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声明,米奇不是地主。 

  米奇每天朝九晚五辛苦劳作,只为挣得一点小钱。实在要论,米奇顶破天是个长工。米爹一辈子靠工资生活,每月工资刚好够一家人吃月底最后一顿晚饭,还是稀的。米爷是个货郎,卖点煎饼、油条什么的,一辈子没攒下一亩地。

  米妈讲过一个故事。早年她们村里有个出了名的赵大埋汰。赵大埋汰夏天光膀不穿衣,省布省水;秋冬春三季着一件油光光的黑棉袄。这棉袄穿了多久,谁也不清楚,只知道棉袄油得夯实,下雨淋不透,飞虫站不稳,迎风二里地能闻到粪香。 

  赵大埋汰白天下地干活,和谁也不搭话,晚上回家摸黑熬玉米面糊糊拌大酱吃,然后倒头睡觉。夏天他光膀睡觉。冬天,他裹着油光光的黑棉袄,盖着簸萁睡。谁也没见过他家有被褥。任谁家的闺女都不肯嫁他做媳妇。 

  谁知到了土改时刻,赵大埋汰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恶霸大地主,因为工作组从他家地窖里挖出一坛子银元宝。 

  在随后召开的“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批斗会上,有十好几个农民站起来声泪俱下控诉自己一家之所以吃了上顿没下顿五七八个人穿一条破裤子,都是赵大埋汰剥削压迫的结果。 

  罪恶滔天的赵大埋汰被可怜的农民打得浑身青肿,最后被主持正义的工作组枪崩了! 

  赵大埋汰死去几十年后的今年六月,米奇和几个同事下乡,住在村里最富的农户家里,简称富农。说他家富农,其实也没富到哪里去,不过是借了儿女的光,吃穿不用花钱,地里打下的粮食可以卖了钱并存起来。让人感动的是老两口特别能干,起早贪黑,一刻不闲,除了种地,还要养羊喂猪,因此家里没有外债,顿顿有白米饭吃,还有小笔存款。也因此,他家的柴禾垛被村民点着了,先后烧了两次,不为别的,就为你家的富有和俺同一时间的贫穷。谁富俺看谁来气!谁富谁就不是好东西,富者不仁! 

  知道的地主恶霸不少,著名的有何大拿、周扒皮、刘文彩、南霸天、黄世仁,一个比一个坏,个个吃人不翻眼皮,应了米奇打小就明白的一个道理:有钱一定是地主,地主一定是恶霸,恶霸一定杀过人,杀人者挨千刀。

  其实哪那么容易就恶霸了。当了地主,成了腕,那得吃多少苦啊!

  不说别的,就说米奇下乡借住的那家农户,若是赶上土改,非划成恶霸地主不可。其实他家与别人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家老公母俩吃得辛苦,天天顶着星星下地干活。这是什么精神?这不就是自觉自愿的周扒皮半夜鸡叫精神吗? 

  回头再说晋中南那闻名于世的N个大院,哪一家的发家史不浸透着血汗?灵石的王家大院,号称“华夏民居第一宅”,地盘十五万平方米,家大业大,热闹了680年,显足中国农民的壮阔理想,祖上却是卖豆腐起家。 

  “皇家看故宫,民宅看乔家”。“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祁县的乔家大院,是清朝乾隆年间修建的,最厉害的时候商号遍布国内大中城市,光是流动资产就有几千万两白银。  

  张艺谋携《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组寻古探幽,踏破铁鞋,最后选定乔家大院做片场,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游客。人们无心观看乔家那全封闭城堡式建筑群和313间房屋,一心猜测当初巩俐穿着新嫁衣坐的哪张床。这个红透中国的幸运院落的第一代主人当年也是靠走南闯北卖豆腐起的家。 

  即便是声名显赫的跨国大托拉斯曹家大院,别看他们当年把生意做到了莫斯科、巴黎和伦敦,可他们的祖先也还是卖豆腐的。 

  于是人们说:要想富,卖豆腐;要发家,生豆芽。 

  闭上眼睛,米奇脑海里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黄沙弥漫的山西,一个衣着肮脏的农人,挑着一副肮脏破旧的豆腐挑子,沿街叫卖,一直卖到内蒙古,卖到关外朝阳市,渐渐的,挑子换成骡子,又换成骆驼,豆腐改成茶叶和布匹,豆腐房变成当铺和钱庄。 

