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弄堂口,一对香樟树倾斜着身子,相互缠绕,像热恋中的情侣,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勾肩搭背,深情相拥。尽管年逾古稀,依旧恩爱如初。

  香樟树的树腰上,张贴着一张拆迁通知,周围有好多人在议论着,扒着手指盘算着,吐着吐沫咒骂着。皮卡车在街道上鬼魅似的游荡着,喇叭里连轴戏般地播放着《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

  拆迁办的小王就像掌管生死的阎王爷,手里拿着勾去名字的生死薄——拆迁规划图,一边对照着图在上面打着勾,一边指挥着民工用油漆在墙壁上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在“拆”字上再画上一个鲜红的圈。

  那圈有如阿Q画的,不太圆。

  艾老太家的那个“拆”字,写得又大又歪,鲜红的圈上的油漆沿着墙淌了下来,恰似被剖开的心脏,鲜血淋淋。

  墨绿色的荫影下,艾老太半躺在一张老藤椅上,仰面朝天,在清淡的香味中微微的眯着眼睛,好似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像隔绝了尘世,香樟树下,那抹湿润的绿色,那永远不变的湿润的树干,那卿卿我我的对话,平缓而舒畅,像是永远停在了一个原点……

  拆迁办的人办事神速。第二天,按照墙上的“拆”字,到各家各户去丈量,量门前的水泥地面积,量房屋的高与宽及其它的边边角角。随后,拆迁工作人员便三天两头地去各家游说,让他们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恰似《包身工》中那些能将一根稻草说成金条的同乡。

  百姓总是善良的,协议一个接着一个的签了。大家都清楚,若不签字,最起码,他们的世界将不会再有太平了。谁愿意以卵击石呀?!

  整个街道只有艾老太一个人没有签。她没有工作单位,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成了“钉子户”。

  艾老太叫艾婉婷,好美的名字。70多岁了,头发花白微卷,脸庞如同旧瓷器一样温婉而带有细纹,微微下陷的眼窝,眼眸深邃明亮,薄施脂粉 淡扫娥眉,穿着一身藕色的真丝衬衫和灰色丝质长裤,黑色平跟北京鞋,她孑然一身,独自出入于弄堂,风姿绰约。

  这是怎样的女子,老年如此端美?

  听老人们说,她的祖上是前清守土戍边的驻疆大臣,她是艾家的大小姐,父母给她留下了一幢二层木结构的房子,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艾老太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一辈子也没挪过窝。在她出生时父亲在门前种下了一棵香樟树,没想到竟然又冒出了一棵,树根紧紧相连。 

  房子老了,家里的陈设也很老,老式的家具,红木的质地,那些高高低低的柜子或椅子上,都雕刻着龙或凤一类的老式图案, 案台上放着一对青花瓷花瓶,墙上挂着一幅幅名家字画,古色古香,温婉雅致。

  街坊邻居都热火朝天地忙着搬迁,犹如地震一般。这里却一切井然,依旧宁静优雅,没有一点要搬的意思。

  艾老太断文识字,常常独自一人在书房里静静的看书看报。她平日里很少和别人说话,一辈子也没和人谈过心,就是说起话来也是细声慢语的。

  这会儿,艾老太又躺在那张老藤椅上,仰望香樟树,茂密的枝叶把天空封住了。她微微地眯着眼睛,嘴里哼着她最得意的一首江南小调:

  山青水秀太阳高,

  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

  它一路摇呀摇。

  为了那心上人,

  睡呀睡不着。

  山青水秀太阳高,

  好呀么好风飘。

  除了他我都不要,

  他知道不知道。

  我情愿陪着他,

  陪呀陪到老。

  ……

  时间不等人,小王在领导面前是立下军令状的,心急如焚,火烧火燎。

  哎哟,这个艾老太,她倒清闲,还哼起了小曲。

  为了艾老太拆迁,小王算是跑断了腿,磨破嘴。小王手里拿着最后一份协议书递到了艾老太的面前,哀求道:艾太太,您老德高望重,不要为难我们晚辈,您就签了吧。 

  艾老太不再唱了,协议书看也不看。她别过脸,用无感及无礼来反击。

  为什么?您说,您想要什么?我们一定办!

  艾老太朝小王淡淡一笑,起身回屋了, 一副孤寂而高傲的神情。 

  我的老祖宗,您帮帮忙,帮帮忙!可怜小王连连作揖,就差跪下来给她磕头了。

  小王的手机响了,里面传来领导的斥责声:小王,你怎么搞的?一个老太太都搞不定?你今年的年终奖就别拿了!

