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郁香回来后,在炕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娘以为她病了,就请来郎中,却没瞅出啥大病,只开了些退热清火的草药。郁兰跟她说话,她爱搭不理的,好像姐姐欠她什么似的。郁香越来越感到因为有姐姐存在,东村才对她那么冷淡。郁兰不知道郁香在想什么,真以为她生病了。

晚上,郁香问了郁兰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她问郁兰喜没喜欢过男人。郁兰觉得郁香神经有些不正常,摸摸郁香的头,以为她发烧说胡话。郁香严肃的表情告诉郁兰必须回答这个问题。郁兰说喜欢过。郁香又问,那他喜不喜欢你呢?郁兰说不知道。

郁香很郑重地问:“如果你喜欢一个男人,你会咋样做?”

郁兰一愣,没想到郁香心里居然这么复杂。她说:“那就去追求他呗!”

自从与杨闻天结识后,郁兰的许多想法都变了。有一次,杨闻天带她去城里参加一个同学会,看见许多女学生穿着薄薄的纱裙,有的露着白白的肩膀,有的还与男学生抱在一起跳舞。这太不可思议了!杨闻天告诉她这是“自由解放”。杨闻天还告诉她男女平等是他们一贯倡导的,女人不必再裹小脚,不必再坚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等传统做法了。郁兰虽然感到异样,心里却渐渐地接受了这种新思想。

郁兰开玩笑地说:“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谈恋爱”这个词也是从杨闻天那里学来的。

郁香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点点头,说:“也许他并不把我放在心上!”

“他是谁?跟姐姐说说好吗?”郁兰追问。

“他是……他是东村哥哥!”郁香还是鼓足勇气说了。

郁兰一惊,反问道:“你咋会喜欢上他呢?”

“因为……”

“你咋这么糊涂呢?以前的东村一郎是咱的哥哥,如今的东村一郎是日本帝国主义的爪牙。他和咱们是仇敌,势不两立!你懂吗?”郁兰很激愤地说。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他对咱家好,对我也很好!”郁香争辩道。

郁兰知道郁香从小固执,认定的理儿谁也掰不开。但她不能眼看着郁香往火炕里跳,成为日本鬼子的俘虏,成为中国人的公敌。那样的话对郁香的心灵将会是多么大的伤害呀!

郁香又说:“我的事我自己管!你甭再冒充好人啦!我只求你一件事,以后不要再和东村哥哥纠缠不清就行啦!”说完,郁香下了炕,披上棉大衣,向外走去。

郁香以为哥哥对她的心思还不了解,或许自己表露得太含蓄了,或许就没有向他表露过什么。她决定要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告诉东村,即使哥哥不喜欢她,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了。那种悬着的感觉太折磨人了,太劳神了。

东村没想到郁香会再过来。如果是郁兰,他会很高兴地迎上去,而郁香却给他心里带来了一丝烦感。

东村一郎正品味着父亲的责备。父亲对他近一个时期的工作很不满意,而且要求他改变过去的“仁治”思想,把对中国人的统治建立在武力统治上。父亲认为中国人从来都是不可靠的,对大日本帝国充满了敌意。对待敌人只能用刺刀,抛开他们的腹肠,才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父亲如数家珍地列举出东村一郎许多仁慈之举。东村一郎没想到父亲会了解得这么详细,顿感纳闷儿。一层阴影蒙在了他心头。

郁香失去了往日的羞涩,直截了当地说:“哥,我想做你的媳妇!”

东村没想到郁香会说得这么干脆,脸一点儿都不红。“胡闹!你是哥的妹妹,永远都是!”

这已经很明确地表白了东村的想法。郁香瞪着眼睛,似乎期待东村能够思考一下,而东村毫不犹豫就回绝了。也就是说东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回事,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她很委屈,很绝望,也很无奈。但她已经没有眼泪了,而是默默地咽到了肚子里去了。

她愤愤地骂了一声,“小日本,没有好东西!”便撒开腿毫无方向地奔走了。

她看不清一切,什么都离她很遥远了,还有什么能使她留恋呢?她除了疯狂地奔跑还能做什么呢?好像只有奔跑才能发泄她心中的绝望。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了,再爬起来。空旷的雪野上,阳光异常耀眼,那团跳跃的火球显得那般悲壮渺小。

郁香像一只失了群的小鸟,分不清方向。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山野里跋涉,走到哪里算哪里吧。她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大森林之中了。她喘了口气,心跳渐渐慢下来,心里开始发慌了。她已经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现在身居何处。以前听爹说,靠近原始森林的地方白天就有野狼出没。这样一想,她更害怕起来。她想爹想娘想下仓村的所有亲人。她感到孤独无助,想哭想喊。她蹲在一棵大树下扯开嗓子高喊“爹——”,声声回荡在山谷间。她想,爹经常出去打猎,没准儿听到她的喊声,会来救她。她等待着等待着,却始终没有音讯。她真得急了,便放声痛哭起来。

“妹子——”不远处传来粗犷的叫声。郁香转回头一看,发现离自己不远,正站着一个个子矮小、头发光光的家伙。那家伙正解开裤子撒尿,射出了一段弧线。郁香脸一红,赶紧把头转回去。那家伙却并不避讳,转到了郁香面前,尽管撒完了尿,他仍托着裆里那个黑黑的东西,在郁香面前晃来晃去。

郁香闭了眼,后退了几步,骂了声,“不要脸!”

