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凤和,1928年3月6日,我出生在农安县华家镇华半坡村。我的身份证上写的是1930年3月6日,和实际年龄差两岁。我觉得,差就差吧,不影响大事,就没有要求派出所帮我改正。

我的爱人叫曹淑荣,也是本地生人,我俩同岁,她是1928年5月1日生人。这么大岁数了。我感到:两个人携手百年,就是最大的幸福,别的东西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一同走过了一大段很长很长的岁月,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磨难,还能享受今天的幸福生活。所以,我说,我没有太多的计较,人生也不该有计较。感恩这个时代,也感恩国家给我们和平的环境!

结婚那年,我和我爱人,都是20岁。1950年3月1日,我们生了大儿子安东。一亩地,二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们过着平静而知足的农家日子。但突然发生了战争,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把炮弹打到我们的境内,也打破了我们生活的宁静。我决定去当兵。这一年是1950年9月16日。


当兵离家的情景,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为什么要当兵去朝鲜打仗呢?”“是因为朝鲜战争爆发,把战火烧到我们中国的辽宁、吉林省境内。”区政府(建国初期,县政府在华家设立区工委)武装部组织村农会、妇女会每天都在宣传朝鲜战争形势,动员年龄18-25岁的男青年去参军。那时,不像现在有兵役法,动员青年人去当兵也不叫征兵,而叫“括兵”“劝兵。”劝兵的活动一场接着一场地进行。我记得农会、妇女会讲得最多的是:“美国军队侵略朝鲜,飞机的炮弹打到了中国了,朝鲜败了,中国的东北就难保了。所以,国家要招兵,去朝鲜作战。”

那时,我年轻气盛,不顾家人的反对,就很坚决地报了名。我们兄弟五个,我最小,家人都叫我五子,外人叫我王老五子。

“王老五子报名参军了!”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农会还表扬我的积极,我给我家带来了光荣。但,当兵,上战场,干的是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活儿。不管我咋说,家人除了反对还是反对。特别是我媳妇,每天除了哭,还是哭。妇女就是这样,遇到大事扛不住,就只有流眼泪了。

我的脾气不太好。当时,就和媳妇吼:“你不去,他不去,谁去?你不去,他不去,谁来保卫国家?美国打到家门口了,还装熊?装熊有用吗?”我用我的大男子派头压着媳妇。

可是,她不在我面前哭,在我背后哭,白天不哭,晚上哭,她哭的更凶了,枕头垫子都被泪水浸透了。我见她两只眼睛像红桃似的,心理也不好受。我知道,我走了,最难受的是她。我心里心疼媳妇,但表面上还得表现出十分要强、很刚强的样子。

可话说回来,上战场可不是遛大街啊,遛街,累了可以回来,上了战场就可能回不来。回不来,媳妇就成了寡妇,儿子就没了爹……我不敢这样去想,想多了,怕自己的腿迈不动步。人,就是这样,当你往前想,不往后想的时候,事情就简单了,就容易做了。再往前想,就是马上上战场,打死一个美国兵,就够本了。再打死一个,就赚了!后来,与战友们唠嗑儿,有这种心理的,占大多数。这,就是好男儿舍家卫国的当兵情怀!

那个时候,我妈哭得也很厉害。常言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我是爹娘的老儿子,爹妈虽然不是特别宠我,但也舍不得我去当兵打仗。枪子儿可没张眼睛,谁挨上谁够戗。老人担心,很正常。不担心,才不正常。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年日本子侵略中国就是从东北开始的,现在,美帝国主义打朝鲜,就是朝着中国的东北下笊篱。保卫东北,保卫全中国,我们不上,谁上?那时谈不上高觉悟,就是气不过,上战场就是想豁出命打击侵略者!


全村很快扩了20多个“兵”

我是唯一结了婚,有了老婆孩儿的男人。我们每天住在区政府,那时,我们这里还不叫华家镇,而叫农安县第三区,区政府驻在华半坡。我们每天要接受形势教育,还要练习射击,用木头枪练刺杀。总之,就是听武装部的指挥,不许回家。

我猜想,或许是怕我们思想有变动,逃跑了。但我只能想想,不敢说出来,怕说错了,犯错误,挨批,给家庭抹黑,给父老乡亲丢脸。而此时,区政府还有村农会、妇女会还先后到我家里扭秧歌,用意是向军人之家致敬,也号召全村群众向我家学习。

我家因我当兵而光荣!但这更加刺痛我的家人难舍之情,包括我家的邻居们心里并不好受!“老五子当兵快要走了,咱们请他吃顿饭吧。”我的邻居到区里请我回来吃饭,区里准了假。

我说的这家邻居姓崔,是个大户人家,但家里的男丁都在“闹鼠疫”间病逝了,二、四、五、六、八五位老太太各自寡居着,但住在一个大院里,她们之中,只有二老太太有个姑娘,其他的都没有子嗣。找我吃饭是二老太太最先提出的。没分家前,二老太太主管家里的事物,分家后仍有号召力:“老五子,这孩子心眼儿好使,为人仗义,没少帮助咱们。”“要去当兵了,这一走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咱们请这孩子吃顿饭吧!”这帮妯娌唠着唠着,二老太太就提出找我吃饭的话茬儿。

在她的提议下,这帮妯娌,各自拿出压箱底儿“好嚼锅”儿,这个出粉条,那个出腊肉,为我准备饯行饭。二老太太杀了母鸡,还焖一锅大黄米豆饭,这是当时最好的伙食了。这顿饭,是饯行饭,可又不单单是饯行那么简单啊!

