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种隐秘的美,它需要你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或者静谧的深夜,放松你的身心,慵懒而又缓慢地走进去,像是与许久以前那场时空的邂逅,在过往的记忆中,回顾那些或哭或笑,或苦或甜的丝缕感受。
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有一个名字——唐山硼。那是一座山的名字。
它镌刻在我的心里,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胶东屋脊”栖霞境内有不知道数量的大大小小的山峦和丘陵,高高矮矮,起起伏伏。出名的有牙山、艾山、蚕山、天崮山、方山、翠屏山等,座座都险峻秀美。
有这样一座很小的山硼:山顶平均海拔高度也就五百米吧,山顶平坦开阔,山型为东西向长条形,东西长约五公里,南北平均宽度约一百五十米。它太小了,小到栖霞以外的人很少知道它的存在。它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硼,在整个中国版图上比针尖米粒还要小,可以忽略为不存在。对它的回忆我持续了许多年。多年之后,某一日我突发奇想,试图从百度上了解它的知名度,却只看到“唐山硼风电场”的几条内容。也就是说,它只是因近几年风电开发才得以被外人注意到。此外再无其它介绍。
至于它何以得名唐山硼,无从知晓。但是从它硼壁好似刀削斧劈的外观可想而知,它同样也是亿万年来地壳裂变挤压形成的。
唐山硼的具体位置,可以这样来寻找:烟台机场路往南,上了烟青一级公路一直南行,远处是胶东半岛的第四高山牙山。驶过巍峨壮美的牙山,穿过水石岭隧道之后,是十八盘隧道。十八盘隧道蜿蜒盘旋,唐山硼进山的路就在十八盘隧道的旁边。依山而上,蜿蜒盘旋,山路初起是泊油路,有浓密翠绿的槐树林,凉爽的感觉很像青岛的八大关。再往上走就是水泥路了,一些"S"弯的转弯半径很小。车到山巅放眼望去,一台台白色的巨大的风机,高踞峰顶,桨翅徐徐转动,成群的风机在旋转的同时发出低沉的呜呜轰鸣声。
我此时似乎在以一种理性的,甚至平静的语调谈起它。我还不敢听任自己感情的潮水恣意流淌,因为我怕,怕自己控制不了心中的闸门,控制不了汪洋恣肆的情感的巨流……我的心底,已经情怀暗涌……
它,唐山硼,是我所有前尘往事的发源地。我的所有的关于生命的、爱的最初体验,都源自于这里。
对于它,我心里怀着炽痛的热爱,让我一旦想起就要停止呼吸。其时,心房微颤,似有诸多情愫奔涌而来,“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情深”,眼前逐渐浮现出童年乃至青春期某些鲜明的场景。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童年中,从栖霞县的泥沟村往西北走十二里地,到前张家庄村姥姥家,是我最欢乐的节日。那条细长的公路,是泥路,走走停停要一个上午,也是我去姥姥家的必经之路。沿途尽显美丽的自然风光。山花夹径,翠鸟栖枝,转角路口处更是别有洞天。如同镜子的池塘,随处可见散养在外的牛儿和家禽。过石桥,于溪流泉涧边停留片刻,总不忘摘一束野花。翻过一座山,两座山,远远就看到大唐山硼的硼顶了。熟悉的大唐山硼,在静静地等待着我。
我姥姥家的房子就在大硼的脚底下。我像小鸟一样飞奔而去。一路上亲切、热烈、幸福的感受已充溢了心胸。前张家庄的街头总是有几个老人家在墙角晒着太阳,打量着外来的客人,这又是哪家的外甥来了?沿着光滑的青石板一路北跑,到了村北头,远处一幢四间瓦房就是姥姥家了。跑到门口就高声喊叫“姥姥!”姥姥从里屋笑吟吟地迎了出来。一身蓝布袄褂,一头黑亮短发光洁整齐地用黑发夹别在耳后。迎进门了,就开始忙活一大家子人的午饭了。地瓜、玉米饼子、青菜……柴火烧得喜乐,伴随煎炒之声,响彻四壁。可是总是把一张长方的桌子摆得满满的。一家人坐在炕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姥姥家比我家多了太多温暖的气氛,姥姥家人口多,人气旺。