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旦 （九）
第五幕
第一场 镐京。街道。
【歌声起。歌曰：“周公摄政，七年成功。制礼作乐，人伦纲常。功成弗居，千古垂光。”前场官员甲、乙、丙重新上。侧耳听歌，毕。
官员甲 这歌声真好听。
官员乙 是宫里传出来的吧。
官员丙 当然，还会有其它地方吗？
官员乙 这件事做得漂亮！摄政王还政了。
官员甲 功成而不居，自古以来，怕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官员丙 阁下未免过誉了吧？他不还政，还能怎么着？
官员乙 足下总是喜欢拧巴几下，有这个必要吗？
官员丙 那么阁下莫非以为，他不应该还政？
官员乙 我可以肯定地指出，像足下这种人，一旦权利在手，那是绝对不会丢舍让人的！
官员丙 哈哈，大人且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官员乙 老实说，和足下交游，痛苦大于乐趣！
官员丙 哈哈哈。在下就喜欢阁下这牛脾气。不过，凭心而论，大人你指不出在下有什么大毛病。 在下说的，句句在理。摄政王固然功勋盖世，可是功高震主，这个他比谁都明白，他久居大位，不退而何？莫非真要出君以自代？
官员甲 什么话都敢出口呀，我说大人，你出言何必如此不逊？
官员丙 在下原是以时政评判官自居的。
官员乙 好个时政评判官！那阁下说说看，摄政王政绩如何？
官员丙 这个，在下早就琢磨过了。
官员甲 具体怎么说，何不说出来，大家分享一下。
官员乙 不说也罢，估计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官员丙 功是功，过是过，在下历来主张是非曲直，公允为度。你比如，摄政王的功勋，在下以为，营建东都，当居首功。当年，古公亶父，创立歧周，周道始兴。后来，文王灭崇东迁，营建丰京，西岐受命。再后来，武王营建镐京，西岐开始东顾翦商。而周公营建洛邑，这才标志着我周邦真正问鼎天下。 在下愚陋，自以为营建东都，作用就是这么个情况。
官员甲 洛邑有河山拱载之优势，是四方交汇之处，南北通道之咽喉。我周邦宅兹中国，雄视四方，成周洛邑无可替代。
官员丙 这样，从丰镐到洛邑，千里之遥，皆成京畿之地。而且，洛邑有八师，丰镐有八师，朝歌更有八师，三支劲旅，驻防重地，如此河山稳固，更待何说！
官员乙 不管足下如何高论，卑职以为，克定祸乱，那才是摄政王的首功一件。没有东征的成功，一切都无从谈起！
官员甲 那是自不待言的。
官员丙 这回在下不想反对什么。只是两位可愿承认，摄者王也为为此背上了极大的心理负担？只是朝中有恶党，天下难安定，对不对？
官员乙 因此，恕在下浅薄，制礼作乐，才是摄政王的第一功勋！
官员丙 别人说过的事情，在下一般不愿再有提及.随声附和，不合在下胃口。
官员乙 莫非在下此论，颇有不妥之处？
官员丙 阁下此论，恰如其分。 摄政王践阼伊始，就高调主张礼乐，以礼治天下。老实说，在下当初颇有疑虑，何必如此自作聪明，对不对？可是，后来的事实，让在下不知不觉心服口服，甚至心生嫉妒!