“打跑了日本军,来了中央军,好不容易有了新中国,可这好日子刚刚开始,美国军就打来了,这日子咋就不安生呢?”二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流泪了。随即,几位老太太都哭了。

“这饭还咋吃吧?”“没法吃!”我放下了筷子走了。所以,这顿饭,让我记了一辈子,那是一顿生离死别的送行饭啊!那场面很揪心,所以至今难以忘怀。

或许是前线吃紧,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们很快就出发了。我离家那天,我媳妇抱着八个月大的儿子送我。她默默地流着眼泪,跟着送行的队伍往前走。

我们区队长骑马在前开道,我们这二十多个新兵穿着新发的军装,十字披红,胸前戴着大红花。步行,跟在后面。路边贴满了标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向军人致敬!”……区政府组织大秧歌,敲锣打鼓欢送新兵。送行的群众如山似海。大秧歌扭着,锣鼓敲着,那场面非常热烈,非常激动人心,也催人泪下……

“啥时候回来?”崔二老太太问我。我说:“等胜利了就回来!”亲人们也都是简单地问,我也是简单地回答。二老太太眼泪汪汪的,现场很多人也都是眼泪汪汪的。

我的爹妈怕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去送我。“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向军人致敬!”……现场中,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喊着口号!听一次口号声,我的心理就添一份坚定,浑身就增一份力量!当兵是少数人的事,但兵的力量与信念永远是人民群众给予的!只有当过兵的人,尤其是参加过战役的兵,对这些才能有更深的体会。

我媳妇抱着我那8个月大的儿子,随着人群向前挪着。我不敢回头看,也不能多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在那一刻,我是眼泪往心里流的啊!大丈夫谁又能没有儿女情长呢?“啥时候回来?”媳妇问我。我说:“打完仗就回来!”我不敢个多说话。其实,我怕说多了自己失态,更怕自己不像一个兵的样子。

我们的队伍走远了,送行的人群撤散了,而我的媳仍然站在路边。她突然对我大喊:“凤和啊……”我转身看着她们娘儿俩,硬着头皮,啥也没说,只朝着老婆孩子挥了挥手……我看见我媳妇在抹着眼睛……直到她的影子渐渐地变小,以致再也看不见了。这时,我的泪水一滑滑地流出来。我用手背、衣袖擦着眼睛。为了不被战友们笑话,终于不敢哭出来。

我是被敲锣打鼓送走的,也是被眼泪送走的。队伍向着县城的方向行进,我在心里唱着“向前,向前,再向前……”自己劝慰自己。

那时还流行一首歌:“父送子来妻送郎,人人参军上战场。上战场,保家乡,打败美国野心狼,看它猖狂不猖狂……”有时,我回忆起当兵离家那一段,还要哼着这首歌。

没想到,我当兵一走就是8年。其中:在朝鲜3年,这期间,我们没有给家里写信的心情。部队也允许我们给家里写信的,写了,也发不回去。因此,家里一直以为我死了。后回国,在广东5年,其间我也一直没回过家,也没有给家里通过一回信,直到退伍。


过鸭绿江桥:全连指战员向祖国告别

我们新兵在县城集结后,被送到辽宁铁岭新兵集训营,接受训练。实际受训的时间只有一星期。我被编入40军120师358团42炮兵团高射机枪连。连长见我身体好,脑瓜灵,反应快,就让我担任机枪手和班长。

在高射机枪连,我学习使用苏制12.7毫米口径的高射机枪。这种机枪的有效平射距离有6500多米,作战时掩护步兵前进,打击敌人的坦克和碉堡。也可以防空,对空射程2400米。敌机低空飞行,摆脱高射炮的射距后就可以用高射机枪打。每分钟可以发射550~600发子弹。

我们连3个排,9个班。每个班都是12人,配有一挺12.7毫米机枪,1名射手,1名瞄准手,10名弹药手。其中,有5个新兵,其他都是老兵。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就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名可以参战的士兵。

1950年10月25日,我随部队赴朝。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是从安东(现丹东市)鸭绿江大桥过境的。那座桥长1100米左右,中朝各占一半。

连队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们的连长盖景文对大家说:“同志们,请记住,现在是1950年10月25日20点30分,我们只要跨过脚下这条分界线,就出国了!很快就要走上正义的战场了!”听了连长的一番话,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感觉身子上里的血都涌上头顶了。回头望了望安东城的灯火,心里说:“再见吧,祖国!你的英雄儿子从此要走上正义的战场,我王凤和决不惜这条命!”

其实,惜命也没有用。大家心里都明白,能不能活着回来,不一定啊!我身边的战友都掉泪了……那一刻,我们像诀别一样,不是对亲人,而是祖国告别,心情很沉重。

大家再次回头向祖国行注目礼——祖国,再见!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心里念叨着:“老婆,如果我死了,你要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让他孝敬长辈。忠孝不能两全,帮我照顾好老娘……”

我们进入朝鲜,是以补充40军建制为目的。因为,在我们入朝之前,40军已经展开了作战,出现战斗减员。

40军是一支英模层出不穷的部队。张思德、董存瑞、雷锋,除了这3位全军挂像的英模,第40军还产生了黄宇、赵兴元、张英旺、徐佩林、乔恒志、全云白、郅顺义、杨世南、郭俊卿9位全国战斗英雄。这些浴血战场的英雄,巍然屹立于我军的战史长河中,是“旋风精神”的杰出代表。我因是40军的一份子儿感到倍加荣光!


入朝:我背着朝鲜孤儿行军 

为了防止、避开敌机的轰炸,我们只能夜行军。部队过了朝鲜新义州,就隐约听到了战地的炮声。由于战事吃紧,我们不分昼夜地往前赶。途中,遇见朝鲜人民军从前方撤下来,一个个垂头丧气,毫无斗志。

朝鲜土地布满了战争的惨状。我们行军时,看到稻田里一名妇女被美国飞机炸死,白色的裙子上透着大片鲜红的血渍。那个妇女后面背了一个小孩,小孩没有死,在筐里哇哇大哭,孩子的嗓子都哭哑了,孩子身上都是母亲的血。不远处,一头黄牛也被炸死了。连长盖景文把孩子抱了出来,让我背着——因为连长知道我已经为人之父,多少有哄孩子的经验。我背着朝鲜人的孩子,也想到自己的孩子,我的心理很不是滋味,那种滋味无法比喻。

我们走了一段路程之后,遇到几个逃难的朝鲜妇女,连长和他们商量,把这个孩子交给了一位阿玛尼,让她收养这名孤儿。阿玛尼颤抖着双手接过孩子,一边安抚,一边向我们鞠躬:“美国咿呀边扎瓦扫,中国桑拉密桥巴吆,玛尼撒尔达。”我们问随行翻译,朝鲜阿玛尼说的意思。翻译说:“是恨美国军队,称赞中国军队好的意思。”我记着的这几句朝鲜语,究竟对不对,也不知道,反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儿吧。但,我们从中感受到朝鲜人民对我们的感激。我想,当年那个孩子到现在也有70来岁了。

关于我背着朝鲜孤儿行军的这一段故事,我前些年和香港卫视、中央电视台12都讲过。

吉林卫视城市速递栏目采访我时,我也“瓦扫”“桥巴吆”“撒尔达”地描述过。我不是显摆自己去过朝鲜,打过仗,而是对那片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充满深深的情感,包括翻译教我们的简单朝鲜语也充满着深情。

我很想在有生之年,去朝鲜看看,看看那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我们就像老大哥对待小弟弟一样挚爱着朝鲜,但朝鲜国在他与我国的边境线上始终陈兵百万,时刻提防着我们,好像我们要侵略他们似的。这是多么的不应该啊!

