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5月,一声啼哭,赤镇古街南尽头王家第二个男孩出生,取名幼成。

  赤镇古街位于滁河边,古街青石铺地,街边商铺毗连,铺面后隐着各式房舍:厨房、客厅、院落和天井、卧室、侧室、后舍……重重叠叠,曲径通幽,古意悠然。一街行商者童叟无欺,民风朴实。赤镇临滁水,水边有码头,通航运,码头有轮渡,渡两县,小镇由此而繁华富裕。滁河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良田,滁河可灌溉四方。据说王家祖上来自桐城一高门大户,后因战乱,逃难到此地。虽只是据说,王家家风却是看得见地好,家里六儿三女都得了教育,知礼节,擅丝竹,通文墨,男儿们后期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都小有成绩。

  《诗经·蓼莪》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同天下孩儿一样,王家仲男饿了,以啼哭诉之,妈来,喂他母乳。冷了热了,啼哭,妈来,为他加减衣帽。尿湿了,啼哭,妈来,为他换上干爽的尿布……尚不能语言的他知道,凡是他要的,妈都会满足。于是,当他第一次学说话时,他便知道呢喃着轻呼妈。再大些,奔跑嬉戏,摔疼了,喊妈!妈!妈来,抱他哄他:我孩儿,疼了,妈妈揉揉。发烧了,迷迷糊糊中喊妈,妈呀!妈妈呀!妈应声而来,贴着他的额头安抚他,匆忙送他去医院。买了药,喂他喝了,熬夜看护他,直到他好起来。在学校受了委屈,回家喊妈,说不想上学了。得了妈的劝慰,第二天又欢欢喜喜地去上学……妈就是这样一天天陪伴着他,继而像神灵一样住进他的生命中。他儿时得过百日咳,差点夭折,爹妈自然照护有加。活下来后,生命逐渐顽强。他十八岁考上芜湖卫校(皖南医学院前身),在那里,他做过最轰轰烈烈的事就是领着近百位同学坐火车到北京见国家领导人。结果事与愿违,他和同学们一下火车就被人山人海所冲散,最后只在火车站吃了一碗北京的面条,又搭乘免费的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回到学校。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伟大的事,构思宏伟,行动涣散,结果潦草。从北京回来,生活归于安宁,他一心向学并顺利毕业,准备到外地的某市某医院上班。

  如果王家爸妈没有济养樊姓孤女的话,王幼成的命运可能是另一种写法。1962年,15岁的樊姓孤女被姑妈虐待,几无生路,王家爸妈心善,在家贫、少食的窘迫境况下收养了她,并与其他九个孩子一视同仁。她知道好歹,拼命干活,以报答养父养母的恩情。女孩肯吃苦,王家父母有意将她许配给王幼成,征求两个孩子的意见,都愿意,从此一诺一生。他准备到外市上班,她心绪不宁:他中专,她不识字。他吃商品粮,她老乡户。学识身份差距大,如再远离,恐怕是婚姻无望。她找王家老爸,说要退婚。老爸问出原因,次日一早出发,赶到某市,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他便同老爸一起回到老家,带着学校的分配函,到县卫生局报道,后被分在离家四十多公里的某街道卫生院。再后来,就是结婚,生了两个儿子,过波澜不惊的日子,一辈子,做老实人,对不识字的老乡户妻子不离不弃。