那家伙把裤子系好,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他说:“妹子,大爷今儿看上你啦!这是你的福气。当大爷的压寨夫人算了!”

郁香又骂了声,“土匪!”

那家伙笑了,“你算说对了,我就是姥爷岭的土匪头儿于大头!”

郁香早听说过这个于大头,心里一惊。于大头贪婪的眼神儿抚摸着郁香,舌头舔了几下嘴唇,馋馋的样子。他一步一步向郁香逼近。

郁香大声吼,“你别过来,别过来!我爹不会饶了你的!”

“你爹是谁?”于大头轻蔑地反问。

“我爹是张万山!手下也有一帮人!厉害得很!”郁香说。

于大头一笑,“原来你是张万山的闺女!我今儿还真有福气,居然可以把张万山的闺女给办了!”

郁香像野狼口中的小绵羊,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被跃起的于大头狠狠压在了雪地上……

 

8

东村望着郁香消失在视线中,右眼皮开始跳起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灰暗。他闭上眼,默默地祈祷。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哭泣的声音。声音离自己很近。他寻着声音望去,发现川岛雄武正跪在一棵松树下,边抹眼泪,边用雪撮手。川岛身上沾满了血迹,撮过手的雪红灿灿的,很刺眼。川岛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恐惧。

川岛发现了东村,艰难地站起来。东村问怎么回事,川岛便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松野又去姥爷岭一带的村子里扫荡,抓了三名游击队员。回来后,松野把他们绑在院子的大树上。松野很野蛮地给他们动了刑,却仍问不出抗联的下落。松野一气之下便决定处死他们。这时,松野正好看见川岛走过来。他最看不惯胆小鬼士兵,川岛在他的印象里非常懦弱。松野一直想把川岛培养成一名真正的大日本帝国战士。他把川岛叫过来,从腰里抽出东洋刀递给川岛。川岛不明白怎么回事。松野指着树上绑着的那三名游击队员,高喊着“胆小鬼,杀了他们!”川岛没想到松野会指使他干杀人的勾当。他愣在那里,没有接刀。松野大喊“笨猪,杀了他们!他们是大日本帝国的敌人!”在场的日本兵起哄似地高喊“胆小鬼,你的胆量哪里去了!”松野又喊,“杀了他们,你就是大日本帝国忠诚的战士了!”川岛哆哆嗦嗦地接过刀,险些掉在地上。树上绑上的三个人,衣衫褴褛,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他们的眼神儿里充满了生的渴望。

川岛一步一步向前蹭,好像是被人推着,很勉强的样子。

松野残暴地大叫着“快,快,笨猪,杀了他们!”

川岛好像脱去了灵魂的躯壳,内心空荡荡的。当他举起刀的那一刻,内心又恢复了平静。他怎么能杀人呢?他绝对不杀人!他又退缩回来了。他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教诲他要与人和睦相处。

川岛手一松,那把刀像石头一样落地了。松野失望极了,气急败坏地把刀重新塞进川岛手里,紧紧地握住川岛的手。川岛在松野的摆布下,像傀儡一样把刀刺向了游击队员。川岛闭上眼睛,一切都苍白了。他只感觉耳边响起一声悲惨的嚎叫,而后周围响起一片胜利的狂笑。他睁开眼,发现那把刀已经深深地刺进了游击队员的腹中。那名游击队员的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既好像在乞求他,又好像在质问他。

川岛像一只受伤的猫一样,分开人群,冲向外面。他心头一阵恶心,感觉那名游击队员的眼睛还在瞪着他。如果这时有一口井,他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他只有用哭泣来慰藉自己善良心灵。

东村轻轻抚去川岛的眼泪,很感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川岛乞求地说:“东村少佐,求你放我回家吧,我不想打仗,不想再杀人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东村问。

“只有母亲!父亲和两个哥哥已经战死在朝鲜战场了!”川岛不停地抽泣着。

“想家吗?”东村又问。

“想!很想!”一提到家,川岛不哭,眼睛为之一亮。

川岛好像在回忆,“好长时间没有看过樱花了。母亲非常喜欢樱花。樱花盛开的时候,母亲会领着我去看。每年,母亲也会在园子里栽下几棵樱花树,不知道园子里有多少棵了?花开得怎么样了?”川岛很神往的样子,仿佛眼前就是大片盛开的樱花林。

樱花美,樱花笑

我家住在樱花岛

海无边,花烂漫

坐观海潮蝶作伴儿

海蓝蓝,花艳艳

雨打花瓣儿梦连连

月亮船,花桅杆

飘呀飘到天边边

       川岛对家乡的思念勾起了东村对北海道的回忆,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首《樱花谣》。没想到川岛也跟着轻声和起来,唱得十分投入。他们的思想已经回到了日本,回到了家乡,轻轻抚摸着美丽的樱花,感受到了家园的美好。

 

9

为了赶制出五百条枪和二百门火炮,劳工们必须加班加点儿。他们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吃两顿饭。有的累倒了,有的哭鼻子,有的偷偷地骂起了小日本。杨闻天知道这样超负荷的工作已经超过了生理极限。他们必须顶住这种压力。这只是暂时的困难,以后还有更艰巨的挑战。

他最关注的还是那批化学武器。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迫和压力。如果那批化学武器投入战场,带给中国人的灾难将是巨大的。每当开饭的时候,他们会经过二号山洞洞口。他很认真地观察过,那里的岗哨除了交接班时会稍微放松一小会儿,其余时间都很认真。交接班一般在每餐饭后和午夜之前。而且,交接班不足两分钟。这样的时间非常短暂。也就是说,要想进二号山洞几乎没有机会。