 战争,给朝鲜人民带来了巨大的苦难。在朝鲜,我从没有在村子里见过壮年的朝鲜男人。壮年男人都上了战场,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连妇女也被编入朝鲜人民军。我从朝鲜回国带回的纪念物品中,就有一张朝鲜高射炮团的照片,这个团全部由妇女组成。


在朝鲜第一战:云山包围战

进入朝鲜不到3天我们就和敌人交火了。我所经历的第一场战役就是云山包围战。对手是美国所谓的王牌部队——骑兵第一师。但那次战斗,该部已经改骑马为摩托化行军了,且有飞机、火炮、坦克配合作战。而我军只有步枪和数量不多的山地炮。

此前,该敌部被我志愿军打到三八线。敌军遭受我兄弟部队的重创,既丢了云山方圆百里的阵地,也丢了王牌军的面子。这是美军自开战以来遭受的最大一次打击,尤其是号称王牌之师被打至三八线,他们感到很羞愧,于是,卷土重来,对云山高地进行疯狂反扑。

敌人分东、中、西三路向北推进,我们的军队东出平城、中出云山、西出西海岸,以三路迎击。我们40军就在中路,整个战线有300多里长。敌人装备先进,进攻势头很猛。尤其是空中优势明显,掌握了制空权。我们只能晚上行军,白天隐蔽起来。敌人的飞机很猖狂,飞得很低,有时贴着山峰侧飞,飞机肚皮上的油箱看得清清楚楚。敌人发现我们后,就用机关炮扫射轰炸,扔燃烧弹。我们被飞机炸死了很多人。但是我们不能还击,还击就会暴露目标,招来更多的轰炸。很多战士,就无声息地被烧死、打死了。

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我志愿军一次又一次地实施阻击。双方各有损失,战斗大得很僵持。“如何再给敌人一沉重的打击?”彭老总当机立断,命令我军三线撤退,但是东、西两线实施佯退,在后退中,隐蔽自己。而把中线故意暴露给敌人。

中路军迅速撤退,让一些战士不解。有的甚至说:“这仗是咋打的?敌人进攻多次,都被我们打退了,咱们不是打不起,也不是没打疼他们,怎么一个劲儿的后退呀?”其实,这,在兵法上叫诱敌深入。普通士兵哪知道这些?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士兵只能按着首长的命令,退,退,退。而这时,敌人果然上当,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我们设计好的包围圈。

当40军撤到预定位置后,我们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停止撤退,转身待敌,等待反击命令。后来,我们听老兵讲,就在我们停止后退的同时,我东、西两线把敌人后路的口子扎死。一个巨大的口袋阵在云山形成了。

敌人已经追了上来。距离敌人一公里的时候,我很害怕,心里啥都想。但仗打起来就不怕了。当反击的信号弹升空的刹那儿,我三线各部的进军号吹响了。在战场上,小号的声音太小,根本听不见,就吹一种牛角,发出呜呜的声音。

莽莽大山之中,枪炮声响成一片,一场昏天黑地的混战开始了。敌人虽然受限,但好像装进笼中的野兽,疯狂地横冲直撞。他们凭借精良的武器,用很猛的火力对我军进行排压,我军受到很多的伤亡。尤其是,敌军调动飞机、火炮四处进行突围性轰炸,令我军在战场上一时处于劣势状态。

敌军利用飞机、火炮的优势,企图撕开退军的口子。而我军意在重创来敌,更想实现全歼敌部。我军在彭老总的指挥下,在逐渐缩小包围圈的同时,实施化整为零、自由进退,成功避开敌机轰炸,减少了伤亡,缠住了敌人,使敌人无法逃脱,飞机、大炮无法发挥作用。至少在敌我双方相互纠缠,紧咬住不放的情况下,一发炮弹不仅伤着了我们,也伤着了他们……双方都没有阵地,部队各自为战,看见敌人就杀。敌我犬牙交错,乱成一团。冲得快的班排,杀到了敌人身后。我们的身后有敌人,敌人的身后也有我们。

我的命大。有一次飞机俯冲扫射,子弹从斜上方擦过我的胸口,把我的背包带打断了。我吃饭的铜勺子放在背包里,后来发现铜勺子也被子弹打断了一半。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我暗中庆幸,自己的命大,没死了。也很迷信地对我的铜勺子拜了又拜,把它当成我的救命神器一样珍藏着。我们班有个叫冯志林的,他也是农安人,入朝后,我们就在一起,也很要好。战斗间隙,我俩四只手握着这只铜勺子,泪流满面。直到今天,我还仍然保留这把铜勺子。每当端详它时,那惨烈的战斗场面立马浮现在眼前了。

过去,我在给身边人讲这个战役的时候,我尽可能回避我们的伤亡。有人问我:“打死多少个美军?击落几架敌机?”我说:“打中多少敌人,我不知道,硝烟笼罩下的阵地像黑天一样,看不清哪儿是哪儿,我们只能躲在掩体中,向前方射击,有时能听到敌人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也能听见敌人向我们射击。所以,说打死多少多少敌人是不客观的。尤其是后来的战斗多在夜间。还有,打飞机也是一样,一个排的三个班在不同位置守卫阵地,敌机低空盘旋轰炸时,大家会从不同角度对着敌机射击,只见敌机拖着长长的烟尾巴栽了下去,或冒烟飞远了。但我们不知道是哪挺高射机枪打中了敌机。说是自己打中的,很不客观。

飞机中最恐怖的是L84战斗机,我们管它叫“油挑子”。它的两侧机翼下各挂了一个固体燃烧弹,前后各一门机关炮。燃烧弹投下去,下面就是一片火海。4架“油挑子”就可以把农安县城烧成一片废墟。这个比方,不太合适,但除此我始终想不出来怎么比方更好。

这场战役,打了一星期,非常惨烈,有的山坡上盖满了战士的遗体。

仗打到四天的时候,我们的连队被打散。我们暂时跟着别的连队,在战役结束后重回建制。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一仗打了七天七夜,歼敌万余人。顽敌在其援军的策应下,撤退了。

云山保卫战,虽然没有全歼三线进攻的敌人,但给敌人沉重的打击,彻底粉碎美军王牌之师想一举拿下整个战争的幻想,也挫败了美军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真的打出了士气。

