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我童年的记忆,都是儿时的记忆碎片。可我却倍加珍惜。

因为她已成为我真切体验儿时亲情世故的精神图腾。

我的童年地理坐标,其实就是一个真实而魔幻的童话王国。在我心中,她有独立的精神疆域——隐秘、高大且不可侵犯。她如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及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既有神奇浩大且世间荡然无存的神秘家族谱系,又是一艘长满森林、状如移动陆地的海上超级大木船。

这个承载了无限故事与传说的独立王国,成为了我记忆里最鲜活的故乡。而回忆这个王国的唯一线索,便是村神石剑。

为此,我时常模糊了传说与现实的边界,沉醉在那个神奇乌有之乡的摇篮里。在村神石剑的高大巍峨里,在爷爷奶奶及父母及村里小伙伴的忘情诉说中,一切都变得温柔,安全,稳定。

摇呵摇,一直可以摇到“花石桥"。

他们由无数个我或经历或听到过的事情与传说构成,多年以后,已全然分不清对错真假,如同俄罗斯套娃,无限套叠,真实而虚幻。而今又随年岁渐长,她们又如同儿童吹的肥皂泡,在空中无限膨胀发散与飘移,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如同夏日傍晚雨后家乡荷塘的蛙鸣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无数昆虫细琐而真实的轻吟低语。

莫言说他小时候唯一的爱好是听故事。他把自己村子的故事听完后,又到另一个村子里去听,有次听完已是傍晚,经过村边芦苇荡需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他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但水总是要过的,不然回不到不远的家里,于是他再次涉到水里,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涉水回家。莫言说这是他的亲身经历,这个事情我真的相信,因为过去的人很纯良,与神灵是可以无间交融的。而现在的人,心门,都关了。

我复述莫言的童年亲历,是想表明,我的这个童年地理故事也是极其难写的,她有着绵密的信息量与真实的质感度,让我实在难以落笔。我承认文字真是人类无奈降维后的低维度表达,与我的文字表述能力的欠缺与浅薄无关。

然而就在昨晚后半夜二点,我突然醒来,天外似有灵感贯入我的脑际,于是我用手机WPS,于后半夜写下了这些可能属于另一个灵性童年故乡的文字。

于我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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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剑铺村 百度地图截图)

我的故乡名谓石剑铺。村名由村神石剑得来。可能很少有村子因为一个村神而得名,因为“石剑老爷″作为精神图腾在全村人的心中根深蒂固,所有的乡事几乎都是以石剑为线铺展开来的,就像一部石剑乡村协奏曲。

围绕村神石剑而构筑精神王国的过程,大致有两大乐章,我大致概略如下:

听我爷爷说,清代雍正年间,刘姓首先迁到故乡这片地界来建村。然而,村子的选址源于族内长老的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见此处河床蜿蜒,土质丰沃,便决定在此落村,以利农田取水灌溉。然而当村人置房造屋,垦出良田后,却巧逢每年的雨季来临,整个村子顿成一片泽国,众人方才醒悟——这里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只不过是一片旱季枯竭的老河套,辛苦开耕的田稼,被河水冲走大半,村人们叫苦不迭,怨声载道,于是只能靠着于高地补种的一点粮食熬过残冬,开春再从长计议。

可就在当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当家家依俗敞着街门恭迎列祖列宗及天地诸神回来歆享牲礼与香火,又为防凶神恶煞混入,照例在大门门槛的位置横放一条桃木棍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晚全村的驴、骡、马、牛等家畜全部撞断这根桃木棍,一起神秘地不见了。当村民们都在咄咄不安中度过一个除夕之夜后,直到鸡叫头遍,家家的牲畜才都同时大汗淋漓地回来了。村人好生奇怪,传说牲畜魂通天界,难道是替哪路神仙去打差累成这个样子?一时无人能解开这个谜。当村人挨门逐户拜过年之后,要出村拜同宗的祠堂时,惊奇地发现村东南坡突兀竖起一根石条,顶端尖削如剑,村人们想当然地认为:石剑可能来自他们认为非常“遥远”的观水地界——一座位于夹河河中央、方圆几百里的百姓都去祭拜的石太神庙,而石剑,应是庙门外的看门神。

有大河必有潜龙。自那夜石剑插入这片河套,他便感应了天地造化与神明,也洞悉了村里牲畜响应神灵感召,齐力将他接驳于此地的真义,一切实乃天意。他更见村民如此的窘境,渐有侧隐之心,于是,他便与河套里的水龙商量河流改道事宜。无奈水龙不给面子,嫌他多事,态度蛮横,且有挑衅之举,石剑无奈随手一挥,水龙竟被斩掉一犄角,仓皇自村后溜走,于晚近一处山窝藏匿,此地不几日便另有一队村人随建一村,他们似有感应,将他们的村名命名为:卧龙村。