官员乙 哈哈哈，阁下恬不知羞！敢问阁下有何资格，嫉妒当今至尊？
官员丙 在下尽管地位卑微，却自有一个不甘于平庸的心志，莫非有错？
官员甲 两位息怒，有话好好说吧。何必如此，有伤和气？
官员丙 老实说，在下实在看不惯这位的自以为是。
官员丙 阁下就这脾气，在下不必和你计较。大人你看我的肚量如何？
官员甲 没得说，没得说。大人请继续，国中热议话题，在下实有兴趣一听。
官员乙 摄政王，是当今圣人！如今谁不承认？足下竟敢妒忌，此念何其狂妄！
官员丙 哈哈哈。好吧。说起摄政王制礼作乐，那是需要三天三夜才能说个明白的。第一，他确立了独具特色畿服、乡遂制度，形成了以王畿为中心，众多诸侯拱卫王室的局面。自古以来，都是诸侯承认天子，而如今却是天子分封诸侯。因此，这个意义，是非凡的，也是伟大的。
官员乙 对了，新封诸侯国七十一个。这些诸侯国，对王室来说，可都是一个个政治据点！
官员丙 阁下请继续听。第二，嫡长子继承制，固然可以避免纷争。但是，不论王室，还是诸侯，嫡长子，都未必禀赋卓越，才德超人，对不对？不要紧，摄政王有安排。他创立了令人拍案叫绝的宗法制度！
官员乙 这才叫高呢！
官员丙 这个制度，确立了天子海内共主地位！于是血缘统属、尊卑上下非常明确。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宗对于小宗，诸侯对于大夫，大夫对于士，四海之民，都被有效地安置在一个格局之中了，如此则天下归于有序与和谐。第三，高贵的摄政王他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社会礼仪制度。天子登基，有礼仪，有规范；诸侯朝见天子，同样有礼仪，有规范。祭祀有祭礼； 鼓励农耕，有籍田之礼；分封诸侯卿大夫，有策命之礼；军旅行动，有军礼；人际交往，也有礼有节。尽管，这位大人对摄政王爱戴有加，可是至今还没学会这套礼仪规范。
官员乙 哈哈哈。惭愧，在下惭愧！
官员丙 摄政王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实施教化，限制欲望，引导人们守中行正道。对不对？如此下去，那效果不说自明，东土之人，也会慢慢彬彬有礼起来的。
官员甲 有道理，有道理。大人你继续。
官员乙 清清楚楚！摄政王连各级官职都设定好了，如今天下共有三百六十个官职，每个官职下，都有具体的职事业务。
官员丙 他善于化解族群间的矛盾，他推行安抚怀柔政策，他实施族群大迁徙，很好地化解了祸乱之根源。
官员乙 阁下说的非常好，系统而且深刻。这几年，在下是侧耳听佳音，清风常拂面。摄政王的施政主张，无不顺应天命，合乎人心；真的像春风细雨，滋润心田，不由得令人拍手称快。
官员甲 摄政王也的确是多才多艺，既会写诗，又会作乐，如今经常上演的大武乐章，可都是摄政王的杰作。
官员乙 可不是！
官员甲 最近好像有人说，南方有个越裳国，千里迢迢，觐见天子。献给天子一种从来没人见过的白雉
官员乙 那是一种瑞鸟！
官员甲 可不是，那是瑞鸟了。有趣的是，使臣的话，乌里乌拉，没人能够听懂。经过几道翻译，天子这才知道，他们的国王说，哎呀，中国肯定出现圣人了！要不我们这个蛮荒之地，怎么也会如此风调雨顺，多年灾害不生呢。哈哈哈。
官员丙 这叫做光披暇荒，宾服四海。可是要在下像两位这样，站在街头鼓掌，在下是说什么也不想干的。
官员乙 哈哈哈。
官员甲 好吧，愿向大人学习。
官员乙 毫无疑问，我们恰逢盛世，此福不浅吧？
官员丙 缧绁寂寂，刑措不用，不是盛世又是什么。
官员甲 走吧，我们该走了。
官员丙 其实在下兴致正浓呢。（走过，下）
第二场 成周洛邑。周公府中庭
【伯禽搀扶身体虚弱的周公上。
周 公 这地方日光好。歇息一下吧。
伯 禽 好吧。父亲，孩儿不孝，只愿父亲按时服药，多以贵体为念。
周 公 人生在世，修短素定，不是人力可勉强的，重要的是珍惜时光。
伯 禽 父亲，您应该释怀欣慰了， 您所创立的礼制法统，已经得到了全面推行，并且大见成效了。儿这次回到宗周，觐见天子，天子一再表示殷殷垂念之意。伯禽身临其境，颇感自豪之余，也深为父亲的高迈情怀语塞泪流呢。
周 公 你要记住，为天子尽忠，为社稷忧劳，乃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这一点，才是你父亲的立身原则和最终追求。你父亲我此生只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岂有他求哉。
伯 禽 父亲谆谆教诲，伯禽不敢须臾有忘。
