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对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是一个喜忧参半的话题:喜的是,可以与分别已久的亲人团聚;忧的是,短短的相聚眨眼而过,余下的又是长长的乡愁。所以,一百个游子的记忆里有一百种年的味道。
记得小的时候过年,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在苏北的农村,农事基本结束,无论贫富,家家户户都会去赶集置买年货。刚进腊月,每家屋檐下准有那一串串让人馋涎欲滴的咸肉腊肠风鸡干鱼,年的味道也在祭灶的鞭炮声中慢慢散发开去。
“祭灶”在我们老家也叫“小年”,有“君三民四王八二十五”的戏谑说法。
祭祀用品大多是糖心的面点,或者是粘牙的年糕之类,意为让灶神去上天多说好听的话,不说不好听的话,即“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扫尘是每家每户过年前必做的事情,意思是除旧迎新。
我们小时候家里住的是茅草屋,一年下来,房梁的灰尘和蛛网往往会一串串地垂挂下来,像古时用麻绳穿起来的铜钱,有些老人忌讳去触碰它,更不能轻易去扫除它,说那象征着家里的“财运”,不可以贸然侵犯。父亲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他早早地就会从竹园里砍下几根青竹,用刀把儿将竹子下半截的竹枝去掉,再用麻绳把竹梢捆绑在一起,就好像一把大扫帚,然后让我们将家里的家具等物件用塑料薄膜罩起来,父亲头戴草帽,用毛巾遮住口鼻,全副武装就开始给屋梁大扫除了。一时间,满屋尘埃飞扬,吓得我们拔腿而逃。过了许久,待尘埃落定,母亲会揭开塑料薄膜,用抹布把家具和门窗擦得干干净净迎接新年。
哥哥此时也会利用放学的时间去山上砍柴或者挖掘树根扛回来靠在墙根晾干,留着天寒地冻的日子或者大年三十晚上“守岁”时作为烤火取暖的物料。还要准备足够的柴禾,以保证供应到元宵节前烧火做饭时充足的燃料。
母亲这时也开始淘洗麦子和糯米,准备春节前包馒头和汤圆的材料。那时候没有机器磨面,记得伯父家有间磨坊,是用毛驴拉着石磨磨面的。我们会在磨道里跟着毛驴后面转圈圈玩,在毛驴偷懒的时候或者偷吃麦麸的时候用竹竿敲打一下给予警告。
豆腐也是家家户户必须要做的,因为豆腐与“富”是谐音,大家都想讨个彩头。于是,家家泡豆子磨豆腐。那时也是用人工青石小磨加工豆浆的,一个人双手用力推拉,一个人一手扶着石磨一手适时添加豆子和清水。清水豆浆磨好以后还要上锅烧开,这时大人就会盛出几碗豆浆给大家尝尝鲜,根据各人口味喜好,再放点盐和糖。紧接着就开始点豆腐的重头戏了,先把烧开的豆浆舀到水缸里,然后再用卤水或者石膏水,慢慢地,一边搅拌豆浆一边洒卤水或者石膏水,这是件地道的技术活。多了一点,豆腐就老了,口感不好;少了一点,豆腐就嫩了,做不成整块豆腐。所以,会点豆腐的“老把式”在此时就会很吃香,往往是被这家请那家迎的。
这时候还有一个重头戏,就是“杀年猪”。一般是提前一天就要与杀猪的师傅联系好,因为这个时候杀猪人家多,要有一个时间安排。有条件的人家会把整头猪的肉都留下来,加盐做成咸肉储存起来,供给全家人吃到来年春夏之交。我们家条件虽不是很好,但也经常会杀年猪,一般是卖掉一半的猪肉留作家庭其他开支,一半的猪肉除了春节配菜用,还要腌制一些留作平时招待客人。哪天要杀猪的话,就会看到母亲和姐姐很早就会起床烧开水,等杀猪师傅的到来。
师傅一般是两个人,一个大师傅,一个帮手。他们先把杀猪工具整理好,往往是大师傅磨刀,帮手端一盆凉水撒点盐巴放在旁边待用。接着就是逮猪,那可是个技术活,一要胆大,二要身手灵活。只见大师傅一伸手就抓住猪的尾巴,随即另一只手又抓住猪的后腿,接着顺势一拧,就把猪给摔倒在地,然后抽出一只手抓住猪的耳朵,单腿压住猪的身体。尽管猪会拼命挣扎,但是都摆脱不了大师傅的手掌。这时候帮手会拿上一根绳索过来,把猪的嘴巴和腿脚扎紧、捆好扔在一边,任它撕心裂肺的叫喊,吓得我们离得远远的。
下面开始杀猪了,帮手把一条板凳摆稳,然后跟大师傅一起将猪抬到板凳上。大师傅一手操着杀猪刀,一手抓住猪耳朵,只见刀尖朝猪的脖颈下一点,立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随即是一股鲜红的猪血穿出来正好落在预备的加盐水盆里。尽管猪还会做垂死挣扎,但都无济于事。不一会儿,血流尽了,猪也软软地瘫下来,大师傅顺势扔到一边的地上。这时候,帮手会拿一把刀来将猪的四只脚各划一道口子,然后用铁杠上下、前后、左右各个方向来来回回捅好几遍,我们当时都不理解,等到后面才知道这道工序的妙用。