姥爷正年富力强,是个能出力的庄稼汉子,每天招呼社员们上山干活:挑水、播种、除草、秋收……浑身使不完的劲,从来不喊累。黝黑瘦削的脸,黑白斑驳的平头。姥姥管家务,每天做饭、喂猪、养鸡、缝补衣服;秋天好太阳就掰玉米粒、摘花生;冬天夜晚缝补衣服,天色微亮就起来生火做饭,她不用看钟,鸡鸣几声,或者霞光透过窗棂的光辉,便知时辰。在灶间烧火,蒸一锅地瓜,锅盖上冒出的蒸汽在灿灿的朝阳柔和的光线中升腾缭绕,一锅地瓜很快就烀熟了。院子里公鸡打蒙了,狗吠叫两声,圈里的母猪也叫了。屋檐上是袅袅不绝的炊烟。一派农家小院的欢腾气息,荡漾在大磞的脚下。
姥姥家孩子多,我有姨姨、舅舅共五个。姥姥姥爷起早贪黑地劳作,供他们长大了,一个个念书的念书,工作的工作,都飞出去了。我去了姥姥家,就成了最受宠爱娇惯的孩子了,一个小孩子的被爱的天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姥姥是个宽厚的人,从不会大声说话,总是轻声软语,对一切都感觉很满足,从来没有什么抱怨。姥姥对我,永远是柔和的眼神,温暖的笑脸,从没有一声责备。
在姥姥家我闯过一次大祸。那几天姥姥曾告诉我不要随便打开水槽盖子,我也没听到心里,竟然打开后忘记盖上就跑出去玩了,一头小猪掉进去给淹死了。要知道,那可是花了大价钱刚买回的小猪崽子啊!我真正做了亏心事了,闯了大祸,惴惴不安,一整天腼腆着脸,躲在院子不肯回屋,吃饭时候磨磨蹭蹭不肯上炕。小舅舅也冲我坏笑,说:“羞,羞,把小猪淹死了。”
没想到姥姥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反而很快地叫姥爷把小猪宰了,烧开一锅滚开水,仔仔细细洗了,说说笑笑很有兴致地做了一锅酱香乳猪肉块让我尝。没吃完的猪肉,姥姥又分装在一个个罐头瓶里,给两个姨姨带着上学吃,最后搞得全家人都兴高采烈享受了一顿乳猪盛宴。我的姥姥真有本事把家庭生活弄得喜气洋洋。
姥爷几乎天天要上大唐山硼,我就嚷着也要跟着上大硼,说我要到硼顶上摸摸天。真的,站在姥姥家院子里看,眼前一座凸起的山峰不陡峭却也高耸,嶙峋的山石刀劈一般令我惊诧不已。大硼好高啊,就顶着天呢。我稍有五六岁,就跟着姥爷上大硼了!
春天来了,原本静谧宁静的山村,有了喧腾热闹的气息,空气里都有一种欢喜的声音。早上的山林积了一层露水,湿漉漉的叶子生光发亮,岚气在山谷山腰飞腾飘散,似云如雾。大硼山上,目光所触,全是拥挤、膨胀的鲜嫩葱绿。野斑鸠自个儿独唱,音色独特,布谷鸟的歌比较讲究节奏。草木偷偷地生长,涧水浅浅地流落,山风也轻轻拨动几声细弦。村边柳条像一阵绿烟似的漫出去,天空清亮亮的,农民们拉牛耕地甩鞭子的声音从这头响到那头。红杜鹃、黄连翘,野山桃……一丛丛花树自顾自地在丛林深处开着。偶尔山风阵阵,松林沸沸,在头顶掀起浪涛。风是大硼的呼吸,山风也被阳光蒸暖了。
而到了夏天,我们往往大清早就往硼上走。曙光里唐山硼如同一位丰腴的妇人,透出一种母性的妩媚与温柔。林深木茂,清泉涌流。山中的空气也是湿润的,一丝丝清凉不断渗透进肌肤。山顶、山腰间白雾缭绕,构成了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姥爷锄地拔草,我常常坐在松树间和山核桃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和宁静中,忽远忽近地幻想着什么。那时,我小小年纪就已经体会到了,“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一张豆叶,一枝酢浆草,或一只马蝇,或一只大黄蜂更孤独。”——这是后来读到的梭罗的《独居林中》的句子。那时鸟雀在四周歌唱,或默不作声地疾飞而过我的身边。有一只小鸟坐在相隔一枝的桠枝上,狗尾草,黄花,野樱桃树都在草丛里生长,覆盆子的藤蔓攀住了酸枣树,松实、栗子、草莓叶子到处都是。一只大黄蜂嗡嗡去了,一只风信鸟偏飞远去。