周 公 摄政期间，我固然为社稷宗庙做了一点事情，但是也多有难尽人意的地方。好多事情是不尽人意的。也许，世间的事情，最终只能这样，很难尽善尽美吧。
伯 禽 孩儿不懂父亲的意思。
周 公 早晚会明白的，人们早晚会明白的。最近，我常常想起我儿当年回朝述职时，提出的问题——
伯 禽 什么问题？孩儿的问题，父亲没有不详细作答过的。
周 公 哦哦，（费力咳嗽）喀喀喀。
伯 禽 父亲，您还是回屋休息一下吧。
周 公 不，不要。这片阳光真好，很温暖。
伯 禽 孩儿现在治国理政，已经可以做到胸有成竹，父亲不必忧念于心。
周 公 要谦虚，要心怀忧惧；要时时刻刻，不忘忧患！
伯 禽 伯禽记住了，父亲。
周 公 总有些问题，使我难以释怀。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的问题，有办法，好解决，也许我们已经解决了。可是，推行教化的人呢？高居大位的天子，才是天下教主；他应该像阳光这样，无私无隐，坦荡豪迈，普照万物，无倦无怠——
伯 禽 对，对，父亲，当今天子，就有这样的胸怀和气度。
周 公 如何保证我后世子孙，每一代君王，都能如此？
伯 禽 可以靠师承。如今王室诸侯，都有太学，大宗小宗，天潢贵胄，都可承师问道。伯禽以为，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保障。除此，还需要什么呢？
周 公 我儿可还记得，当年，你居鲁三年，方才回到镐京，面禀述职。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如此迟晚？ 你回答说，要改变风俗，变革礼仪。寻常百姓父母死后也要服丧三年，所以成效晚见，不得不迟。
伯 禽 是，父亲知道，咱们鲁国，蛮夷集聚，不得不这样做。伯禽要让鲁国变成首善之区、礼仪之邦，成为遵循父亲礼乐教化的典范。
周 公 好，我儿有此决心，为父颇感欣慰。可是，你知道吗，当年，老太师只用了五个月，就把齐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他的经验，一以贯之，无非是简化礼仪，顺应其俗。我担心，我们鲁国后世子孙怕是要北面事齐呢。嗯？
伯 禽 父亲不必担心，伯禽知道，老太师一贯主张，尚贤任能，刑德立国。可伯禽浅陋，还是觉得推行礼乐教化，更可贵，更安全。因为，简则必有不羁，顺则必有轻慢，只有为政以德，才能清化风俗，纯笃民风。
周 公 可是，赏贤任能，更能激发活力。
伯 禽 但是也必有无穷的隐患。
周 公 为民生谋幸福，为天下求进步，不正需要这种活力吗？
伯 禽 伯禽觉得，天下永久太平，万代安康，才应该是我们的第一追求。
周 公 唉，使我忧念于心者，唯人而已。人的禀赋各有不同，人的器局有大有小，人的兴趣爱好也千差万别，我想，并不是所有的嫡长子都能确保秉性卓越，可堪大任的。
伯 禽 古今之所丧者，未有不从奢华而败。孩儿以为，只要能够陶冶于雅正之音，杜绝邪僻之事，就不会有大问题。
周 公 还有，你要记住，朝中出现谄媚、朋党、奸佞之徒，责任首先在君主。
伯 禽 孩儿记住了。
周 公 武王当年五十有四，为父我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老天爷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也该休息了，休息了。
伯 禽 父亲！
【内喧哗声。侍从官上。
伯 禽 外边什么声音？
侍从官 回禀少爷，几位殷族大户要求面见老爷。
周 公 请他们进来吧。
【几位贵族上。
贵族甲 尊贵的摄政王，愚钝无知的殷民百姓给您请安了。
周 公 噢，不要这样称呼我，你们该知道，姬旦已经不是摄政王了。
贵族乙 您永远是我们的摄政王！
贵族甲 我们还是想尊称您为我们的摄政王。
周 公 这样不合礼度。
伯 禽 各位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不可以多出一个什么王了。
贵族甲 那我们就在心中称呼大人为摄政王吧。
周 公 不要，心中也不要，我们应该衷心拥戴当今天子为我们的王，我还是太宰，和太保大人有分工，他协助天子主理西方事务，我协助天子主理东方事务。你们就我太宰好了。
贵族甲 下民明白了，下民不敢了。我说太宰大人，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安稳平安嘛！我们这些殷商遗民，多亏摄政王垂爱，才重新居住在了巍巍王都。我们现在很知足，生活有滋有味。