  年终奖啊!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就没了?这个死老太婆!害死我了!小王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艾老太生吞活剥了。

  【二】

  艾老太站在弄堂口,月光从香樟树的枝桠间筛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她看到自己被月光榨出来的影子,正歪歪扭扭地蜿蜒在青石板路上。

  就是在这香樟树下,她和金牛哥相识,相爱,告别。恍惚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她和金牛哥都在江城市的省镇中上学,金牛是高年级的学生,艾婉婷比他低两届。金牛哥从瓦屋山余家湾来,一个是大山里来的农家子弟,一个是城里的千金小姐,他们相爱不能说不是一种缘分,恋爱进展神速,顺顺当当地一步踩出一朵莲花向前时,日本打进中国了。她和同学们一样义愤填膺,与金牛哥一起并肩上街游行,呼喊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去!

  金牛哥要上战场了,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热血男儿,浴血奋战,精忠报国! 

  艾婉婷不能留,也留不住。金牛哥走得匆忙,一件信物都没留下,就是在这香樟树下,金牛哥最后一次吻了她,只留下一句话,婉婷,等着我,打跑了鬼子,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鬼子打跑了,可是金牛哥没回来,他随军去了台湾,军令如山。他托人带信回来,也只是口信,还是那句话:婉婷,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她等,一直在等。等到爹娘都去世了,等到自己白发苍苍,已到做奶奶的年纪了,她的金牛哥还是没回来。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似乎这世间每一缕细若游丝的东西后面都可以悬着一种活法。有的人可以靠一封信活着,有的人可以靠一张照片活着,有的人可以靠一个声音活着,而她却是靠一个爱的承诺活着。 

  望眼欲穿!这些年,她无数次站在香樟树下伫望。这街道,还有这香樟树,没有几天了,这一切就都不复存在。

  金牛哥还活着吗?

  艾老太点燃了一柱香,对天祭了祭,插在香炉中,香炉上面贴着金牛的名字,她双手合十闭目、凝神,跪在观音的面前,祈祷着,缭绕的燃香在闪烁,没想到一柱香烧到尽头,香灰居然没有断……

  香火没断,我的金牛哥还活着,还活着啊! 一滴泪,从艾老太脸上无声的滑过。是不是在那边有家了?永远不回来了?不!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的。她要继续等下去。

  香樟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脚踩上去吱嘎吱嘎作响。踩着厚厚的落叶,她像跋涉在雪地里一样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回走。

  【三】

  要对症下药!

  艾老太为什么不肯拆?这成了小王的一块心病。

  小王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为了钱!她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头脑里成天想着钱,掉进了钱眼里了。

  开发商老周觉得凡是用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连同两棵香樟树一起折算成钱,老周将补偿费从二百万上升到四百二十万元,翻了一个跟头还带拐弯。这回她总该满意了吧?

  小王信心满满的,找到艾老太告诉她这个大好消息,让她千万要保密,否则,大家相互攀比就不好办了。可是,艾老太还是不同意。

  小王火了,你不仁,我不义!我也不是吃素的!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从明天起就给她来个“三断”,断电、断水、断气。说断就断了,小王还真的和她较上劲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明天,挖掘机就要进场了。

  没气,就生煤球炉。没电,就点煤油灯。没有水,真的就没法过了。晚上,艾老太摸黑将马桶拎放在床头,早早就上床睡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屋顶,屋里的这团黑暗比外面的夜色更加坚硬,盔甲一样裹着她,让她闻到了一股汗腥的味道,还有一缕若有若无、淡淡清香的纯正男人味儿。那是她的金牛哥,她突然觉得黑暗的空气里全是他,站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他,像千佛洞里的佛像一样向她挤压过来。她孤独、寂寞、恐惧,她哭了,一屋子瘦骨嶙峋的老家具看着她哭,也想哭。

  艾老太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境,恍惚中,她坐上花轿,浓雾中走得很慢,轿夫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都听得见,拨开轿帘朝外窥望,新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朝她傻笑。

  对了,新郎就是金牛哥,她终于和金牛哥成亲了,嫁到了瓦屋山。朦朦胧胧地她看见一条狭窄的,用碎砖砌成的街道沿着山坡往上,一直延伸到山腰上。她吃惊地看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庭院,甚至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式都是一样的。

  新房陈设好熟悉啊,和她的家里是一模一样的,大大的喜字挂在了客堂的中央,好喜庆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咚、咚咚……”

  一阵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响声将艾老太从梦中吵醒。

  有人敲门?

  是金牛哥回来了?

  她赶紧下床开了门,没有人!