这一战使我们志愿军在朝鲜站稳了脚跟,也扭转了朝鲜战场的整个战局。但是,自从这一仗以后,我们对敌人的仗更难打了。因为志愿军几次胜仗都是“口袋阵”战术,经过几次后,敌人不再上当了。我们真顶不住后撤的时候,他们也不追了。但在正面作战的时候,我们的武器差,没有优势。

战役结束后,文工团的同志编了一首歌,叫《志愿军不怕困难多》。我唱给你们听:“志愿军不怕困难多,经得起寒冷经得起饿,两条腿撵上四个轱辘,翻过高山跃大河。不怕美国飞机凶,隐蔽好了找不着,不怕美国飞机多,照样打仗照样唱歌……”


挖全坑道,防敌人“地毯式”轰炸

云山包围战后,我们的仗更难打了。在朝鲜战场的每一天,不打仗的时候不多。不打仗的时候,要修整队伍,构筑工事。还要侦查,侦查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防守,更好地寻找新的战斗机会。侦察兵有时和敌人相遇,就交火。为了守住高地,每个连都要时刻警惕,要防止敌机轰炸,防止敌人偷袭,还要隐蔽。最难的是山地战,物资缺乏,缺医少药。

敌人通常先出动飞机对我军的阵地进行轰炸,一轰就是四、五个小时。飞机轰炸后,他们再用105毫米口径火炮对我阵地进行“炮耕”。两轮轰炸后,几乎把山地上的树木炸没了。掩体工事也会被炸得乱七八糟的。这还不算完,美军的装备太厉害,太强硬了。他们会在飞机大炮轰炸后,用装甲车开路,用火焰喷射器清障,而后才是步兵跟进。他们的步兵是直着腰板,牛哄哄地收取阵地。因为他们相信,在他们的这套协同的进攻战术下,我们根本无法生存在阵地上。事实上,一轮又一轮轰炸,加之炮耕,装甲车和火焰喷射器清障,使我们损失很大。敌人就是这样从我们手中把阵地夺走的。

但是,很快,我们就对他们的这种战术有了破解之法。我们采取“以少化多”的战术,曾十分有效地守住了我们的阵地。面对美军地毯式的轰炸,我们采取挖防空洞的战法,加以应对。飞机、大炮轰炸,我们就躲到防空洞里。等到敌人的坦克来进攻时,我们就从山洞里走出来迎战,战士们用成捆的手榴弹或爆破筒炸他们坦克。

我们通常以排、班为单位实施战斗计划。一个排30多人,通常能给上百人的敌军以重创。以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这样的招数,很像蚂蚁啃大象。开始,看似无法实现,但慢慢地啃,啃的时间长了,敌人这个大象就体无完肤了。

但是敌人并不傻。他们在地毯式轰炸后,原以为我军没有活着的可能了,于是就成群结队,挺直腰板上来,结果,吃了大亏。吃亏次数多了,他们分析了原因:“炮轰,火烧,怎么还会有人活着?”他们很快侦察到我们秘密。当他们知道,我们是利用防空洞保存自己,消灭他们部队的时候,简直是气疯了,所以,他们利用坦克掩护步兵冲锋,甚至会堵上我们的防空洞的洞口……

我们为了更好地保存自己,打击敌人,就把防空洞挖到了极致,原来的山洞只有四、五米深,后来把山洞掏成几十米深,甚至会把山洞与坑道相连在一起,把山洞连成网,让山洞上下左右全部贯通。这样,即使敌人堵上我们的个别洞口,我们也办法走出去,打击敌人。我们把这种坑道叫“全坑道。”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一条条坑道似罗网,上下左右都通上,敌人拿我们没有招,我把敌人全报销……


我因“连射”被批评

我们即使走出山洞,也要等到敌人走近30米的范围,在开火。我们这样做为的是,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在节约弹药的情况下,把敌人消灭掉。

有一次,在敌军飞机、大炮轰炸后,我们走出山洞,借助炮弹坑做掩体,守株待兔,等敌人自投罗网。敌人攻到了我们阵地下面的一个平台上,打了几次冲锋,都没冲上来。我的排长赵玉海就趴在我边上指挥。我们看见一个大胡子军官,指挥进攻。他领着一股部队慢慢地向山上移动,双方已经很接近了,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大概到50多米范围内,甚至敌人走步的声音都能听见。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大格子军官停下脚步,不走了,他点燃一支烟,吸着。他吸了不几口,就把烟卷儿猛地一扔,从腰间拔出手枪,向空中举起来。排长朝左右使个眼色,低声命令我说,瞄准,打他,那个高个子军官,点射。我“哒!”的一枪,那个军官应声而倒。可是,我没有击中他要害,他没有被打死,又马上站起来了。排长踹了我一脚说继续打,我扣住扳机没有松手,这次他倒下不动了。

  没想到的是,敌人马上举起了白旗,向我们投降。此时他们既上不来也下不去了。连长说,停下,别打了。但是我完全没有听到,别人也没有听到,继续向下扫射。我们都杀红了眼。战斗后,连长给我的“战评”总结是“不听指挥”。

这股敌人也被战友们撂倒了。“你怎么打的?”战后,我挨了批评:“高射机枪,子弹多金贵呀?让你点射,你却连发射击,糟蹋了弹药,做检讨!”

其实,我那时是毙敌心切,自作主张,把“点射”改成“连射”。但不是一般的错误,而是不服从命令。后来,自己也反复地想,是我错了。那个时期,敌人对我方阵地实施空中封锁,地面有一道道的封锁线,我方的给养、弹药等物资运不上来,电影《上甘岭》演的啥样,我们的战地就是啥样,一点儿都没有夸张。我们的打仗难度是可想而知的,没吃的,没喝的,缺少弹药,有时只能被动挨打。这些都是实情,而不是连队首长小题大做。从那儿以后,我更加知道珍惜子弹了。


斗智斗勇,攻坚克难

在朝鲜战场上,我们每个人时刻都背着两个炒面袋子。袋子里通常装着七天左右的口粮。这是与敌人斗智的做法。

我们可以凭借身上的炒面,在野外生存一个礼拜以上。我们既要躲着敌人,又要打击敌人。很少生火做饭,也没有条件做饭。冬天,我们饿了吃口炒面,渴了就吃几口雪。夏天,饿了也吃炒面,有时幸运会吃到一些山野菜,渴了喝河水。