贵族乙 我说老兄，你言不及义，也太啰嗦了。尊贵的太宰大人，请允许下民陈情上奏。尊贵的摄政王大人，您见过我们，我们都是殷商遗民百姓，只是因为能说会道几句，才被推选出来，今天冒昧登门，表达我们的敬意和感激。为什么？因为我们好久没有见到摄政王大人亲民走访了。我们几家一合计，感觉有问题，我们都说，不对，往日尊贵的摄政王，总是隔三岔五要出来走走的，为什么好久不见他老人家了？莫非贵体偶有微恙不成？于是我们所有的殷民百姓一合计，就派了我们几个来，让我们向尊贵的摄政王表达我们敬仰和爱戴之情。我们真心爱戴摄政王！我们愿意把心掏出来，表达我们对我大周朝的归顺之意！过去，我们曾经饱受商纣王的暴政摧残，可是后来他死了，我们就同情起他来了。我们当时想，成汤几百年的基业，可不能说完就完了吧？但是，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大周能够得到天命，能够受到皇天上帝的垂爱，我们大家无不心服口服，我们知道尊贵的摄政王无私无偏，心胸坦荡！ 我们知道尊贵的摄政王胸中有黎民，一心为天下——
周 公 你们的心意，姬旦知道了。姬旦近来只是偶感风寒，体力不支，不曾出门走动，让各位挂念了，姬旦有罪，姬旦给各位赔礼了。
贵族甲 呃呃呃，这怎么敢当，尊贵的摄政王，这怎么敢当。
贵族乙 这是要折杀我们了，尊贵的摄政王。
周 公 呵呵，可见礼多人也怪。 姬旦心领了，真的心领了。至于各位对姬旦的过度夸赞，姬旦却也颇感汗颜，万望此后不要继续这么说了，姬旦所作所为，无非是尽了一点本分而已。喀喀喀。
贵族乙 （对几位同伴）快快快。
贵族甲 我们几家凑齐了一点补养身体的药材， 想亲献于摄政王阶下，敢望摄政王不弃微薄，予以笑纳。（几人同时举手，俯身呈献包裹）
贵族乙 我们只求尊贵的摄政王宽恕我们。
周 公 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呀，诸位，诸位，这是断断不可以的！
贵族乙 如果摄政王不予接纳，那我们回去该如何交代呢？请摄政王帮我们出个主意。
众贵族 万望尊贵的摄政王不弃，宽恕我们往日的愚顽无知！
周 公 快快快，快扶起来，快扶起来！（伯禽答礼，一一搀扶而起）
贵族甲 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尊贵的摄政王！
周 公 好吧，好！那姬旦这回就假公济私一次！
贵族乙 这不能算吧，尊贵的摄政王！
周 公 怎么不算，你们老犯错误！
贵族乙 （众贵族惶恐而面面相觑）哈哈哈，我们错了，我们知道了，尊贵的摄政王！
周 公 哈哈哈。这不又错了一次。
贵族乙 我们还是在心里想称呼您为尊贵的摄政王！
周 公 你们这是想让姬旦坐立不安吗？喀喀喀。姬旦真心希望世人彻底忘记姬旦。
贵族乙 我们知道了，万望太宰大人珍重贵体，如此则天下之福，万民有幸！
贵族甲 看到太宰大人和前日比，的确消瘦了许多，我们心甚不安，我们不敢打扰了，太宰大人好好休息吧。
周 公 姬旦不敢忘记，代姬旦向乡亲们多多致意吧，姬旦稍感痊愈，必然会来看望大家。
伯 禽 代问乡亲们好。
众贵族 鲁国侯请留步。（周公等送客，同下）
第三场 镐京。王宫正殿。
【前场周公颂歌低回。成王及在朝文武百官上。成王肃然坐定。
成 王 各位大人，你们可都闻说了吧，一个噩耗笼罩了我们王朝的上空，使我一夜难眠，心中堆满了悲戚和懊恼。太保召公已经受命星夜赶往成周，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噢，我们王朝的柱石倒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从此离开我们远去了！这让小子我顿感四顾茫然，手足无措！回想独立理政三年来，四海一统，垂拱而治，这都是伯父的功劳，这都是伯父孜孜以求，苦心经营的结果！伯父他的功勋，可照日月，可参天地！他心境高迈，无私无尘，心忧天下，为有德君子确立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辉煌样板！小子我怎么敢把他安葬在成周呢！我当诏告天下，在镐京为我的伯父、高贵的摄政王、本朝最伟大的人物、居功至伟的太宰大人，举行最隆重的葬礼！我要永远褒扬周公的美德，让鲁国独享郊祭文王、奏天子礼乐特权！我要让周父的荣名永载史册！现在，让我们怀着悲戚的心情，忙起来吧！我们要让世世代代的子孙，都能铭记周公的教诲：只有居安思危，心怀忧患，才能顺应威严的天命，确保我周邦江山永固，国祚绵长！（下）
（全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