  老婆说他老实忠厚、犟,爱学习肯钻研。在利己主义者日常的叙事词汇里,老实和犟都不是褒义词,老实人被歧视,犟是一种性格缺陷。然而,在他的一生中,如果跟事件联系起来,老实和犟可以归类为良好的品质,是吃苦耐劳,是不争私利,是坚持本心。他到石溪卫生院报到后,一呆就是十几年。那地方的人都认识医院里有一位个矮面白、慈眉笑目、待病人如家人的王医生。在病人眼中,他亲切温和,又细心又有耐心,是个随叫随到的好医生。他吃住都在医院,几乎没有节假日,除了吃饭睡觉,时间都给了病人。六七十年代,他时常背着药箱到农村出诊,哪怕是风疾雨泼的夜晚,遇见急诊,他也会顶风冒雨去出诊。遇到疑难杂症就翻书,也跟老医生学习。睡觉时都在练习盲打手术线结,反复翻看学习医学书,后期终于成为当地外科“一把刀”。退休后被返聘,他依旧未放弃学习,七十岁时,他床头柜上一本医学书,被他翻得像发过的馒头,上面密密麻麻地划了线写了注。他尊重病人、爱护病人、尊重生命,对病人总是细心询问,认真诊治,从不马虎,从不厌烦,全力而为又温如春风。他后期调任到老家卫生院,常有熟识的人特地从远方赶来找他看病。他从医的道德和良心,写在病人的心中,也写在病人的口口相传中。退休后,他被民营医院返聘,但因为坚持按照规定审核医生病诊单,与法人产生分歧,愤而辞职,可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亦不为二斗米丢弃医德信念。

  在儿子们的成长过程中,他作为父亲的角色是缺失的。老婆一心一意维护家庭,支持他,包容他,致使他少护幼子,一辈子不谙家务。所幸有大家庭的支持,孩子们顺当长大、成家、立业。在外工作二十年后,他调回赤镇,父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如父如兄,亲昵中带着一丝生疏。有一段时间,他的工资收入全都贴补给了单位,家里的日用支出全靠不识字的老婆辛劳所得。那一年,他在赤镇卫生院干院长,把所有的精力都搭在医院。花园式的装点只是外表,稀罕的是丁点大的卫生院,内科外科全科开展,他亲自给病人主刀,病人不要再跑去老远的县医院看病。小小卫生院连续被评为县、市级先进单位。那两年,县卫生局常常带人来参观,参观就要接待,接待就有招待费用支出。职工们由此而闹意见,他犟脾气上来,不搞一团和气和稀泥,在招待费上制定了AA制:陪同人员谁吃饭谁掏钱。单位费用降低了,他的工资一半也没了,都用在了陪同招待上。从普通职工升至院长,他待病人都一视同仁,从不过度医治,只给病人开适合的药而不是高价药,手术从不收取病人红包。儿子说,如果都像他那样,这社会就不会出现医疗腐败。

  从返聘岗位上退休后,他度过一段迷茫的日子。不会打牌,不会钓鱼,不会跳舞,不会唱歌,不会下棋,不会……除了看病,他啥也不会。幸有手足兄弟们,有爱亦有才,大家庭聚会时,有聊天、唱歌、弹琴、吟诗、谈论古今,在他们的感染下,他开始练习书法。字写得本就好,稍微一练习,就找来了自信。再聚会,他总是把练字的成果展示给大家看。当然,在毛笔字上,他比不上已故的大哥,但弟弟们总是不忘鼓励他。搬入新买的楼房后,他从花店买来花草和盆景,找人阔印了两儿两孙的大彩照。把孙子的大彩照挂在客厅里,来人时,他就炫耀孙子们多么聪明多么可爱多么帅气。儿子们的大彩照贴在他卧室墙壁上,大儿穿着军装一脸严肃地站在国旗下,二儿蹲在某大学的牡丹花丛里,带着墨镜微笑。他没事就看他们,心里骄傲得不行。他整理家庭相册,小家庭的、大家庭的,一张张按照时间排列,并时时把看。他从各处搜集来造型独特的花瓶和酒瓶,有葫芦状的,有方形花瓶状的,有人物造型的,也有漂亮的茶罐……它们五彩斑斓,或精巧或古拙,满满当当充满热情地占据了一整面客厅木隔架子,一眼看去,琳琅满目,像极了他对生活的姿态。