但是,有时,敌人会派特种兵在河水、溪水里投毒。我们不知道也没防备,因此,战士出现饮用毒河水中毒的情况,造成战斗减员。后来,战士们抓住青蛙,用细绳拴住,把青蛙放进河里,或井里,当战士去取水时,要提起绳子,看看青蛙的的情况,如果青蛙死了,或者半死状态,我们就相互告知,河水或井水有毒,不再饮用了。用青蛙做实验,有效地避免了饮水中毒事件。

我们和敌人斗智斗勇,有时要挖砌“无烟灶”。在野外,在山上,搭锅垒灶,就会升起柴烟,敌人根据柴烟升起的位置,就会目测、计算与我们所在阵地的距离,随即会派飞机轰炸,或用大炮轰炸。为了不暴露自己,战士们“发明”了无烟灶。

无烟灶,就是把灶台的烟道延长三、四十米,在主烟道上开出无数个排烟的小孔儿,使烧柴的烟雾化整为零,以至于不被发现。这样,即使煮野菜,做饭,敌人就发现不了了。

1951年初,我们打到了汉江边,敌人把桥炸了,在江岸建立工事阻击我们。上级要求我们强渡汉江,继续追击。那时候天气很冷,汉江边上都结了冰,中间还是活水,江面有五、六十米宽。在江中心,小个子要踮着脚走,大个子要淹到脖子。

我们的进攻时间是在晚上,趟水过河。我把机枪顶在头上,踏入刺骨的河水。敌人向空中发射照明弹,把江面照得如同白昼。几十架敌人飞机在空中扫射,对面机枪子弹如雨点一般泼过来。很多战士被打倒在水中,整个江面都变红了。

我们付出很大的伤亡突破了敌人的江岸防守,过江追击敌人。跑着跑着,我发现胳膊和腿都抬不起来了。原来,棉衣棉裤都冻成了冰疙瘩。很多战士冻伤了手脚,还有的在路边休息就没有再站起来。


战地上的笑声

敌军经常轰炸,他们的目标是我方的阵地、车辆或民房等。为了造成假象,我们把炸毁的敌人的坦克整理一下,弄到开阔地带,用树枝进行伪装,有时故意露出坦克的炮筒,让敌机误以为是我们的火炮。敌机果然上当,盘旋着,不停地进行轰炸。“好!好!好!美国鬼子真听话!”看着他们使劲儿地炸自己的破坦克,我们躲在暗处拍着手笑。

敌机停止轰炸后,我们再把那破坦克换一个地方,重新伪装一下,看敌机“听话地不停地轰炸”,我们感到十分开心。

战斗是艰苦的,但我们更是乐观的。有时,我们躲在坑道里,一连几天不出去。不出去,不打仗,手会发痒,心会发焦。为了解闷儿,大家相互学字儿,学字儿就眼门前的,“山、石、土,人、口、手,枪、炮、弹”等;唠家常,唠家常时,会说自己对家里人、亲人的印象;也会相互平头论足,相互起外号的情况也有,我的老乡战友冯志林曾被称作“小老母猪”。咋给他起这个外号呢?他身材矮小,人又有些邋遢,背支枪,有时会拖拉到地面。所以,有人叫他“小老母猪”,他也但应。他有时,还故意整得抵离搭撒的,逗大家开怀大笑。

我们用缴获敌人的大炮轰击敌人的阵地,起初很有效,后来,敌人会准确地炮击我们的阵地,毁我们炮火阵地。“我们为什么会遭受炮击,或轰炸?”原来,敌人根据自己的炮声,甚至根据我们发射炮弹涌起的烟雾,同样可以计算出我们所在的位置。这就是敌军文化、军事素质高的能力表现。而我们全连几乎没人懂得这些。

仗越打越精。我们在战斗中增长见识,增长智慧。敌人的长处,我们可以学。所以,抗美援朝期间,我们的毛泽东主席密令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轮番到朝鲜战场上接受实战锻炼。所以,和平年代要搞演习。


难忘的战役:坚守马良山达半年之久

在朝鲜,我印象最深的战斗是守卫马良山。马良山方圆一百多公里,是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由北向南推进所必经的屏障性高地之一。因其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所以,我志愿军在彭老总的指挥下,虎口拔牙一样,把其从敌人的手中夺了回来。

攻取难,守更难。遭到重创、丢了阵地的敌军很快派飞机对马良山进行一遍又一遍的轰炸。为了保卫马良山,转攻为守,在马良山上构筑工事,工事被敌机炸毁,在修,反反复复。

 马良山守卫战,敌部是英军和土耳其军队,他们组织了很多次冲锋。但是,我们在这里苦守了半年,始终没有让敌人前进一步。我军志在坚守,敌军势在必得。敌军一次次进攻,我军一次次成功阻击。战斗打得极其惨烈。

最初我们在山上挖散兵坑,工事很简陋,一人一个坑,勉强能蹲下来。敌人进攻的火力非常猛,完全是灭绝式的火力打击。

敌人先用四、五十架飞机倾泻炸弹,轰炸大约20分钟,天昏地暗。轰炸机过去后,再上“油挑子”,至少4架。油挑子扔下燃烧弹,山上浓烟滚滚,一片火海。随后是炮群轰击,敌人使用102加农炮、105榴弹炮,地动山摇。炮弹像雨点一样,山上的土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了,黄土变成黑土,碗口粗的松树被弹片打折,变成秃山。志愿军变成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敌机拉粑粑。”

敌机大炮轰炸后,坦克,冲到阵地前,用火焰喷射器喷射。最后才开始发起步兵冲锋。

按照这样的打法,一轮重火力压制后,一个班只有两、三个命大的活着。这时候,连长会用报话机通知后山的预备队,通报我们的伤亡情况,请求增援。预备队迅速从后山增援,进入阵地,填补空缺。所以我们的人仿佛永远打不完。

近战时,我们有很强的地理优势。阵地前是几十米的陡坡,敌人必须冲上来。当靠近到30米左右时,我们才开始射击,手雷、手榴弹、轻重机枪、高射机枪一齐开火,把敌人歼灭在20到30米之间。敌人上来越多,死得越多,上来得越快,倒下得越快。

大部分牺牲的战友是被进攻前的火炮击中的,而我的弹药手张照库,则是在敌军冲锋时被流弹打死。我们的弹药放在阵地后面50米的地方,以免被炮弹击中。战斗打响后,弹药手们在交通壕里来回运送弹药箱,每箱300发子弹。张照库是第一弹药手,负责把子弹挂在机枪上。他是黑龙江人,刚刚18岁,还没娶媳妇。此前,他和我说过:“等胜利了,啥也不要,马上回家相对像,娶媳妇,生孩子,过安稳的日子。”可是,他没有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就埋骨他乡了。每每想起这位战友小弟弟,我的心就很酸,很痛!