  不做事情的让人烦,做不好事情的让人嫌,事情做好了、做大了的让人怨。钱多让人生疑生恨,于是地主全是恶霸。  

  《白鹿原》里白、严二地主农闲农忙都要下地,和长工们一起干活,一起吃饭,甚至与长工结为知己,睡到一铺炕上。这恶霸也太傻奔了!多亏死得早,不然土改工作组非崩了他们不可。 

  上世纪四十年代,长白山脚下有个朴小个子,名叫朴铁男,朝鲜族,能干,人又热情,种一手好稻子。许多附近的汉族和朝鲜族都来跟他学习。朴铁男为人厚道,有求必应。如果谁家一时缺点稻种什么的,他就给你垫上,有了还,没有就不要了。一来二去他赢得了村民信任,被推为村长。可是土改时,他成了恶霸地主,工作组一心为民除害,计划崩了他。 

  全村百姓差不多都得过朴铁南的好,听说他一下子成了坏人,而且死到临头,都有点难受。大家串联好一齐找工作组求情。 工作组也算仗义,忙请示上级,说明情况,得到的批示是:留朴铁南一条狗命,但是房子、地和牲畜要分给可怜的穷人。 

  朴铁南一家住进破庙,三间漂亮的土坯房和几匹牛马被分给乡亲们,十几年里起早贪黑开垦出来的几十亩好地也被分光,只剩下几亩靠山薄田。 

  工作组没想到的是,到年底,全村就数朴铁南家的庄稼收得好。人们只知道那个春节,恶霸地主朴铁南家的饭桌上还和以前一样有米有肉,却不知道这个该死不死的老地主总是全村第一个早起下地的人,一双大手布满茧子和裂纹。 

  后来工作组有事借用牲畜,找到分得朴铁南家原有牲畜的农户,结果四家农户中,有三家已经把牲畜杀掉吃肉。这让米奇斗胆设想:《暴风骤雨》里的赵光腚一定也会卖了地、吃了肉,然后变回赵光腚。 

  据说朴铁南闻听牲畜被杀吃肉的消息后捶胸顿足,大哭不已。他站在自家的几亩薄地上仰望苍天,发誓说:“过不了多久,我朴铁南还会有更多的牲畜!”

  这牛可吹大了! 

  并且,别以为山西的N个大院是被土改闹败的。米奇没这样说。 

  王家从道光年后逐渐衰落,族人或不再以耕读为本,或不再以商发展,或满足一官半职,或安于锦衣玉食。不少人沦为纨绔,奢靡成性,坐吃山空,直至染瘾鸦片,卖儿卖女。 

  据说,王家的一部分人在1937年芦沟桥事变后迁到南方,另一部分人则散居在大院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灵石县开发旅游资源,就近在王家大院前500米处修建了几栋楼房,王家的后人以及土改时分得王家大院房屋的农户们被一齐开发到那里,腾出大院给游人参观并供学者研究晋商现象。 

  乔家人迁移得更早。洋人的入侵打开了沿海口岸,铁路的修建又让京津地区得了实惠,让山西靠近蒙古、俄罗斯的通商优势尽数消失。生意做不下去了,于是乔家举家迁到四川一带。现在他们大都在上海,部分在国外,过得很好,不常回家。 

  当年生意做得最好的曹家结局似乎最惨。他们在明朝时就住进了三层楼房,民国初年就用上了发电机,可是后来的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 

  清朝打不过洋人,签下不平等条约,赔款多多。曹家一百万一百万地被朝廷征款,不敢拒绝; 

  十月革命,无产阶级当了权,没收了曹家在俄罗斯的所有钱庄和当铺,不能理论; 

  驻扎山西的地方官得了“红眼病”,兵困曹家,索要银两,不能不给; 

  日本人入侵,两辆大卡车拉了半个月,掏空曹家大院的值钱物件,吭都不许吭一声。 

  曹家后人现都居住在大院附近,每天看着中外游人进进出出。他们中有修鞋的,有卖药的,也有种地的。当年的辉煌对他们来说如同寒武纪,不可想象。 


  200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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