这段时间,他已经绘制好野狼谷兵工厂的地图,对于哪个地方有岗哨,哪个地方有重火器,哪个地方是武器库,哪个地方是紧急集合处,等等,都标记得非常清楚。他摸黑钻了很长一段山洞,才到了一号山洞口。使他没想到的是,松野正站在那里,几个日本兵荷枪实弹把守着。

很显然,一号山洞口已经被鬼子发现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也就是说,日本鬼子已经知道劳工营里有游击队员潜伏。松野塌下腰,打开手电筒钻进了山洞。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松野发现了地面上一些零乱的脚印。他继续往前走。杨闻天急中生智,轻轻爬到了山洞的顶部,两手两脚撑住山洞两侧,把身子弓起来,俯视松野。幸好松野没往上看,杨闻天仍心跳加快。松野走了几步便转身出去了。杨闻天吃力地下来,长出了一口凉气。

杨闻天回到车间的时候,劳工们正被赶着向院子里集合。他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颤颤兢兢地慢慢地跟着向前涌。

松野骂了一声,“笨猪,快点!”他又高声吩咐日本兵,“处死最后一名!”松野这一嗓子,把劳工提醒了,大家争先恐后向前跑去。由于人挤在一起,有几个人摔倒了,被践踏而亡。这时,日本兵的枪响了。跑在最后的一名劳工倒在了血泊中。杨闻天闭上眼睛,可怜的兄弟!松野和那些日本兵开怀地笑起来。松野指着那具尸体高喊,“以后谁再慢慢腾腾,下场和他一样!”

院子里已经架起了几口大锅,下面的火烧得很旺,锅里的油已经被煮沸了,油花窜起老高,让人不寒而栗。这是松野常用的酷刑。劳工都明白要发生什么。兵工厂上空弥漫着死亡的阴影。

松野开始讲话了。“蠢猪们,现在我已经发现你们很不老实。你们中间有人私通抗联的。这是事实!我希望谁干的事儿谁站出来!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好汉做事好汉当’吗?是谁?站出来!”

劳工们面面相觑。院子里一片沉静,能听见的只有油沸的“咕嘟”声。

松野又高声喊道,“我数十个数,如果还没有人站出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松野一字一板地数起来。

杨闻天知道这个时候是自己生死抉择的关头。如果自己不站出去,将会连累那些无辜的劳工同胞。他怎能忍心呢?当初,自己参加游击队不就是为了把鬼子赶出中国,拯救苦难的同胞吗!他怎能让他们作自己的挡箭牌呢?

松野数到“九”时故意把声音拉得长一些,好像在等待有人站出来。这时候,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喊了一声,“是我!”然后大踏步走到松野前面。杨闻天认识,这个汉子叫陈国昌,曾经打过游击,后来被抓了俘虏,弄到这里当了劳工。

松野点点头,“好!很好!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把情报送出去的?”

陈国昌一愣,他没想到松野会问这个问题。“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你管呢?不就是一死吗!老子豁出去了。再过二十年,老子还是一条好汉!”说完,他像恶狼一样扑向松野。周围日本兵的枪响起来,陈国昌被打成了筛子,倒在了血泊之中。这是条硬汉子!杨闻天心里感叹一声。

松野接着说:“这个人根本不是卧底的人!为什么真正卧底的人不敢站出来呢?”说完,他把手一挥,示意日本兵抓住一名劳工。那名劳工被高高地举起来,扔到滚烫的油锅里。众人都闭上了眼睛,不敢看那惨烈的一幕。那名劳工被挑出来的时候,身体直直的,面目全非。

禽兽!一群毫无人性的禽兽!杨闻天心里骂着。如果自己这个时候站出去,那么手里的地图该怎么送出去呢?但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帮劳工弟兄死去。他必须站出来。

杨闻天刚想出去的时候,东村已经走到松野跟前了。东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自从上次游击队抢了武器之后,他就琢磨劳工里有内奸。这对于兵工厂是十分危险的。但他不想见到松野的残忍。他已经向郁兰保证,绝不滥杀一个无辜的中国人。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样做只能增加我们的麻烦!”东村很冷静地对松野说。如今,东村已经知道松野是父亲特意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了。父亲对兵工厂的了解基本上是通过松野。这说明松野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已经超过了自己。父亲根本不信任自己。

松野还想说些什么,东村却宣布劳工解散了。等劳工散去后,松野莫明其妙地盯着东村。东村很自信地问,“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松野依然很迷茫。“这样做只会把事情搞砸!凡事都要动动脑子,假如你是卧底之人,你会不会站出来?也许只有你全部把人杀光才能彻底铲除卧底之人。”东村继续说。“那就把他们全杀光!”松野说。“那我们的兵器谁来制造?大日本需要他们卖命!”松野拍拍脑袋,觉得有道理。东村又说:“这样一闹,已经打草惊蛇了。下一步,我们要细心观察,等待卧底之人露出马脚,懂吗?”

松野刚走,东村就看见郁兰站在大门口处,被岗哨拦住了。东村分外高兴,跑过去,把郁兰领进了自己的房间。见到郁兰,刚才那些不愉快的雾气消散了许多。

郁香一整天没回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郁兰和娘都急得团团转,到处找,却见不到郁香的踪影。张万山不在家,好多事情需要郁兰拿主意。郁兰总觉得有什么不测将要发生。她想,既然郁香喜欢东村,也许会到他那里去。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来找东村。东村说郁香昨天来过,不过早就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两个人心里萌生了。郁兰急得火烧火燎。世道这么乱,一个大姑娘家一天没回家,会到哪里去呢?她能想到什么好结果呢?

