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离开歧沟村宋辽时期的古战场遗址,立即驱车来到附近的西道元村。我们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到“郦道元故居”做客。

  与郦道元成为老朋友,源于我们寻访36个中国古战场的遗址。从2011年开始,在长达6年的寻访中,经常会遇到一些地理上的难解之题,《辞海》里查不到准确解释,地图上找不到所在位置。譬如,齐鲁长勺之战的“长勺”,楚汉成皋之战的“成皋”,都难寻其址,难觅其踪。于是,向郦道元老先生撰写的地理巨著《水经注》请教,每次都能得到满意的解答。久而久之,把郦道元视为地理老师、游记高手、知心朋友,与其结下了忘年之交。他对于我们写作《寻访中国古战场》一书帮助很大,功不可没。为此,一直想当面道谢。

   譬如春秋战国时期发生的秦魏韩伊阙之战,百度上说战场遗址在洛阳的龙门石窟,这使我们大惑不解。龙门石窟是著名的佛教胜地,怎么成了古战场?既然发生在龙门之地,为啥又叫伊阙之战?打开郦道元《水经注》的“伊水”篇,他用41个字便说得明明白白:“伊水又北入伊阙,昔大禹疏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春秋》之阙塞也。”伊水就是今天从南向北流入黄河的伊河,途径洛阳之东时从龙门山与香山之间穿过。郦道元说,那是当年大禹治水时开凿的杰作。这两座山相对的南口如门耸立,望之如宫阙,因水名称其为伊阙。《春秋》上有记载,那里曾经是著名的关塞。要想从南面进入洛阳,非经过伊阙关不可。秦军逐鹿中原时,为打开伊阙关这个通道,与魏军和韩军在那里发生了一场大战,自然被称为伊阙之战。龙门的称呼是因隋朝的皇宫大门正对着这两座山的北口,便将其呼为龙门。至于龙门石窟,那是后来开凿的,比伊阙之战晚了700多年。然而,如今只知有龙门不知有伊阙;只知有石窟不知有古战场。如果没有郦道元老先生准确而形象的记载,如何能搞清这些问题。726670d85d325daad6d4d0b80de3095_副本.jpg

  “郦道元故居”位于河北省涿州市南6公里处。他因之被称为涿州人。那里属于燕赵大地,自古民风剽悍,英雄辈出,多侠义之士。春秋战国时期的荆轲在易水河畔放声悲歌,一去不回。三国时期的猛将张飞,每逢出战都先自报家门:“吾乃燕人张翼德也!”荆轲、张飞、刘备、卢植等著名侠士和英雄,无不对青年时期的郦道元产生过积极的思想影响。他也曾经提枪上马打过仗,但他一生偏重于爱水与知水。

  他家的附近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古称涞水、巨马水,现名北巨马河。该河水质洁净,四季恒温,风光奇美,宛如画廊,水小时流入白洋淀,水大时奔向渤海。这条河发源于太行山怀抱的温泉,沿途九曲十八弯,形成了“野山坡”、“十渡”等著名风景区。那是该水奔腾的印记,切割的美丽。郦道元小时候常去河中戏水、捉鱼、烧烤、篝火,玩得不亦乐乎,不尽兴不归。但,也有让他心生恐惧的时候。山上突然下来洪水,似巨马奔腾,如高墙移动,席卷一切,摧毁农田和房屋。因其有水大流急如巨马奔腾之时,由涞水改称巨马水,后写作拒马水。

  郦道元以为有巨灵在水中作祟,不然为啥老百姓定期往河里投放好吃的,还给其娶亲?有人跟他说,可不能招惹河神,得好生恭敬和伺候。它一生气就把水吸到肚子里,再吐到别处,遭成这边旱那边涝。这虽然是愚昧的认识和行为,但对水保持敬畏之心是很必要的。郦道元的父亲给他讲了“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使他那颗单纯的童心不再恐惧而好奇起来。但,拒马水为啥时而温柔美丽时而狂暴狰狞?这在他的小脑袋里长出了一个大问号。

