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是德裔,美军退休上校,参加过二战、韩战(咱国叫抗美援朝),今年快七十岁了。胳膊上刺一朵青红相间的小花,总用衣袖捂着。我见过一次,问是什么意思?老张头嘟囔着,说年轻时如何如何。我没全听懂,见他有点难为情,就不再多问。

  老张头名叫约翰·科尔。约翰这个中文译名,据说从希腊文、拉丁文、德文到英文,拐了好几个弯,才含含糊糊定下来,因此跟美国实际发音毫不沾边。美国实际发音接近“张”,所以我给老张头起了个谐音的中国名:张科。老张头很喜欢,一笔一划描在课本上。老张头是我的学生,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到我家学中文。

  第一天上课,带点入学教育性质,我问老张头,为什么而学?他说他爷爷当过八国联军,到过天津。回来总跟儿孙感叹:中国太大了,太美了。所以从小他就准备学中文,好到中国看看。我的心一沉,邪了,一家子帝国主义!我绷脸问,你爷一定有不少中国古玩吧?老张头很努力地想了想,说,没见过。

  教材没买现成的,太贵,而且编得特迂腐,居然还有穿长袍作揖的人物插图。如果再画上金莲小脚绿呢大轿什么的,老张头爷爷那一辈准受用。但老张头不适合。老张头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当代的求学者。我呢,堂堂当代中国人,说堂堂当代中国话(还带着可爱的东北口音),于是决定露一手,编一套仅供一人专用的教材。人家当一回校官,容易吗,没点待遇还行?

  根据学生程度,老师随编随教。老张头的中文,相当于咱国的婴儿水准。于是,课本里频频出现爸爸妈妈、狗熊大象等初级词汇。白发苍苍的老张头,便也神情严肃地学说小白兔吃萝卜之类的儿童用语。听他怪模怪样的发音,我总忍不住笑。老张头也笑,羞羞的,孩子似的。我说你学这个顶合适了,有助于净化心灵,返老还童。老张头很喜欢这个说法,愈发用功起来。学生有点基础了,我就编点复杂的。他养狗,也养枪,于是有了如下课文:

  我给我的狗吃鸡肉,

  我的狗不吃鸡肉,

  它要吃人肉。

  我用枪打它。

  它说我不对了,

  我不吃人肉了,

  我吃鸭肉,

  “可是,我的狗,怎么会,吃,人肉呢?”

  老张头提出疑问。他总也读不好“人”和“肉”,回回过不了关,一脸懊恼,象球员面对空门偏偏放了高射炮。我说这是课文,练习的。你该不是怕这两个字吧?老张头行伍出身,吃蒜不吃姜(将),马上表示不在乎。但又说:“我不可能用枪打我的狗。绝不可能。”

  我作了妥协,把“打”换成“吓”。

  背课文卡壳了,老张头便仰起头,眯着眼,竭力往下想,嘴里还发出啊、啊的声音,似乎啊一啊,就能把生词啊出来。我不忍看他那近乎挣扎的样子,每每略做提示,他便一脸不愿意,说他其实马上就要想起来了。有时,甚至反驳我纠正他的某一读音,说你就是这么教的。我暗自好笑,立刻翻出词典作证。他居然还不服输,从每次都随身携带的小皮箱里,拿出一摞听课笔记,一本本查找。直到发现自己认可的根据,才尴尬地认错。我笑着说,这要是私塾,刘先生不用戒尺打烂你的手心,刘先生改行卖后悔药去!

  老张头中文发音一般,拼音却极好,因此很自豪,也就留心我的教法。可怜我少小愚顽,拼音课画小人时,万万没料到,几十年后,有个外国佬,在这儿等着捡漏儿。每当发现我的拼音错误,老张头就中彩般高兴。这时若向他请教点什么,他会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我的许多美国知识,都是这样得到的。老师很狡猾,常常引诱学生用英文谈点题外话,趁机贴补一下老师。你的祖先欠了我的祖先,我得从你身上捞回一点。学生不是一条道跑到黑的性格,谈着谈着就笑了:“是我教你,还是你教我?”于是书归正传,重新波、坡、摸、佛一番。但不久他又可能反宾为主,教我点东西。两个小时一晃就过,学费一个子儿不少,还是预付。