东村叫了几个日本兵,准备去找郁香。

郁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盯着营区,很新鲜的样子。郁兰说:“第一次到你这里来,为什么不带我四处转一转?”这个请求很简单,东村还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只要郁兰想做的事情,他都可以满足。郁兰所具有的魅力已经像吸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他,使他不能自拔。

郁兰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地找郁香。她知道杨闻天在这里,而且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杨闻天的消息了。她不放心。以前,每过十天都会有杨闻天捎来的消息。这段日子,突然断了这根线儿,使她像丢了魂儿似的。郁兰很想见一见杨闻天。自从杨闻天走后,她一直都没有见过他。她听说给日本人干活的劳工像牲口一样,闻天会不会受不了。想到这里,她心里酸酸的,眼泪马上要淌下来。

东村带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郁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只要郁兰高兴,东村就高兴。他不知道郁兰为什么对这里这么感兴趣,便问:“这里有啥好看的?除了房子就是兵了!”郁兰一撅嘴说:“你还没带我去一个地方呢!”“哪儿呀?”东村问。“你们这里的劳工营呗!”郁兰回答。东村说:“那里有啥好看的?”“临村儿的刘大妈给我带来了一个馒头,要我交给在你们这儿当劳工的儿子杨闻天吃。大妈挺可怜的,我怎么也得完成人家这个心愿吧!”郁兰胡乱编了个谎言。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在东村眼前晃了晃。东村觉得自己没看错,郁兰总是那么善良,带着浓厚的人情味儿。东村说:“那我把他叫过来!”说完,吩咐一名哨兵去叫杨闻天。郁兰想着杨闻天的模样,心里激动万分,甚至东村问她的一些话语都吱吱唔唔地搪塞。

那个熟悉的人走过来了。

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了呢?胡子又脏又长,遮住了半个脸,面皮黑黑的,身子骨儿干瘦干瘦的。郁兰简直不敢相认了。

杨闻天确实站在自己面前了。

纵使郁兰有千般心声万般呼唤,她又怎能在这里表露呢?郁兰压制住内心的所有情感,慢慢将那个馒头递给杨闻天。郁兰说:“这是你娘让我给你带的!”杨闻天迅速抓过馒头,没说一句话,转身回车间了。郁兰望着杨闻天的背影,心里忽然空落下来。没等郁兰转身,杨闻天又跑到郁兰面前,把那个馒头交给了郁兰,说:“把这个还给我娘,就说我吃不下,还是让她老人家吃吧!”杨闻天把馒头塞在郁兰手里,又转身走了。

郁兰呆愣了半天,禁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她怕东村有所怀疑,对东村说:“多孝顺的人呐!他们太不幸了!”东村点点头说:“我向他们保证过,只要任务一完成,就放他们回家。不过,如果是卧底的内奸,就杀无赦!”东村的眼里露出了凶狠的面目。

后来,东村带着郁兰转了几个村子都没有找到郁香的下落,郁兰差点儿哭了。东村想留郁兰在营区住下。这样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郁兰相处。郁兰没有留下来,说娘还等着她回话,便回家了。

 

10

那一次突围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由于汉奸的告密,刚刚组建的游击队被鬼子一个营的兵力围在了霸王谷里。霸王谷山势险要,地形复杂,杨闻天率领的游击队凭借地形熟悉的优势与鬼子周旋了七天七夜。霸王谷的谷口已经被日军封锁了。日军并不急于攻,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待游击队露头。他们判断出游击队已经断粮了。大雪封山的冬天,要想在霸王谷找到一粒吃食比登天还难。

那时候,郁兰已经决心加入杨闻天领导的游击队了。杨闻天养伤的那段日子,都是郁兰照顾。杨闻天给她讲了许多拯救中华民族的大道理。虽然郁香也听,但根本不关心那些天下大事,她只关心化妆打扮。郁兰了解到杨闻天已经是游击队的队长了,跟日本鬼子交了多次火儿。这让她很羡慕。杨闻天说只要全国人民联合起来就一定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这句话很使郁兰振奋。郁兰问游击队要不要女人。杨闻天告诉她只要是抗日的,不分男女,都是兄弟姐妹。杨闻天伤好之后,郁兰便偷偷跟着杨闻天加入了游击队。到那里之后,她才看到游击队里不光是苦大仇深的穷苦农民,还有一部分识文断字的学生。在那里,她见到了老爹。原来,老爹早就成为游击队的情报员了。老爹用猎户的身份作掩护,为游击队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而且,老爹发动猎户加入游击队,壮大了游击队伍。从老爹的眼神儿里可以看出,他既为女儿长大懂事高兴,又为女儿的安危担忧。谁都知道,游击队员每天都会面对生死的考验,不知道哪天会死在战场上。他们依然很豪迈,很乐观。

突围已经势在必行了。如果再拖下去,倒下去的弟兄会更多。杨闻天决定连夜突围。他把这个消息跟几个游击队骨干一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反正被困在谷里饿死冻死是死,突围也是凶多吉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上一把。大家都很佩服杨闻天的胆识。虽然他很年轻,但军事指挥才能出众,是游击队里的“智多星”。杨闻天没有把突围的方向选在霸王谷口,而是选择在与霸王谷口相对的六道岭。他知道谷口肯定是敌人封锁的重点,各种火器比较多。相反,六道岭地势险要,不便于鬼子部署较多兵力,而且有天然的防护屏障,只是必须要爬峭壁,危险性同样很大。为了减少与鬼子正面接触,只能选择六道岭了。

听到要突围的消息,原先饥肠碌碌的游击队员感觉浑身有了力气。这时候,日军似乎看出了游击队的动向,围在霸王谷口的日军已经展开成战斗队形,猛扑过来。突围已经迫在眉睫了!