  导航仪把我们领到村中的一处仿古建筑前。停车远观,非祠非庙也非展览馆,与周围的民居无大区别。不售门票,无人管理。有几个身穿蓝色道袍的男女,正在说说笑笑,好像在讨论要举办一个什么大的活动。询问他们如何参观,置之不理。我们以为走错了地方,近前再仔细查看。门前有涿州市文管所树立的文物保护单位石碑“郦道元故居”,门楣上书写着“郦道元故居”5个大字。这确定无疑是郦家之门,别无分店。

  c1f84659813b0ca1bfc703a0ec8f210_副本.jpg一千五百多年过去了,沧海变桑田,城郭成废墟,“郦道元故居”也不可能保持原址原貌。有这么个地方让人凭吊,已经是很幸运了。这是个两进小院,大门三间,二门一间,正房五间,都是一层建筑。前后院里种的是各种蔬菜,倒像个常见的农家小院。过大门,有个一米多高的台子,上面有郦道元的塑像。只见他拱手而立,面带微笑,目视远方,好像正在观察哪条河流的走向。

  郦道元出身于官宦世家。他的祖父郦嵩和父亲郦范都任过地市级主官,分别担任过天水太守和青州刺史。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是掉到了糖罐中、福窝里,只有享福的份儿,没有遭罪的事儿。他于总角之年(8—14岁)离开家乡,跟随父亲四处巡查和任职。他曾经在青州生活了较长时间,每逢炎热的夏季,他喊上几个小朋友撑船顺流而下,观赏两岸风景,领略沿途人烟。他弹琴船上,放歌水中,其乐无穷。这使我们想起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上的对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然而,好生活总有过完的时候,父亲突然病逝,作为长子的郦道元不得不出来入仕与养家。他先后在平城(大同)和洛阳担任过御史中尉,并多次出任地方官,做过冀州镇东府长史、鲁阳郡太守、东荆州刺史,以及河南(洛阳)尹等职。他的足迹遍及内蒙、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安徽、江苏、陕西等地。在这期间,他遍览了各地的山脉河流,城郭乡村,风俗习惯,并认真作了记录,同时广泛阅读了有关山水的书籍,积累了丰富的地理知识和人文故事。

  既然是做官,就要为朝廷出大力,为地方做好事。可是,郦道元并非是官场里的虫,看不清那里的风向标,认不得该结交的小圈子,对上不会阿谀奉承,对下又过于严猛,因此不断遭到王朝皇族和地方豪强的忌恨、排挤和打压,直至被陷害致死。他先后两次被弹劾、被罢官,搞得灰头土脑、不受待见。这要是换个人,就会灰心丧气,牢骚满腹,退出官场,采菊南山下,终老于田园。80d30c7bfe5bafe67fb655eaeac4b5c_副本.jpg

  郦道元不想“空倾岁月”,他想到的是:“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水是一切生物之源,没有水就没有生命现象。大地上奔淌的河流,如同人身上的血管,不停地输送着氧气和营养物质。水的功用和力量极其伟大,但水是任性的,有脾气的。大禹治水的故事传诵千年,变水害为成水利。但,前人关于水的文字记载,太简略,太笼统。《山海经》“周而不备”,虚幻与真实相间,让人摸不着头脑。《禹贡》只讲9条河流的疏导情况,与实际差得太远。《地理志》所录“简而不周”,以疆域地区为主,对水点到为止。《水经》虽然专门记水,但死板枯燥,“不阙旁通”。他进一步想到:“古人伤其孤陋”,“达士嗟其面墙”,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他萌生以《水经》为基础,自己动手写一部以水为纲、全面详实的地理书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水经注》由此诞生。

  抬腿迈入“郦道元故居”的正房,看到郦道元(塑像)坐于条案之前。条案上有笔墨和书籍,等待着主人的驱使。郦道元侧脸仰头,凝神思索,似乎正在用心地为《水经》作注。这一年是公元515年,他大约49至55岁,正是人生最成熟的时期。到公元522年止,郦道元用7年时间闭门读书和潜心写作,完成了30多万字的地理巨著《水经注》。这7年是他人生中最有价值的7年,是对中国地理贡献最大的7年,也是他与山水成为知己的7年。