  课间休息十分钟,往往欣赏中国音乐。有一次,我放“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前上校问什么曲子这么有劲?我说当年你在朝鲜没听过?我们一边唱这个,一边向你们这些……我做了个冲锋枪扫射的动作。老张头若是活泼的人,就会相应摆出中弹身亡的姿势。他没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他是美军,他哥是德军,开战斗机的。战争快结束时,在德国上空让美军给打下来了,降落伞都来不及用。

  郁金香盛开的时侯,老张头邀我和几个中国留学生,到他家吃饭。几杯葡萄酒落肚,客人来了兴致,指着桌椅刀叉等等,让主人用中文说出来。这对老张头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但他显得很谨慎,回答得也不响亮。大家却挺欣赏,赞叹不已。有人提议,请主人来段长一点的中国话。全场欢声震耳。老张头有点慌,迟迟疑疑的,半晌不开腔。我就暗暗着急。打个不礼貌的、多少有点占便宜的比方,当时我的心情,跟那些绝望的家长差不多——他们的孩子太认生,千呼万唤也不肯当众表演小节目。我拿目光去对老张头的眼睛,希望送些鼓励过去。老张头的神色开始凝重,好象在做一个重大决策。然后,缓缓站起来,腰板直直的,一字一字地说:

  冬天冷,

  夏天热,

  春天不冷也不热;

  昨天阴,

  今天晴,

  明天不阴也不晴;

  苏联哭,

  美国笑,

  中国不哭也不笑。

  人们拼命鼓掌。掌声过后,一片寂静,谁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我知道,老张头背诵的是,苏联解体那一阵,我随意编的课文。当时,只是想给枯燥的句型训练加点趣味。想不到,在今天这种场合,通过老张头的口,这课文竟平添了一层庄重色彩。

  老张头住的地方离我家六十多公里,开车要一个来小时。每次上课都提前赶到,熄灭引擎,点燃烟斗,坐在车里预习。九点一到就敲门,梆梆梆,不多不少,一准儿三下。转眼一年多了,他风雨不误,“储蓄”了七、八百个汉字。不但可以在中国餐馆和侍者简单对话,夸奖木须肉或者雪豆虾有味道;而且能够一天不拉地记日记,尽管语法和书写时有令人忍俊不禁之处。课堂上,有时仍想与我用英文谈点什么,我却逼着他尽可能多地说中文,也逼着自己尽可能象一个称职的老师。下课时间到了,如果没讲完,我照讲不误。老张头便有些不忍。我笑说别害怕,不多收钱。

  大选揭晓那天,秋雨下得缠绵。老张头来了之后,郁郁不乐地说,今天早点下课,请你吃饭,可以吗?老张头支持布什。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想可能是对老总统下台太伤感,就破例答应了。

  饭店很豪华,只是人不多,显得冷清。我们谈了一会儿投票的事,慨叹世事的变幻莫测。上冰茶时,老张头转了话题。他勉强笑着说,今天,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上课了。我十分意外,以为听错了。老张头解释说,他妻子新找了份工作,全家要搬到山区去了。我知道那里很远,很偏僻,几乎找不到一个中国人。老张头日见起色的中文会受到相当的影响。可我除了惋惜,又能做什么呢?我注意到,老张头穿了件正式场合才穿的深色西装,还打了领结。他身后的硬木方台上,黄白两色菊花伸出无数小钩子似的花瓣。一种惜别的感觉袭上心头,杂夹着几分怅惘,几分凄凉。我低声用老师的口吻嘱咐,多听录音,多做练习,千万别荒疏了学业。老张头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这时却用中文笨呼呼地打趣说,将来他想我了,“就走电话路来”。我猜他企图说的是,顺着电话线钻过来。

  分手后,他来过几封信,清一色童拙体汉字,工工整整。后来听说住了院。我不认为他会在那种地方呆很久。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他曾说过,妻子一退休,他们就去中国旅游。我也许过愿,届时我一定在家乡迎接。我甚至详细介绍过家乡的街道、电车和劝酒方式。我总爱设想,那个听八国联军祖父讲故事的小男孩,将以何种方式实现他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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