突围的前提必须留下小部分人坚守阵地,一方面为突围作掩护,另一方面可以迷惑日军。杨闻天决定自己留下来坚守阵地。张万山却坚决反对。留下来九死一生,而杨闻天是指挥游击队的最佳人选,这个任务说什么也不能让杨闻天担任。张万山执意带着几个猎户留下来,而杨闻天却拒绝了,命令张万山发挥地形熟悉的优势,带领大部队突围。张万山还想坚持,杨闻天却大声说:“这是命令!”

当时,郁兰心头涌上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心中那株春天培育出的小树,已经开始茁壮成长了。她要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死相依。这让她感到很甜蜜,也很惬意。那种死亡的阴影被爱情的狂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大部队渐渐退了,只有郁兰还站着没动。

日军的炮火已经打到了他们的山头上,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杨闻天指挥游击队员利用地形展开猛烈还击。留下的游击队员个个都报定了必死的决心。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日本鬼子欠了他们每个人一笔血债。

杨闻天回头看见了郁兰,大喊一声,“快走!”

又一排炮弹呼啸着飞过来,眼瞅着在山头开花了。

郁兰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痴呆呆的。

炮弹溅起的烟尘朦胧了双眼,炸起的碎石飞溅开来。

“趴下!”杨闻天大吼一声,飞快地扑到了郁兰身上。

“轰!”一声巨响,三发炮弹落在郁兰身旁不远处。

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一片迷茫,一片静寂。

当郁兰清醒过来,发现杨闻天依然压在自己身上。他浑身是血,紧咬牙关,只有微弱的呼吸能够证明他还活着。他们身边被炸出了三个半人多深的大坑。他们能够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郁兰深深感到了杨闻天身上那种舍生忘死的气质,深深被打动了。

鬼子已经逼近阵地了,能够清晰地听到鬼子叽哩呱啦的叫喊声。

郁兰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背起杨闻天向外逃去。她知道自己已经欠杨闻天一条命,必须让他跟自己一起活下去。游击队需要他,打鬼子需要他。郁兰刚跑了几步,却突然冷静下来。这样是绝对逃脱不了的!她又把杨闻天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示意其他留守人员就地隐蔽。

山谷里一片宁静,静得怕人。鬼子也打不到方向,哑了枪炮。

这时候,郁兰在山头上冷笑了一声,然后高喊:“小日本,你们已经中了我们的埋伏!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说完,山头上露出了许多帽头,一个接一个,使鬼子大吃一惊,误以为游击队天降援兵。而且,鬼子身后响起了枪声。

鬼子慌了手脚,他们分不清真假,向后撤去。

郁兰觉得很庆幸,自己的镇定居然取得了巨大成功。那些帽头是留守的游击队员把帽子挑起来的障眼法,而鬼子后面的枪声则是一些前来接应的猎户虚张声势放的。郁兰没想到自己的计谋用得恰到好处,既掩护了大部队,又保全了自己。

后来,游击队员把郁兰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说她如何使用空城计,如何使用疑兵之计,如何打退鬼子几千兵,等等。郁兰也成了游击队里远近闻名的人物,并被推选为游击队副队长。

在杨闻天养伤的那段日子里,郁兰会经常问他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舍身救她。杨闻天轻描淡写地笑笑,说:“如果鬼子的炮弹非要炸死一个人的话,我情愿炮弹底下做鬼的是我,而不是一个巾帼英雄!”不管杨闻天怎么说,郁兰那股爱已经像藤萝一样紧紧缠绕住他,使他深深地感到了一种责任。

那段日子永远刻在了杨闻天心间,永远值得回味。杨闻天有时会想,这样的日子会永远吗?是不是只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小小插曲呢?郁兰会想,自己永远要和杨闻天在一起,不管是活还是死。

 

11

于大头带领手下的土匪已经趴在林子里几天了。他们是为抓捕张万山而来的。

于大头奉了松野的命令,已经注意张万山很多天了。他们发现了张万山与游击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直接参与了袭击兵工厂的行动。张万山铁定是游击队员!松野便把捉拿张万山的任务交给了于大头。松野特别强调,对张万山格杀勿论。

东村正树专门交待松野,暂时不要让东村一郎知道。东村正树了解儿子,儿子特别顾念感情,即使张万山犯了再大的过错,儿子都下不去手。这些年来,东村正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儿子被中国的传统道德同化了,几乎失去了大日本帝国的精神。他甚至怀疑当初带东村一郎到中国是个错误,让他参战是个更大的错误。要让东村一郎重新回归大日本帝国的怀抱之中,必须用中国人的鲜血涂染他,使他不能自拔。最好的渠道就是使他忘记中国的亲人,失去张万山一家的精神寄托。东村正树也深知,这是一个无奈的抉择。这是从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出发的抉择。东村正树不能忘了张万山一家的好处,如果当初不是张万山救了他的性命,他早就不在人世了。那些年,自己的一切好像都在张家的关照之下,而且儿子俨然成了张家的儿子。