在那次战斗中,他突然向后倒下了。我回头一看,他的帽子已经掉了,浑身是土,胸口是血,嘴巴张得很大,估计被打到胸口了。我来不及照顾他,转过身继续向敌人开火。担架队上来“抢架”,把他抬到阵地后面100米的救护站。一般情况下,伤员们在那里简单包扎,用树枝盖上,然后被老百姓的担架队和两个班的战士护送到后方医院。那天的炮火特别猛烈,我们的担架队根本送不下去人。张照库伤得很重,我估计他很快就死了,甚至被击中时就牺牲了。

敌人后来发现我们不断有增援部队进入阵地,就将炮火延伸到我们身后的交通线。那时,我们的预备队始终在前线不远的位置待命。只要连排班因伤亡出现空缺,就马上会有新兵加入进来。我们的预备队必须要顶着炮火冲上来,牺牲也很大。其实,阻击战中最危险的是炊事员。他们在山沟里做饭,每天都要冒着炮火给我们送饭送水。有时候连续几天,炊事员都被炸死在交通线上。有时候出发两个人,到达的只有一个人。我们的每袋炒面、每滴水,都是炊事员用命换来的。

炊事员牺牲了,我们就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最长的时候断粮断水三、四天。饿得厉害,我们就吃固体牙膏,用刺刀砍掉松树的老皮,吃下面的嫩皮。我们每个人有一个水壶,一壶水要准备喝10天,渴了就用嘴抿一下。水喝光了,就喝尿。

敌人不进攻的时候,我们就打眼放炮挖山洞。开始是半坑道,只有一个口,遇到打炮我们就钻进去。有一次故意把敌人放上山,我们打开洞门的伪装,前后夹击消灭敌人。后来我们把整座山都挖空了,用这种办法坚持到了战争结束。上级首长说,我们在朝鲜三年挖的山洞相当于从“三八线”到鸭绿江边的距离。

常有人问我,老王,你一共打死了多少敌人?我说不知道。因为一个连9个班,每个班一挺高射机枪,每次都是大家一齐开火,不知道是谁打中的。只有一次,我清楚地击毙了一名美军的军官。

还有一次,我们打掉了敌军的一挺机枪,抓了一个俘虏。当时,我们阵地对面有座小山,直线距离不到100米。山上有一挺重机枪,24小时不停地向我们开火。一天晚上,连里命令我们班去前方阵地侦察。连长和我一共六个人,我带了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其他人背着苏制的铁把冲锋枪,每人带四个手榴弹。爬到一半的时候,我们遇到了敌人阵地前八字形铁丝网,上面挂着手雷。我用大钢钳子切断铁丝网,慢慢向前爬。

趁着月光,我们接近了敌人的一个机枪阵地,但是里面没有人。机枪还在打,是因为扳机上拴着根绳子。我们悄悄顺着绳子摸到十几米外的一个防空洞,看见一个敌人头朝里躺着,把绳子拴在脚上。连长命令我们抓个活的。我们就冲了进去,四个人把人按住制服,两个人把枪扛走。

我们还没走到铁丝网的口子,就被敌人发现了。敌人的警惕性很高,发现枪不响了,就向这边天空打出照明弹,于是我们被发现了,子弹就像雨点般打过来。我们架着俘虏迅速撤离。回去时候牺牲了一名战友,他是四川人,是个“解放兵”。敌人发现我们抓走了俘虏,就用更猛烈的炮火报复。

我们坚守马良山半年,击退了敌人无数次进攻,付出很大的代价,牺牲了不少战友。但阵地始终在我们手里。文化教员编一首《美丽的马良山》,教给我们唱。每打退一次敌人的攻势,阵地上都会响起这首歌。我唱给你们听:

“马良山,马良山,美丽雄伟的马良山。我们永远歌唱你,英雄阵地马良山。

秋季的马良山,原来无人烟,小小阵地天罗网,里外上下紧相连。

敌人发动秋季攻势,妄图攻下马良山,炮弹把黄土翻三尺,满山松树都打弯,损兵折将一万多,没攻下英雄阵地马良山。

马良山,马良山,永不屈服的马良山,我们歌颂你,英雄阵地马良山……”

我们从马良山上换防,不久后战争结束了。当兄弟部队把我们替换下来时,我们连原来的一百多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包括老连长盖景文是死是活,我也无从知道。我的老乡战友冯志林也打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战事结束,也没有他的消息,我一直以为:他死了。虽然,战友之间的情谊是一样的,但老乡战友毕竟因生在同一片故土,长在同一片故土,而产生一定的故土情怀,同乡情怀。所以,我一直很想念这位战友。我与战友冯志林在战斗中失散,天各一方,不知他是死是活……  


朝鲜战场让我感慨的地方

自古骄兵必败。美军那么强大,怎么败给了我们了呢?就是他们太骄横了,总以为有飞机、大炮、坦克和钢盔……有毛毯、牛肉罐头、美酒……而我们只有小米炒面加步枪和狗皮帽子……他们觉得我们不能占胜他们,也战胜不了他们。甚至在舆论宣传上,不肖一顾地称我们是“共匪头子们”、“共匪喽啰们”,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不值得一提的。但几次战役后,我们把它们打疼了,打怕了,他们不敢小瞧我们了。我们一仗一仗地打,打出来军威,打出来“志愿军”三个字,打出来国威。很不容易!