姥爷干活歇息的时候,我们就到小水潭边玩耍。小水潭里清澈见底,在水草间嬉戏的鱼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风儿轻拂,水面泛起一道道波纹,清澈的泉水在山涧流淌,“哗哗”声悦耳。我们常常趴近草里,到松树底下摘蘑菇,肥胖胖的蘑菇特别喜欢扎堆儿,它们常常依偎挤拥在一起。大硼顶上我欢呼着,奔叫着,大颗大颗的蘑菇,一会儿就装满了一大口袋一大口袋的。夕阳西下时,天边的霞光像锦缎一样华美、绚丽,在沟壑间流连忘返。我们慢慢到了山脚小溪流边,开始洗蘑菇啦,清凉的溪水漫过了我的小腿,挠着我的小脚丫,顽皮地打着旋儿,蘑菇们也在水里打着旋儿,它们不知道很快就要变成饭桌上美味的蘑菇汤啦!夏天里的几场轰天动地的大雷雨把大唐山硼养育得满眼是嫩绿稚青、汁液饱满的草木,从远处看,整座大硼如巨幅的绿色油画冲击着你的眼球!在大雷雨中屹立的唐山硼,自天而地,巍峨壮观!我也看到当大风吹拂着绿油油茂密的山草和树叶,形成排排巨大的波浪,自西向东翻滚绵延数里而去。我呆呆地凝视着那奇异的景观,幼小的心灵不知何以升起了崇拜之心。
秋天的大唐山硼真是方圆数十里所有人的乐园:各种浆果都熟啦!漂亮的野樱桃一球球地垂下;橡栗像一个个胖胖的刺猬滚满树下;软枣熟紫了,软软的,甜中带一丝涩味;黄橙橙的柿子就是满树挂的小灯笼;山楂红红得探头探脑;草丛里藏着覆盆子,晶莹透亮,酸酸甜甜;最有趣的是草丛里总是蹦跶着许多长腿大蚂蚱、大肚子螳螂。姥爷总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抓满了挤挤攮攮的一口袋。傍晚回家埋在锅灶底下,用热草灰烘焙一会,用木棍掏出来,拍掉草木灰,焦香扑鼻。所有的大蚂蚱、大螳螂,最后都下到我的小肚子啦!姥姥姥爷可不舍得吃,真的,我不大记得他们吃过,都给了我吃。傍晚要太阳下山啦,拉粮的马车从大硼上轱辘轱辘跑回村里,花生、玉米、红薯、小米的香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散发着独特的芳香。猪们吃饱了各种野草,也扭着粗胖的屁股各回各家了,姥爷踩着落日满载而归的笑容,我永生难忘。街上渐渐安静了,家家户户掌灯了,唐山硼褪去了白天的热闹,静静地伫立着,守护着人们安宁的梦乡。
冬天的黎明,大公鸡们声声啼鸣,把我从梦里唤醒了。有时我会跟着姥爷上山去。冬天,在硼顶上极目远眺,是我最向往的事情。看吧,天边远山如黛,慵懒安详,静卧在冬日长风或无声的清冷气息中。往昔青葱茂密的树林都已收回了葳蕤的盛装,苍劲的树干不复带有青春的印记却绝不是风烛残年。它们连成一片片依然静默在天空之下,静静积蓄内在的力量等待着春天的再次造访。
山脚下那条光亮的大河,不再传来往日潺潺的水声,多了几分静寂,偶有几个村妇蹲在河边洗衣;远处白亮亮的冰面上滑翔过几个贪玩小孩的细细身影。太阳光温暖地沐浴着山前的村庄,如同抚慰着怀中的快入睡的孩子。
站在山顶,在清冷的冬风中,天地变得更加寥廓。方圆几十里可尽收眼底。黛青色的山峦间,疏疏落落横卧着几个村庄,似乎慵懒地很舒服地等待着春风来把它唤醒。再远处依稀可见栖霞县城了,一大片小小的白色楼房。呼吸着山顶的长风,五脏六腑沁入的全是干净清冽的天然氧气,不留一丝浊气。冬日的风荡涤着身体和心灵,天地之间似有一股感动悄然降临心头。冬季,大地就是这样简约,不施粉黛,眉清目秀,给了我如此干净纯粹的体验。
这座唐山硼,春季,他是鹅黄稚嫩的童子;夏季,他是壮硕阳刚的青年;秋季,他是硕果累累的老农;冬季,他是宽怀仁慈的长者,呵护着脚下的生灵万物。
在我而言,唐山硼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有着远离浮世的古朴安静。倘若不是在此生活过,真不知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一方净土,村舍人家。
王彦平近照
王彦平,山东省作协会员,烟台市作协理事。作品有《跟燕子姐姐读大自然的日历》(上下册)《跟燕子姐姐读林中水滴》《蛟龙探海奇遇记》(三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