  天睁开了朦胧的双眼,天边露出了白皙的亮光。风奋力地抓住香樟树干,摇来晃去,使劲地推着没有关紧的门窗,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

  艾老太关上了门,在马桶里撒了一泡尿,又上床了。她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听说这是一种圆梦的方法,她在为自己圆梦,漫漫长夜里,不尽的梦境里,金牛哥是她的唯一。

  “哐呛!哐啷!”……一台高大的挖掘机在掘进着,街道不见了,街道周边的小平房已经夷为平地。一阵地动山摇,转眼间前面那幢二层小楼变成一片废墟。

  天啦!高大的挖掘机轰隆隆地向艾老太家开来了。

  艾老太搬来了那张老藤椅上,一屁股坐在了上面。高大的挖掘机在距离她们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司机从车窗口伸出秃脑袋大叫道:你还真不怕死啊?!

  司机又猛踩了一下油门,大地似乎也颤抖起来。司机瞪着一双大眼,看样子她决心用自己的肉体与钢铁铸成的挖掘机拼个你死我活了……说实话,如果挖掘机刹车失灵,恐怕艾老太就会变成一堆肉酱了。

  真的出了人命,拿他问罪,他是卖苦力的,一家老小还等着他养家糊口呢,关他屌事?司机不干了,从挖掘机的驾驶室里出来了。

  挖掘机前围着一大帮人,七嘴八舌在议论着。这是侵犯人权!怎么能欺负一个孤独无助的老人呢?太不像话了!人都是同情弱者的。

  司机在一边解释道,不关我的事,不是真拆,是小王让我吓唬吓唬老太的。小王从人群中被拎了出来。艾老太像木偶般一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局面已成胶着状了!

  有人打了110报了警,有人还打了市长投诉举报热线电话12345。经过好一番交涉,事态总算平息了,艾老太取得了暂时的胜利,有用电、用水的权利,煤气没有了,只能就先用煤球炉将就了。

  小王为了拔掉艾老太这个“钉子户”算是费劲心思,绞尽脑汁,软硬兼施。专门用车子带她到江城四处转转,看一看江城改革开放的新面貌,还带她到敬老院看过。艾老太有一远房的侄子,在南京工作,也请来一同做工作。

  这个艾老太犟得狠,软硬不吃,随你怎么说,还是坚持不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依然固守着那块领地。没有办法,开发商只有改变设计方案,将小楼安置在小区的花园中间,一对香樟树算是保住了。

  【四】

  三年过去了,小区建好了,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房屋鳞次栉比,街道宽畅整洁,艾老太的小破楼孤零零地杵在小区的花园中间,活像个碉堡,大煞风景。

  艾老太在噪声和尘土中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年,耳根清净了,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街坊邻居都回来了,都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小王带着艾老太前前后后的转了一圈,怎么样?艾太太,您回头看看,您的小楼摇摇晃晃的杵在小区花园的中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本来这片高档小区参加了文明小区评选,就因为您不肯搬,没评上!

  艾老太内疚地低下了头,好像有点动心了。看样子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回艾老太终于要搬了,小王满心高兴。

  艾老太回到了家中,又坐在那张旧藤椅上,抬起了头,看着深情相拥的香樟树,她眼泪汪汪地望着小王,又摇了摇头。眯着年轻时的双层如今成了五层六层的眼皮,她最得意的情歌小调又从那张瘪嘴中传了出来……

  晚上,艾老太回到家中,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漫了出来,满地都是。

  “哧——” 艾老太脚下突然一滑,狠狠摔了下来,头撞到了雕刻着凤的红木柜边角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夜深人静了,没有拧紧的水龙头还在滴水,一滴一滴地落进了水桶,回声近于空旷。

  艾老太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长出了五色翅膀,飞起来了!身边还有金牛哥一起在蓝天里飞呀飞,快乐无比。这一回,她再也没有飞回来。

  三天没见艾老太的身影,门卫报了警。警察打开了门,发现艾老太已经没气了。艾老太慈眉善目,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斜倚着红木柜边,姿态依旧优雅。

  艾老太去世了,小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的拆迁任务终于可以完成了,开发商老周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艾老太的远房侄子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封给小王的信,上面写到:“小王,对不起!这些年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我的未婚夫金牛哥抗战时就走了,他爱我,他一定会回来娶我的,我不能搬走,怕他回来找不到家。原谅我,……我死了,请你将我的拆迁补偿款全部捐给敬老院,将我的骨灰埋在香樟树下。”

  艾老太爱了一生,盼了一生,守了一生。她固执坚守的是自己纯洁的爱情啊!

  大铲车隆隆轰鸣下,小楼被推倒了。小王眼泪忍不住“哗”地流了下来,众人的泪水也滑了下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任凭泪水和尘土一起飞扬。

  小王和开发商老周一合计,为香樟树做了护栏,挂上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艾婉婷和金牛的名字。香樟树缠缠绕绕,恩恩爱爱,延续着老人亘古不变的爱情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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