其实,这些都是部队首长们在战斗讲评中说出来的话。我们很认同这样的总结:我们之所以胜,在于首长的战略得当;在于士兵的勇敢;在于我们知道在为谁打仗。而敌军之所以败,在于他们的官兵厌战;在于战线长;在于不知道在为谁打仗。

有人说美军傻。其实不是。现在看,美国人智商仍然是人类中的佼佼者。美国科学发达,经济实力雄厚,足以说明美国人不傻,美国军人不傻。但在朝鲜战场上,美军为何吃了败仗?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也不是我这个普通老兵能说清楚的。

但有一点值得重视:我们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不管大小,只要是战斗,那么在战后一定要做讲评的,“这仗怎么赢的?”或“怎么打输的”“打了胜仗,伤亡很小,经验是什么?”反反复复地总结,士兵全员都有发言权。这种做法,很民主,很受官兵的欢迎。

而敌军则是:当官的拿枪督战,这与我们完全不同。所以,一来二去,敌军内部就有了厌战情绪,从而下降了战斗力。所以,做啥事情都要讲评,都要总结经验教训,这是从战争中得来的道理。我当了八年兵,若问,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么,上面这些就是我的收获。


回国,我们自豪地开进广东

1953年3月27日,我方与敌方在朝鲜板门店谈判,宣布停火。出战勤车的民夫,担架队的老乡,依次回国。他们走到我们的营地前,兴高采烈地与我们打招呼:“我们是东北的,我们先撤了!”我们那个高兴啊,心情就别说有多么喜悦了,简直比过年还高兴。

1953年10月25日,我们重新返回祖国。汽车拉着我们从鸭绿江浮桥上通过。回到自己的祖国,我们再一次流泪了。沿途看见农民收割高粱,感到无比亲切。看啥都亲切。我们大声喊:“祖国,我们回来了!”一个个大老爷们,眼睛湿漉漉的——我在朝鲜整整战斗了三年。我在朝鲜战场三年,仗打了两年半。共参加了五次大的战役。前面说的“云山包围战”是一次。还有高望山、双甲山、马良山守卫战。其中马良山战斗,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

我们摩托化行军到苏家屯,在当地兵站,我们吃饭,修整。几个小时候后,部队登上了闷罐车。“究竟往哪里走?”我们当战士的不知道。“排长,咱们往哪里去呀?”排长说:“不知道,别乱问。”排长一级的干部不知道。也许连级干部也不知道。 

闷罐车“咣当”“咣当”地前行着。我们躺在车厢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有人说:“我知道咱们去哪儿了”“去哪儿?快说!”旁边的战友插话问。“我们去广东,广西。”“你咋知道的?”“你听啊!车轮告诉我们说:广东,广西,广东,广西……”是啊,车轮碾压着铁轨接缝,有节奏地发出“稀里咣当”的声响,还真有些像“广东,广西”的意思……于是,大家笑成一片……排长小声说:“休息吧,别瞎猜了。”于是,车厢里安静下来。

车停了。“啊!还真广东啊!”下了车,部队成四路纵队前进。“热烈欢迎志愿军凯旋归来!”“向志愿军致敬!”……从车站到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口号声像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我们的队伍有多长,欢迎我们的群众队伍就有多长。大秧歌跟着我们一路扭着,锣鼓震天震地的响。学生举着彩旗,群众一路贴着彩纸标语。路边的墙上,树上,电线杆上,都是标语。有的学生甚至把标语贴到战士的背包上……那场面比过年、比逛庙会还热烈。

我们的队伍原来是四路纵队,后来被市民群众挤成两路纵队了。那一刻,我们感到,出过国,作过战,很神圣,很牛,很自豪!

祖国没有忘了我们!人民没有忘记我们!祖国和人民给了我们无比的荣耀!

我们的部队驻进广东省韶关市。转过年移驻雷州半岛。这时,部队允许官兵与家里通信了。很多战友都给家里写信,可是我担心家人知道我回国,会催促我复员,影响我在部队服役,就没有给家里写信。

1958年,部队想培养我,让我上军校学习,我因只念过几天书,不识字儿,再加上想家心切,就申请复员了。


我当兵走的时候,儿子8个月,我回来儿子8岁了

我退伍了,才回到了阔别8年的故乡。那天,我一进门,我的妈妈和媳妇都惊呆了。她们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妻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然后我母亲出来了,我赶紧给我妈跪下。她把我的头抱在怀里哭。我们抱成一团,哭成一团……

自从我当兵离家后,我妈妈天天为我祈祷,我媳妇为我祈求平安,给孩子起名叫安东。这时,我儿子安东已经8岁了。他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我,说啥也不叫我“爹”。我妻子说,这是你爸,快喊爸。他吓得转身就跑到一边去,瞪着大眼睛看着我。好长时间,我儿子都不叫我爸爸,我想抱抱他,他说啥也不干,也不跟我出门。

我的妈妈和我的媳妇问我:“八年了,为啥连封信也没有?”我说:“在朝鲜战场的三年,每天忙于打仗,没工夫写信,部队也不允许写信。”

我媳妇说:“1951年春天,铁岭兵站就把我的提包邮寄回来了。”收到我的提包的后,全家人不敢打开,一直望着提包哭。全家人都以为我死了。不死咋把我的东西邮回来呢?听说我回来了,我邻居的几个老太太都来看我,还给我拿来了瓜子和鸡蛋:“真不容易,真不容易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媳妇还说,再没我的消息,她就给我立坟头,烧纸了。“逢年过节,我是哭年哭节。”提起往事,我的老伴依旧还很心酸,眼睛依旧会湿漉漉的。后来,我根据背着行李回家转,一家人哭成团的那一幕,回想朝鲜战役,编成小曲,唱了出来:

打起竹板弹起弦,听我从头唱当年。美帝出兵侵略朝鲜,战火烧到我鸭绿江边。

妄想以朝鲜为跳板,吞我中华好河山。

党中央远瞩高瞻一声召唤,唤起全中国热血儿男。

 我主动报名去参战,保家卫国一马当先。

临行我妻把我送,问我何时把家还?我说道,等把美帝赶出朝鲜,

战争结束和你团圆。我走后你不要把我惦念,自古忠孝难两全。咱儿刚满八个月,孝双亲,抚幼子,你挑重担。

听此言,我妻泪流满面,嘱咐我出国保重得平安。 

一九五〇年十月,我当兵去的朝鲜。

朝鲜战争一千天,浴血奋战整三年。

炮火连天家常饭,前赴后继战敌顽,喝雪水,吃炒面,爬冰卧雪把敌歼。

断粮断水寻常事,阵地上,草根野菜无处剜。

志愿军都是钢铁汉,早把那生死存亡忘一边。

马良山半年守卫战,惨烈场面无法言。

天上敌机来投弹,地上坦克喷火焰。

百门大炮倾弹雨,翻起黄土三尺三。

炮火烧光上山树,马良山变成光秃山。

鲜血染红脚下土,尸体成堆对满山。

志愿军攻坚克难,沉着应战,

誓死保卫马良山。眼看身边战友纷纷中弹,

复仇怒火心中燃。

我端机枪杀红了眼,大得敌人连滚带翻……抗美援朝保家园。

在朝鲜,我们接二连三打过五次战役,志愿军威名远震,敌胆寒。

十六国联军损兵一百零八万,被迫在谈判桌上把字签。

那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朝鲜战争停了战。

志愿军回国唱凯旋。

我回到广东把岗站,复员就在五八年。

那一年,我光荣回家转,夫妻见面的团圆,家人见面一阵心酸。

我妻说,都说都说今生今世难见面,谁想你突然站在我面前?