为什么偏偏万山大哥与日本为敌呢?与帝国为敌有什么好处呢?东村正树始终想不明白张万山的所作所为。他为抗联卖命就是大日本帝国实现“大东亚共荣圈”道路上的障碍,必须清除。东村正树的心很坚定,与帝国为敌的人永远不可饶恕。

自从于大头当上了保安团团长以后,觉得日子过得挺风光。每天除了帮日本人抓游击队员之外,就是吃肉喝酒,好不快活。在山里日子久了,于大头便觉得不那么好了,应该出去转转了。受领捉拿张万山的任务绝对是一件快事!除了要为日本人干点事儿之外,张万山也是自己的人。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他早就想收拾张万山了。真是天遂人愿!

他们在张万山必经的路上已经设卡多日了。只要张万山经过就逃不出已布下的天罗地网。于大头没想到得到了张万山的二闺女郁香。于大头把郁香放在雪地上,狠狠地享受了一番。他边折腾心里边美。把张万山欠下的账还给他闺女真他妈爽!爽!他把对张万山的恨全部释放到郁香身上。郁香的乞求哀嚎倒成了快乐的小曲儿。于大头美极了,耗尽了平生的力气,好像身下的郁香就是他的靶子,要把她戳穿一般。

被女人滋润了一番之后,于大头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干什么都有了劲头儿。

这时,张万山的身影出现了,依然还是那身猎户的打扮。

黄昏的光芒被雪映得苍白。张万山脚步矫健,踏着深深的积雪毫不迟疑。身后是“黑子”,很忠诚地跟在主人后面。这么多年过去了,张万山还是那么精神!难得呀!于大头心里感叹了一番。

“黑子”发现了敌情,停下来,仰起头,对着于大头的包围圈儿狂吠不止。张万山被“黑子”提醒了,眼睛向四周看了看,触摸到了一股杀气,握紧了背后的猎枪。危险,渐渐地向他走近。他按了按狼皮袄——内衣里面装着那张地图。张万山深感责任重大。这张图既关乎杨队长的生命,又关乎中原百姓的生命,绝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

郁兰从兵工厂回来后,便发现了馒头里夹的地图。她没敢耽搁,和父亲一商量,决定马上送到抗联司令部。张万山便带着“黑子”出山了。

这时,树林里趴着的土匪全站起来了,黑乎乎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张万山。

于大头站在山冈上,眼睛斜视着张万山,放声大笑。树枝上的雪被震落下来。“老张头儿,你还认得我吧!”于大头狂妄地说。

张万山不慌不忙地说:“于大头咱俩这笔账迟早要了结,不过我想今天不是时候。如果你要信得过我张某人,你改天约个地儿,我一定赴约!”张万山很想争取到一线生机。

“如果不是皇军要你的命,我于大头肯定会让你死得心服口服!不过,你今天死定了!”于大头很惋惜,很无奈的样子。

“为日本人卖命有啥好?你别忘了,你祖宗八代都是东北这块儿土养的!”张万山说。

“皇军既给枪又给饷,我们不用当土匪就可以活出人样儿来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就那么下贱!为了混口饭吃,情愿背上汉奸的骂名吗?”

“……”于大头沉默了一阵儿。“不过,皇军的确对我于大头不错,我于大头是知恩图报的人。”

“鬼子在利用你,拿你当枪使,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全中国上上下下都在一致抗日,当了日本鬼子的走狗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甭吓唬我!我杀你主要是为了报当年一箭之仇。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你的闺女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说完,于大头把郁香拉过来。

张万山没想到郁香会落到于大头手里。于大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女儿在他手里九死一生。

于大头掐了一把郁香的脸蛋儿,放在鼻孔边闻了闻,说:“味儿挺地道,真是黄花大闺女!”他又冲张万山说:“我现在应该喊你一声岳父老泰山了!你闺女已经是我于大头的人了!”

看着郁香胸前撕破了的衣衫和她那憔悴的面容,张万山心都快碎了。“你他妈混蛋!”张万山嘴里几乎喷出血来。

于大头冷笑一声,“甭急,今儿就送你上路!”

张万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还有未完成的事业,那份地图就在自己的内衣袋里。拼了!他的猎枪首先响了,胡子应声倒了三四个。还没等他来得及搭箭,一排子弹穿透了他的胸口。

张万山的身子慢慢悠悠地倒下去。那个动作里蕴含着太多的无奈。

他从口袋慢慢掏出地图,撕碎了,塞到嘴里,吞了。

又一排子弹打过来,他大睁着眼睛,倒下去了,鲜血染红了大片白雪。地图的残片还挂在嘴角。

“爹——”树林里回应着郁香的惊叫。她那双几乎瞪裂了的眼睛,喷着仇恨的火焰,好像要把于大头吞了才解恨。

“黑子”发疯一般冲向了于大头。眨眼间,到了于大头跟前。一个跳跃,咬断了于大头的一截指头,被于大头反手一枪打伤了,仓皇而逃。

于大头没给张万山留下全尸,抛开了张万山的肚子,取出了地图残片。

 

12

那几天,天空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像是正在酝酿一场大雪。

张万山的尸体被挂在下仓村村口的大树上示众。尸体笔挺笔挺的,被风吹得来回摇摆,荡秋千一般。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向往着美好的东西。围观的老百姓叹息一声,老猎人还有心事未了呀!老实厚道的张万山在这一带人缘儿很好,老乡们都不愿看他的惨相儿,轻轻摇摇头,心里升起许多难以表露的悲凉。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这种场面几乎天天都有,老猎人的死又有什么承受不了呢?

