了北京,走进了垄沟。天宁寺那净化心灵的塔铃声,已经成为记忆。那条伴随童年成长,洗涤过身心的护城河已是远在天边。
二十二年的时光,我远在千里之外,心中却时刻惦记着童年的家乡。叮叮当当的铃声也时常在耳边敲响,但那是沙漠上驼铃。哗哗的流水声时常唤起梦的想往,但那只是灌渠一年一次春灌浇地水的流淌。
无数次地返回北京,无数次地从护城河边走过,每次回来看到它都会给你一次惊喜,给你一个不一般的感受。河水还是那样清澈地缓缓流淌,日新月异的变化,已经使这条古老的人工城防河流,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功能与模样,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滨河公园。
二环路修通了,护城河得到了彻底的改观。钢铁的巨流在路上飞驰,水在河中流在静静地流淌。河底和河岸都铺上了特制的水泥砖,沿着河岸中段栽种下一排垂柳,长长的柳条伸向河水面,遮阴挡阳让游人行进在塑胶步道更加畅快淋漓,河岸上段栽花种草植树,四季常绿,三季有花。
有一段时间还试运行了环护城河的游船,可能是游船掀起的波浪对河岸冲击太大,而且,游船在深深的沟里航行,对沿岸景观似乎有坐井观天之感,难以吸引游客,惨淡经营而不得不告停。
1990年我回到了北京,22年的草原生活终于结束了。从此目睹着护城河及周边日新月异的变化。经过数次修改建,如今这里成了金中都公园,家附近立起一个铜阙,仔细读一下说明,这里竟然是金中都皇宫的宫殿旧址。哇塞!我家祖祖辈辈在这里住了上百年,竟然不知道我家原来与当年的皇帝是邻居。地面上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那怕是一点点碎砖旧瓦。想起来,我小时候经常看到一些人,拿着长长的铲子(后来才知道那是考古专用的洛阳铲)把家周边戳了一个又一个的洞,可能就是在探测皇宫的位置。这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论你是权势滔天的皇权,还是达官贵显,都只不过是历史的匆匆过客而已。
几十年过去了,沿河的工厂都已经搬迁,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我家的四合院也建成了二十二层的高楼。每天,饭后都去到河边走走,当年记忆中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只有那河水还在缓缓地流淌着,哗哗的水声似乎在诉说往事的久远。河水倒映着已是鬓发斑白,岁过古稀的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我童年淘气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