这八年,我天天等来夜夜盼,

盼你一年又一年。隔山隔水路遥远,书难捎来信难传。

这八年,我求神拜佛常常祝愿,祝愿你早日平安把家还。

咱儿取名叫安东,为的是,为的是祝他父亲得平安。

我妻她一会哭来,一会笑,弄得我这七尺男儿泪涟涟。

我夫妻同年所生,缘分不浅,心相连来手相牵。

喜的是胜利还家常相见,一家老小得团圆。

最可叹与儿相见不相认,小安东不叫爸,跑到门外边。

这就是回首当年一段唱,我祝愿世界和平,国泰民安! 

我回到地方,正赶上“大跃进”运动。我没多想,就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了。由于我当兵8年,思想觉悟比普通社员高一点儿,1960年,我被抽到华家村(当时叫生产大队)当民兵连长,后来做了18年党支部书记和7年机耕队队长。

其实,当过兵的人,是忘不掉军营的。刚回到地方的那些年,我很留恋军营,甚至很想广东的部队。在梦里也常梦见战火纷纷的场景:不是挖山洞,就是打飞机,有时说话也喊“打!”把我媳妇吓得心惊肉跳的。

应该说,那惨烈的战斗记忆犹新,炮火连天的岁月,我们有过悲伤,有过欢笑。

在朝鲜战场浴血奋战三年,英勇顽强,前仆后继。不知道有多少战友在朝鲜战场上洒下了鲜血,为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能活着回来,是很幸运的。当年我们华家村参军去朝鲜作战的有12人,很多年过去了,我也没听说活着的还有谁?我不知道老张在不在?老李还有没有了?


57年后,我与老战友重逢

2007年,县民政局召开庆祝“八·一”茶话会,地点是农安县三宝乡救助站。我们华家村去了6名老兵,开安镇去了4名老兵,加上其他乡镇的老兵和县民政局有关领导共100余人参加。虽然,我与大多数老兵都不认识,但我们见面都感到非常亲切。

茶话会之后,我们要看一场电影。这时,我听到身边有人喊“老冯头,你来一下。”我朝门口一看,一个老兵蹲在门口抽烟。我心想,这个老兵姓冯,会不会是我的老乡战友冯志林呢?

我不敢贸然行事,就凑过去与他攀谈:“你姓冯?”“是啊。”“是哪个乡镇的?”“三盛玉的。”“是抗美援朝的不?”“是啊。”“赴朝鲜前,是铁岭集训的吧?”“是啊。”“你参加过云山包围战吗?”“我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愿意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了,心里难受。”

大部分情节都对上号了。“咚,咚,咚!”我的心跳得厉害了。我感觉我眼前的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我当年失散的战友冯志林。可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关于部队在朝鲜的经历,也说不上来。也难怪,相隔57年了,很多情节被淹没在记忆的河流中……我怎么能让他想起当年的情节呢?

  我忽然想起在朝鲜的时候冯志林有个外号,于是就问他:“你有一个外号你忘了吗?”他说:“我有啥外号?你说吧。”我说:“你的个子矮,还很胖,背的枪拖拉着地,没有枪高,大伙给你起外号,都说你没有枪高,像小老母猪。”冯志林站起来就说:“你老战友、老乡、老班长王凤和?你还活着,我想在那次战役中你可能牺牲了。”“是呀,你也还活着……”我们悲喜交加,再也说不下去了,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抱头痛哭……

我们的失声痛哭,同时也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位老兵和工作人员。民政局的乔桂芳和县委宣传部的记者也跟着落泪了。那场景就别说有多激动了。后来,我们两个,我上他那儿去,他到我这儿来。始终没间断。

我用歌声唱出《我和战友喜相逢》:

马良山战打得惨,我连官兵十剩三。

连长战后已不见,我与战友被打散,

我们编到兄弟连,复仇怒火心中燃,复仇怒火心中燃。

我天天想日日盼,不知道好战友你是否还活人世间?

想你让我夜难眠。你是我的好战友,你是我的好兄弟,是否还活人世间?

世间总有奇迹现,就在八一这一天,忽然我们见了面。

我与你啊重相见,相互抱紧哭成团,抱在一起泪涟涟。

他人与我同落泪,他人与我同心酸,悲喜交织哭昏天,悲喜交织哭昏天……

我那年八十五来,你那年是八十三,我们都是耄耋年,又都活在人世间。

彼此见了心欢喜,彼此见了心头酸。欢欢乐乐享余年,欢欢乐乐享余年!

 我要告慰英烈们,你们鲜血没白流,战友也没白流汗,换来国强家园安。

我要告慰英烈们,我们早有了原子弹,我们的神九上了天,强盗不敢欺负咱,

强盗不敢欺负咱! 

大家稳定小家安,和平发展建家园。

伟大复兴中国梦,一定能够早实现,一定能够早实现!

乐享余年,有求也无求。

回忆战争岁月,我心情百感交织,悲喜交加。喜的是,我们这些老兵还活着,还能享受盛世的美好生活。悲的是,我们很多很多战友牺牲在朝鲜的战场上,他们永远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们没有看到今天祖国强大和人民的幸福安康……

岁月把我们从青年带到老年,奔90岁的我们,在当年历尽了战争的洗礼。而今皱纹随着岁月爬满了面颊,头发已经花白。但有些事总也忘不掉,除非死了。比如死在我边上的张照库,他才18岁。比如,我和冯志林,在朝鲜战场上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我现在和老伴生活在一起。我们年纪大了,干不动农活,家里有6亩地都租给别人种。一年各种优抚金有7000多元。这些钱够了。我生命的余年里,既有求,也无求。有求是,希望我们老兵晚年生活得更体面,生活得更有尊严。无求是,看淡人生:人生首先是望远镜,要看远;人生再就是显微镜,要看细;接下来就是放大镜,要看透;其次是太阳镜,要看淡;最后是哈哈镜,要笑看生活。这,就是一位年近90的老兵的人生的感悟!

 我们人生的路快要到终点了,但我有生之年仍有三个心愿,一个是去北京,再看看毛主席;还有是重回朝鲜战场,看望一下牺牲的战友;再是不想把那惨烈的战争故事带到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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