郁兰娘来了。她提着篮子,拐着小脚儿,脸上没有一丝悲凉。她走到张万山身旁,从篮子里取出一壶烧酒,两碟小菜——是张万山最爱吃的花生米和黑木耳。然后,倒满一盅酒,递到张万山嘴边,劝着说:“老头子,喝吧!喝下去就不冷了!”

郁兰娘一盅一盅地倒着酒,脸像被风吹皱了的雪地,脑子里回荡着与老伴儿走过的苦辣酸甜。回忆到高兴处,郁兰娘会笑出眼泪。围观的乡亲们想劝一劝,又觉得应该让郁兰娘跟老猎人说说知心话儿。大伙儿只是抹眼泪,低头为老猎人默哀。

郁兰娘临走之前,把张万山突出的双眼抹上了。人们清楚地记得郁兰娘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面是惨淡的微笑,那种含义到底是什么呢?人们始终想不明白。

第二天早上,郁兰起来到处找娘,却在西村口边的悬崖下面发现了娘的尸体。娘是在夜里跳崖自杀的。

郁兰没想到短短的几天时间,家里竟然会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她抱住娘哭,她又跪到父亲面前哭。她恨于大头,也恨鬼子,仇恨已经深深地埋在了她的心底。那种复仇的冲动一直顶到脑门儿,升到九霄,仿佛只有杀掉于大头,杀掉所有日本鬼子才能消解心中的仇恨。

她孤独地坐在村口的大树底下,看着父亲悠悠荡荡的尸体,眼前便会浮现出与父亲在一起的情景。每一幅画面都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每一幅都是一朵美丽的浪花,激起对父亲无限的遐思。

静静地,静静地,整个世界陷入了沉重的深色背景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谁给郁兰披了件衣服。当郁兰清醒后,发现那件衣服是黄呢子的日本军装。她侧过脸,看见身边跪着的正是东村一郎。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块紫黑色的印痕。他像鸡啄碎米一样磕头,面前的雪已经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坑。那不只是对亲人的思念,更是对自己的惩罚。他只有用这种最传统的中国方式表达一个寄子对父亲的怀念之情了。

“装模作样!”郁兰甩掉衣服,歇斯底里地大叫。

耳边听到的只是东村抑制不住的抽咽。东村一郎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真不敢相信那个整天扛着猎枪、背着弓箭打猎的老爹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面前的老爹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了。战争爆发后,他见过许多血淋淋的场面,他也为之心灵震颤,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强烈,这样真实而残酷。

郁兰发狂似地掴了东村两个嘴巴,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来。“打吧!打吧!如果能使你解气的话,你就痛痛快快打死我吧!”东村平静地说。

郁兰再也没有力气打下去了,坐在雪地上,痛苦地哭泣起来。

雪飘下来,仿佛要掩埋一切似的。

 

13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雪片子像从天上扯下来似的,铺天盖地。

一辆大卡车驶进了野狼谷。车刚停稳,于大头迫不及待地下了车。他吆喝一声,“下车!”车箱里的女人们便被一个一个拖出来。那些女人有的穿着和服,有的是中国妇女。她们的表情充满了无奈,忧郁而绝望。“笑一笑!到家了!”随车的一个日本少尉吆喝了一声。那些女人们挤出了一丝笑容,很勉强,依然充满了苦涩。

这是东村正树发给野狼谷兵工厂官兵的奖品。这是一群专门为日本军人服务的慰安妇。她们当中一部分是从日本本土运过来的,是强迫为大日本帝国荣誉而尽忠的妇女,一部分是从中国抓来的。她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巡回到日本驻军的各处,用女人温暖的身子捂透日本军人报国的心,刺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忘记亲人,浴血奋战。她们不得不任那些禽兽糟践,终日以泪洗面。

这群慰安妇是刚从姥爷岭来的。东村正树对于大头抓捕张万山的行动很满意,破例把慰安妇让那些土匪享用了一次。久在山里憋惯了的土匪们像噬血的苍蝇一般,纷纷拉上女人,有的抢不到就两三个人拉上一个女人,黑天白地地折腾。那一夜,整个姥爷岭一片女人的呼喊,甚至吓跑了饥饿的狼群。于大头受宠若惊,当他整完第五个日本妞儿的时候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是日本人的恩赐呀!日本人真他妈懂享受,点子想得真地道!他很赞赏日本军队有慰安妇。

那些小土匪贪欲不小,整完了一个又整第二个,恨不得把所有的女人都整一遍才过瘾。第二天,大多数慰安妇已经上不了车了,是被硬抬上去的。

出发前,于大头忽然想起了郁香。既然日本人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又怎能吝啬呢?他很喜欢郁香,而且想让郁香当压寨夫人。这会儿,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要把这个大美人儿送给日本人了!只要日本人高兴,他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载慰安妇的车驶进来的时候,东村一郎正盯着桌子上那张拼凑起来的地图发愣。那张地图十分清晰地勾靳出了野狼谷兵工厂的脉落,对重点部位标记得分毫不差。多险呐!游击队真是无孔不入!他已经确信在兵工厂的内部出现了奸细。那么内奸是谁呢?除了中国劳工之外不会有别人。奸细一定出在劳工营。依着松野的想法,要把所有劳工杀掉,以除后患。东村坚决阻止了。他知道郁兰已经越来越瞧不起自己了,认为自己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已经堕落到敢于向亲人开刀的地步了。他答应过郁兰不错杀一个好人。他已经从郁兰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复仇的火焰。这种火焰很可能把自己的爱情焚烧掉。他要遏制这种火焰蔓延的唯一办法就是做一个诚实守信的人。