  阅读《水经注》印象最深的是,三个超越,一个创新。一是超越了《水经》记述的数量。《水经》只写了137条水,而《水经注》记述了1252条河流,几乎是其10倍。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岁月,在简牍和书籍匮乏的年代,他能写出如此之多的水,难以想像,令人敬佩。二是超越了北魏政权统治的范围。北魏政权开始时建都平城(大同),后来迁移到洛阳,所辖范围不过是长江以北。《水经注》所写的水不仅有北中国的,还有南中国的,更有外国的。水自高山流下,奔向大海,有着自身的流淌规律,不因国界而改变。郦道元正是站在科学的高度,山水的角度去写水,因而写出了知识,写出了情怀,写出了普世价值和传世奇书。三是超越了前人记述水的内容。郦道元不单单是写河源、水道、湖泊、沼泽、泉水、瀑布等自然地理,还写了人文地理,有2800座城邑,1000多个乡村,180座古都,100多座桥梁,300多个战役,陵墓260余处,古塔30多处,寺院26个。所记地名有2万多个,引用各种书籍437种,辑录金石碑刻350种,采录了民间歌谣、谚语方言、民间故事不计其数,信息量非常大。

  4d367420432b95667631ef9b4f17ef8_副本.jpg郦道元把爱水的饱满情感、知水的丰厚收获,汉字的瑰丽色彩,一笔一划地写进书里。英国的中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博士称《水经注》是“地理学的广泛描述”。专门研究和讲授《水经注》的复旦大学教授李晓杰赞其“把一杯清茶的底料,做成煌煌30多万字‘满汉全席’”。这在科技与信息发达的今天,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情,极其艰难,无比繁重,无人敢轻捊其须!

  郦道元觉得真正的难度还不是这些,而是“默室求深,闭舟问远,故亦难矣。”独坐静室想高深,足不出户思远方,那是根本无法为《水经》做注的。他采取“因水以证地,即地以存古”的方法,注重田野调查,坚持亲近山水,“脉其枝流之吐纳,诊其沿路之所躔,访渎搜渠,缉而缀之”。他把“寻图访迹”与“涉土游方”结合起来,下真功夫、实功夫去掌握第一手山水资料。他曾经跑过不少地方,在写作这7年里恐怕也没有闲着。他真正做到了知水,并以山水知己为傲!

  更为可贵的是,郦道元采用文学手法、散文形式来写作科学著作。这是他的创新之处,此后无人能及。他写济南的山、水、泉,篇篇出彩,他的《三峡》更是散文的名作,被收入中学课本(八年级语文上册)。“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午夜分,不见曦月”;“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期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为疾”。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一诗,明显有《三峡》一文的影响。细读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也有《水经注》的写作风格。苏轼经常阅读《水经注》,“今我何乐深。水经亦屡读”。后世的文学家、游记作家,无不借鉴和效仿《水经注》的写作手法与语言特色。bc7a1d6231933c87dfb292ea2de7197_副本.jpg

  本想当面向郦道元道谢一下,忽然发现香案的正面写着“道法自然”的字样。我们所崇敬的地理学家、游记作家,怎么成了道家膜拜的对象?我们在叶邑镇的刘秀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倍觉尴尬但又不能随便置喙。

  早春的阳光开始有了暖意,开放的“郦道元故居”等待着有缘之人。舍不得与老朋友说一声再见,在前后院里不停地走动与思考。郦道元是否真的在这里写作过?他从这里出门远行过多少次?他的《水经注》是写在简牍上还是纸张上?他想没想过他一旦离开家门便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公元522年,雍州刺史肖宝夤有谋反的迹象,朝庭起用他去处理。实际上,这是借刀杀人。郦道元明知有危险也毅然前往,行至阴盘驿亭,被肖宝派人拦截在一个山冈上。山上无饮用水,“穿井十余丈不得水”,水尽力屈,与其弟及二子一起被害。他一生爱水知水却死于无水,令人悲哉!痛哉!至于死后被“赠吏部尚书、冀州刺史、安定县男”,不过是虚名而已。

  万幸的是,《水经注》流传了下来。如今,对《水经注》的研究已经成为一项专门的学问——“郦学”。郦道元生前曾经说过:“山水有灵,亦将惊知己于千古矣!”山水如果有灵魂,一定会惊呼得到了知音郦道元,郦道元亦因被山水视为知己而无愧自己的一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郦道元与山同在,与水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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