接下来就是脱毛工序,先把猪放进杀猪桶里,然后把开水舀进桶里,大师傅不断尝试用手去抓猪各个部位的毛,因为这个也是技术活,烫的时间过短,猪毛脱不下来,烫的时间过长,又会把猪的皮肉烫烂影响卖相。等把猪毛脱得差不多了,帮手就会把嘴巴贴在先前在猪脚边上划的口子上吹气,不一会儿,一只白白胖胖的肥猪就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这时猪身上那些边边角角还没有脱干净毛的地方就清清楚楚了,只见大师傅会把刀在磨刀石上蹭两下,三下二下就给搞定了。偶尔也有遇到不太好处理的地方,大师傅会再拿开水浇几下,于是那些倔强的几根猪毛便乖乖地掉下来了。
下面就是开膛剖肚割条肉了。因为我们家经常会卖掉一半的猪肉,不是吃不完,而是那时候家庭条件不许可。于是就会有邻居过来买猪肉,有人要肥一点的,有人要瘦一点的,有人要十斤,有人要五斤,总之,大师傅一刀下去都会让大家满意。
接下来,母亲和姐姐就开始忙着做“猪血汤”,满满一大锅,里面有肥肉片、瘦肉片,还有大白菜、萝卜片,更多的是猪血块。凡是来买猪肉的邻居都会留下来吃饭。有时还会请本家伯伯叔叔舅舅姑父姨父等男性亲戚来家里喝酒吃饭,俗称叫“喝猪血汤”。那时候,我们对猪血汤不感兴趣,我们最看好的是猪尿泡,当时好像没有人家吃这个东西,大多给孩子拿去吹上气当皮球玩。
俗话说: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蒸馒头。我们生活在农村,有剃头的师傅会定期地上门给我们理发。但是没有澡堂子,往往是要父亲带着我去城里浴室洗澡。记得第一次去泡澡堂子的经历,真是既尴尬又好笑。进了澡堂的更衣室,父亲让我脱衣服,我一看周围都是赤条条的陌生人,吓得抱紧衣服不肯脱。父亲好说歹说我才把衣服脱了,我用毛巾遮着身子,低着头跟着父亲去到澡堂子里。澡堂子里雾气缭绕如同仙境,可是噪音很大,有点震耳欲聋。再定睛一看,泡澡的人真多啊,有的人躺在木格子上蒸桑拿,有的人把整个身子浸没在水里闭着眼睛享受“水包皮”的乐趣,有的人躺在木板床上任凭擦背的师傅从头到脚揉搓按捏,看那人舒服享受的样子很是好奇,心想那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呢?父亲问我要不要去擦背?我小心翼翼地爬上那木板床,谁知那师傅从我后背上刚刚搓一把就把我疼得跳起来,然后说什么也不肯躺下去,擦背师傅笑着跟我说这样搓才能把身上的污垢给搓下来,才能干干净净好过年呀。我指着背上通红的印痕跟他说你这下手也太狠了点吧?他答应说后面会轻一点搓,我才咬着牙坚持到最后。
蒸馒头也是过年时最重要的一项程序。首先是准备包馒头的馅子,各种馅都有,甜豆沙馅的,猪肉白菜馅的、青菜豆腐馅的,萝卜油渣馅的等等等等,不管你怎么挑剔,总有一款适合你。大家庭人手足的,就一家人在一起分工协作,小家庭人口少的,往往会几家在一起合作;总之,都是满满的开心、满满的热闹。我们家是父亲负责烧火和掌握蒸笼的时间,哥哥负责柴草的运送,母亲和姐姐负责包馒头,我和妹妹负责把包好的馒头排列到蒸笼里。等到馒头蒸熟的时候,父亲会把蒸笼里的馒头端起来倒扣在准备好的竹匾里,我和妹妹一边把新出笼的馒头递给全家人品尝,一边把底朝上的馒头一个个翻过身来,整整齐齐地排在竹匾里晾着,等到下一笼馒头出锅之前,我们再把冷却了的馒头放进笆斗里储存起来。
最正统的年味要从除夕开始,一大早,母亲让我们穿上新衣服,父亲展开笔墨纸砚写春联,哥哥负责烧饭的柴火,姐姐帮母亲张罗年三十的午餐,我和妹妹里里外外忙着把父亲那蘸着墨香的春联贴到门窗上。在我们农村有很多人家不认识字,贴春联的时候经常会闹出笑话来,有的人家把本该贴在牲口房门口的“六畜兴旺”贴在床头,把应该贴在大门上的“开门大吉”贴到灶台上,把应该贴在水缸上的“福水长流”贴到茅房了。
祭祖当然是少不了的一件大事情,因为我们家的祖坟就在村前山坡上,通常是由母亲带着我去祭拜,母亲在一座座坟茔前焚烧冥币,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一些告慰祖先和请求祖先保佑我们全家吉祥安康的话语,我只顾鸡啄米似的一一叩头。也有的人家在家中堂屋的祖先牌位前祭祀膜拜。