爱情已经使东村越来越远离战争了。他相信,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他都会深深地爱着郁兰,哪怕不被她理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日子永远让他怀念和回味。而且那种情结已经占领了他感情的强势,如洪流一样无法阻挡。

松野似乎比什么人都着急,早就等在了门口。当那些女人下车后,松野的眼光变得很贪婪了,馋馋的、粘粘的眼神儿像探照灯一样一个一个扫过那些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淫荡的微笑。松野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儿子。参战以来,他已经有七个年头没回国了。从松野那粗壮笨重的块儿头来看,那家伙肯定是个精力充沛、性欲旺盛的动物。战争的寂寞、东北的寒冷使他越来越感到了精神的压抑。消除这种压抑的最好方法除了杀人之外就是女人了。女人会带给他快乐,女人会带给他满足。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但他还是要等这里的最高长官东村一郎发话,长年的军人生涯,使他养成了绝对服从上级的习惯。

东村一郎出来的时候,那些慰安妇已经被强制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于大头像条懂事的狗一样,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帮东村清点慰安妇的人数。东村见了于大头,满心的怒火。老爹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他暗暗咬紧了牙关。奴才走狗!

好半天,于大头才听见东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回去吧!”于大头屁颠儿屁颠儿地准备返回去。他已经看出了东村不高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本打算把郁香亲手献给东村一郎,见东村这副模样,便打消了念头。在他走的时候,他把郁香指给了松野,意思是让松野帮他个忙。

那些可怜的女人!东村没敢正眼看她们。他不忍心让自己的妇女同胞还有中国的妇女同胞遭受野兽般的虐待。而这是父亲的命令!父亲的命令就是大日本天皇的命令,是不可违的!战争发展到这一步是多么可悲呀!他叹息了一声,无奈地摆摆手,随你们去吧。

女人一个一个走过东村一郎,好似一个个幽灵一般。东村分明感受到了女人眼神儿里流露出对他的恨,带着乞求的恨。东村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内心才可以抹去残忍的一面,心灵才可以得到一丝善意的慰藉。美丽的世界远离了自己。自己仿佛置身于远古时代,一望无际的荒芜,周围有狮子、老虎、大象、野狼、野鸡……它们撕杀得正酣,浑身都是血。忽然,野鸡倒下了,得胜的老虎露出胜利的喜悦,张开血盆大口,玩弄地把野鸡的尸体撕个粉碎,然后堂而皇之地吞入腹中。野蛮!东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睁开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他的视线。

郁香!东村差点叫出声来。她怎么会在这个行列里出现呢?这就是以前那个爱梳头爱打扮的郁香吗?她的端庄文静哪里去了?不可能是她!不可能的!他尽量否定自己的判断。

郁香的眼神里同样充满了对他的恨。那是一种由爱而生的恨。她脸上充满了委屈,好像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郁香瞪着他,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东村疼得一哆嗦,再看郁香时,她的脸上充满了胜利的讽刺和讥笑。

“站住!”东村一郎大喝一声。

郁香好像没听见一样,幽灵一般向前走去。

“站住!”东村高喊。

郁香被东村的叫嚷激怒了,疯了一般猛扑到前面的松野怀里。她把红红的唇狠命地压在了松野的嘴里,显示出很亲密很渴望的样子。这是示威!是惩罚!如果不是东村当时那么无情地拒绝了她的爱,她绝不会落到这步天地。她已经被于大头糟践了,少女时代已经随着第一次浸出的血液而流走了,一去不复返了。既然有了第一次,那又何必在乎第二次,第三次呢?既然东村不喜欢她,她又何必在乎把自己献给猪献给狗呢?她把那种亲吻做得既热烈又持久,松野竟然没有摆脱出她的纠缠。

“放开她!”东村命令松野。东村不知道郁香竟会堕落到这步无耻的天地。郁香以前是个多么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啊!与眼前这个厚颜淫荡的郁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疯了!她真是疯了!

松野终于摆脱了郁香的纠缠。东村狠狠地抽了郁香一个嘴巴。郁香捂住嘴巴,冲东村一笑,完全没有耻辱感。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这样对你!可你不需要!”郁香给东村甩了个媚眼儿。

东村又甩过一个响亮的嘴巴。郁香昂起头,怒视着东村,歇斯底里的嚷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滚开!”

说完,郁香拉过松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抚摸,淫荡地说:“为什么不把我抱起来?走吧,你可以随意地快活!”

松野的勇气被郁兰的挑逗鼓起来了,身体某个部位的强烈反应已使他奋不顾身了。他甩开胳膊抱起郁兰冲向卧室。

郁兰躺在松野的怀里,侧着身子望着愤怒而无奈的东村。那是她最爱的人!她已经远离了爱情,远离了世间的一切,身躯已经成了一摊又脏又臭的肉。她示威的目光渐渐淡了,眼睛里淌出了一行悲凉可怜的泪水,掉入雪地上,打下几眼深深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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