  2021年春节后,大儿带父母去太平古城游玩。月光初升,椒城万家灯火照亮了夜空。古城内人群拥挤,摩肩擦踵。一家人踩着行人的脚步,踏上灯火荡漾的内襄河上的石拱桥,走入人声鼎沸的古城游戏场。数千人在河两岸等着一场盛世灯光秀。呼啦一声巨响,灯火皆暗,人声皆消,唯有明月悬空,人头攒动。铿锵声声,半空中,古战车轰轰隆隆逼近战场,齿轮咬合,声如地裂。一道闪电破空而出,一只凤凰,绕塔而翔,一条巨龙,凌空扑面,气贯长虹。人群惊呼迭起,手机拍照之光刷刷亮起。倏忽间,凤消龙隐,远古一幕幕从半空泼洒下来,落入众人眼。丝竹声声,古文明盛衰更迭,一声惊雷,天地改颜,璀璨华夏,在古城的高楼绚烂登场,声乐轰然,盛世美景在空中绽如烟火,醉倒了数千观众。他抿着嘴仰头看,灯光在他苍白而饱满的两腮交替着幻灭。古城灯火重新亮起时,众人如梦初醒,唏嘘声起,人群又哄哄而行,如稠汤,朝着各自的去向流动。家人带着他逛小吃店,为他买了零食,是他喜欢吃的记忆中的食物,他颇为高兴。78岁,被糖尿病、痛风、胃炎等疾病缠身,他已经许久没有出来玩了。那晚,他由衷地赞叹盛世繁华,说这世界发展太快了,日子变得太好了!大家都没有想到,那灯光的辉煌,如同大梦之限,来得促然。

  回家后不久,他病了,吐血屙血,后面的日子几乎停留在了医院。

  一开始住院时,他还有劲头与护工周旋争吵,挑剔护工的鲁莽与粗心。还能与病友们谈笑风生,夸耀他的两个儿子有出息也孝顺。那时候,他没有死亡的恐惧。后来,随着病情的急剧恶化,他的情绪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爱哭,对亲人的心理依赖超过恋妈的小孩。男人的眼泪本应该是藏着的,可是,在病床上,他把一辈子藏着的泪水给流尽了。医生说,此种现象是因为肝病毒入侵大脑,产生各种幻觉所致。有时候幻觉到死神,有时候幻觉回到儿时,有时候梦到旧日场景。恐惧时,必然要找儿子,找老伴,易生气发怒,一开口就哭泣。有时候会给兄弟姐妹挨个打电话,不分白天黑夜,抱着电话打,哪个最亲的,骚扰最多。在疾病和恐惧面前,他变成了一个胆小的怕鬼怕黑的孩子,做噩梦时,他开始喊妈妈,妈呀妈呀。护工啊啊应付几声,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或者是干脆当没听见,随他去呼喊去呻吟。儿子在时,会拍拍他的身体,安抚说:“我在呢。”于是,他便停止呼喊,安心睡去。

  第二次胃出血后,被抢救过来,输液治疗,不能进食。儿子陪伴他两天两夜,招呼护工好生照看后,回家洗澡休息。一会儿功夫,儿子和值班护士同时收到

  110电话。说他报了警,告儿子和医院的状,说他们合伙欺负他虐待他,不给他吃喝,把他关在医院。好在医院值班人员把他的病情和症状告知警察。儿子匆匆洗了澡,又赶去医院陪伴。后来,再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110,他就哈哈笑着遮掩过去。家人说他糊涂中又聪明得很,就是一个狡猾的小孩子。

  最后一次抢救是在南京省人民医院,进ICU,暂时从死神手中夺回来。输血,输白蛋白,从鼻孔插入导管直达胃,血从导管里排出来,排到袋子里,一会儿,袋子就满了。人昏迷了两天,起初是暗红的血,血变淡了,人就有了知觉。抢救后的境况依旧糟糕,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后,他开始挣扎,脚乱蹬,手乱抓,扯导管,扯输水的针管,扯氧气,扯血压夹……护士用防护套把他手套进去,护工用布条子把他双手双脚捆在床帮上。衰弱的老人像一只被困住四蹄的羊,只剩下了哀嚎和无谓的抗拒。家人喊他,他清醒了一会儿,还认得自己的儿子,眼睛眨眨,手挣扎,脚挣扎,喊了几声妈,又陷入半昏迷。依旧在出血,病魔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一刀刀刮着他的内脏。浑身疼痛,他渴望妈妈来解救他。在他沉睡的记忆中,唯有妈妈,唯有有求必应的妈妈才能解救他。于是,他努力地喊,他把所有的力量聚集在嗓子里,喊:“妈啊!我妈也,妈啊!我妈唉……”