年三十中午的饭菜是我记忆中最丰盛的,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但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母亲不准我们吃鱼,要过了初五小年才能动,说那样才能“年年有余”。午饭后母亲还会把锅里的米饭盛起,用小火将锅巴变成一只大大的“元宝”,我们都相信新的一年我们家一定会有一个好兆头。
除夕之夜“守岁”更有趣,那时候没有电视,更没有春节联欢晚会。母亲跟姐姐们忙着包饺子,父亲和哥哥支起一大堆柴火,我和妹妹把花生、黄豆之类的吃物放到火堆里用树枝翻拨爆着吃,等着新年钟声的响起。最让我们开心的是,父亲会给我们每人发一份“压岁钱”,那都是父亲特意准备好的新钞票,虽然面额不大,但我们都把它当成宝贝。而大多时候是零点未到我和妹妹都早已进入梦乡,等睁开眼睛迎接我们的已经是新年的太阳。母亲每每都会在我们的枕边放几片米糕,说可以“年年高升”。
初一是新年的第一天,除了吃喝玩乐,人们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意思是幸福的生活开始了。甚至连扫地也被说是会赶走家里的财气,于是,我们不梳头洗脸,啥事都可以不做,姐姐们针线活也不能做,否则你将会挨上终年劳碌的命运。
年初二是接财神的日子,初一的夜里我会硬撑眼皮等零点过后跟着哥哥姐姐带着鞭炮去村头井上挑到第一桶“财神水”,有一次,下着大雪,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井台边,看雪地上没有人踩下脚印,赶紧把带来的鞭炮点着,在“乒乒乓乓”的鞭炮声中,我们都认定这是第一桶“财神水”。尽管来年未必能大福大贵,我们一样快乐开心。
接着是去给外公外婆拜年,我们兄弟姐妹一行浩浩荡荡拎着母亲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去外婆家。外公外婆把一堆好吃的东西捧出来让我们尽情享用,舅舅舅妈更是将家中厨房里的珍藏拿来款待。有一回,看邻居小朋友去给外公外婆拜年都有红包,而我们却没有,就去跟母亲抱怨说外公外婆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呀?母亲笑着告诉我说,外公外婆的外孙太多了,每人都给红包那外公外婆家会给穷的,我将信将疑,当然不希望外公外婆家变穷。
这时候,村里的各种庆祝活动也陆续上演,跑旱船、舞龙灯、文艺表演……应有尽有。我们从一个村子赶到另一个村子,一个个兴高采烈。最有趣的是,我们一帮小伙伴在庆祝活动离开村子后,自己仿造他们也会用竹竿和彩纸扎成花船,并模仿他们的表演玩得不亦乐乎。
初五是“忙日”,做生意的人家开始打开门面迎接宾客。农人们依然可以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打麻将、玩纸牌、掷骰子,用他们的话说是“难得快活一把”。但也不乏勤劳的人家,已经搬出犁耙准备着新的一年开始,俗话说的好“一年之计在于春”啊。
就这么,小村的年味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汤圆,祈愿新的一年美满幸福。
而今的我背井离乡,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六年了,母亲也是耄耋之年,家乡的年味成了我心中的一份牵挂。一通长途电话,除了万语千言的问候,更多是思乡的泪水。
“常回家看看”,一句让多少游子锥心的承诺,有多少人能兑现?
每一次匆匆的聚散,给他们带去的只是短暂的欢愉,回程的行囊里却揣满他们沉甸甸的嘱托和一串串饱含深情的咸肉腊肠风鸡干鱼。
今年的春节又快到了,远在异乡的我们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家人祝福,其余的我不知道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回想着那一串串家乡廊檐下的年货,我又深深陷入家乡那浓浓的年的味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