  那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的妈妈啊,快来救我。手脚扯不动束缚的捆带,躯体抵抗不了病毒的屠戮,胃里有刀子在刮,妈呀,你在哪里,我难受,快来救我!“妈呀,妈唉!”他一声声喊,喊着妈妈,喊着痛苦,喊着委屈,喊着求告,喊着生的渴望……

  可是,他没有妈妈了,八十岁的老人,他没有妈妈来疼他爱他护他了。他不再是七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有妈疼着护着,他是八十岁的老人,老人哪里有妈护呢? 他是难受得糊涂了。如果躺在床上的是有妈妈的孩子,她一定舍不得将自己的孩子手脚都捆在床帮上。如果受煎熬的是有妈妈的孩子,她一定舍不得自己的孩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她一定抱着他握着他的手,一声声安慰一声声疼惜。

  人一出生,便注定走向死亡。当然,这中间的路途有多远,谁也说不清,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也许是几千年。因为真正的死亡,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精神的灭亡,是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这世界上,唯有妈活得最长久,从古活到今,她孕育了人类,并将跟随人类,一直活下去。所以,当他躺在病床上做着没完没了的噩梦,当药物、子女、老伴、兄弟姐妹都不能终止他的痛时,藏在他灵魂深处的妈妈便与光一起,来到他眼前。仿佛他喊一声妈,那疼痛便消解了一分。

  命悬一线,命在,器官却在不停地背叛,不停地衰竭,你奈我何?当最后一滴尿液像褐色的血液,滴入导尿管时,他的身体再也制造不了垃圾,所有的器官,都停止了运动。他不再喊妈了,妈的去处,也成为了他的归属之地,他与妈在另一个世界相聚。

  2023年七月,家里设好了灵堂,雪花般的白菊和挽联分列两旁,一个花圈或者花篮就代表一个兄弟姐妹或者子侄内戚。大门开着,不停有人进出,燃香祭拜,或合掌悼念,或匍匐在地跪拜。男人们神情悲戚凝重,女人们抽泣抹泪,唯有他在照片里笑,像瘦了一圈的弥勒佛,眼神慈祥,如在安抚众生。有人说他摆脱了病痛的折磨,跟爸跟妈跟大哥相聚,是享福去了。对于一个饱受病痛折磨却依旧向往活着的老人,死亡算不算幸福?活着的人无法替他回答。半屋白纱,亲人集聚此地悼念他,而被悼念的人却孤零零地躺在殡仪馆里。他再不能说话了,否则他一定会拿手机给亲人们一个个打电话,哭着责怪他们不管他了。或者干脆再给110打电话,控诉儿子家人兄弟姐妹们将他一个人丢在那个阴冷孤寂的地方。他怕孤单。

  卧室内,大儿二儿的照片依旧贴在墙上。都是花一样的年龄,大儿嘴巴紧抿,眉眼嘴角依旧严肃,一副敬军礼的表情。小儿子蹲在簇拥的牡丹花里,乌发皓齿,笑容依旧灿烂。两张照片,他生前无数次地盯着看,越看越欢喜,越看越觉得日子无比美好。但现在,贴照片看照片的人走了,房间空了,雪白墙壁上花一样的两个男儿,望着空落落的房间,似乎亦茫然了。

  楼下,瓦依那在唱《大梦》,如那离去的人在追诉:“我已经七十八,突然间倒下,躺在病床上,时间变得漫长,该怎么办……面对那个未知,无助得像个孩子……生命的烛火在风中,摇摆,该怎么办……过往的执念过往如云烟,太多的风景没人全看清,放不下,怎圆满,如果生命只是大梦一场,你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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