窘居老河套的村民次年开荒无意掘出龙角一只,且更加惊奇地发现,河水神奇改道于村后流去。于是,村后的大河乃被村人名谓:断角河,而村前淤积出的大片良田,自此物产丰腴。

事出偶然,石剑当然低调无言。但村民隐觉其应有的神力——更何况方圆上百公里,真没有发现如他这般质地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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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布包着的便是石剑  许光摄)

“神石,天石!”族内长老为驳回上次误选村址的面子,率先宣布:“这是全村的神剑,乃镇村之宝也!”于是全村男女齐跪于石剑前,顶礼膜拜。

自此,每当大年初一拜完年之后,村民便不约而同地前来祭奠石剑,尊称它为石剑老爷,向它祈祷一年的福祉、平安:天旱了向它求雨,生病了前来许愿。于是,石剑老爷终年披红挂彩,香火不断。

石剑是如何形成的?这一直是个未知数。或许来自天外?因他通体玄黑,闪着凛光,似由天地精气幻化而成。剑状的石身,想是冲破天际之时,为气层自然磨砺而成,巨大的惯性与冲力,令他瞬间插在了这片不容商量、河水泛滥的乡土上。

从此以后一直至今,全村安居乐业,他无奈地被村里人奉为村神。村名,也命名为石剑铺,至于村神的名字,是经村民全体讨论郑重定下的,名谓:石剑老爷。

如此圣事降临,他们感觉必须首先释放出初始的虔诚与敬意,然后渐渐形成伟大而不疑的叙事。于是,村里人口口相传的久远传说魔幻而优美,既满载着对石剑图腾的期冀与厚望,又充斥着顺畅憨简的农家气象。

为更好地奉敬村神与验信虔诚,众村人决定为石剑老爷建造一座伟大的神庙。他们于村中祠堂合议了几天几夜,最终商定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圣事:他们计划把村东的一座石青山齐根整个开掘下来,雇佣周围几个村子的石匠,最终把这座石青山整个变成一方足以遮盖村神的石质庙顶盖。

石匠们整整忙活了一年,日夜赶工,精雕细琢,蟠螭云纹遍布石盖,极尽奢华之能事。巨大石盖下面,是由秦砖般巨大的青砖垒砌而成的庙壁,至于那个用整个小山打造的巨型石盖究竟是如何安装到庙壁青砖之上的,因年代久远,史实失传,一直到现在也是村人茶余饭后久猜不到的迷——这不由让人联想到埃及金字塔的玄幻建造史。

自此,他被包藏在这座规模宏大、精美考究的石盖庙宇中,安享四季不断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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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蓝烟电化”即为蓝烟铁路 资料图)

栖霞地界自古多庙,几乎村村皆有三庙(关帝庙、龙王庙、土地庙),神主非泥塑、铜铸,即石雕,惟独石剑铺全村只有这么一座石剑庙,供奉的是一根天然剑状的石条,想想,在全省乃至全国,恐也是绝无仅有的。

别村求财、求雨、求粮要去三个庙,而石剑铺则万事只求石剑老爷,且似乎颇为灵验——石剑身兼多职,也算随喜随缘。

我现在还记着与爷爷奶奶及村里人的夏日里的久旱求雨:全村人的头上必须盖着一个家里的锅碗瓢盆,排着长长的蛇阵,向石剑庙蜿蜒而去,到了庙前,依序鱼贯而入,跪倒拜服,而如我这般孩童,须全身精光,赤着脚,只穿一条小裤钗。

而且拜完三日之内,必有大雨降临,毫厘不爽。

在我童年过年的记忆里,大年三十是通宵不能睡的,进门的过堂墙上挂上了“祝子”(先祖家谱),上面的祖宗图像与文字让我教畏得害怕,桌前摆上各色供品,蜡烛光在奇冷的腊月天里也冻得影影绰绰,瑟瑟发抖。而坏脾气的奶奶这天突然慈眉善目,说话轻声细语(我现在常想,平日里对我吆五喝六的奶奶永远这样该多好)。然后,凌晨两三点,全村以家族为单位,到各自的家族有祝子的家里去拜年。由长至幼,依序排成长列,依次跪拜。印象最深的是村里的孙氏家族,有一二百之众,队伍可排一两里地,且有独立的孙氏祠堂。天蒙蒙亮,便开始对石剑庙的跪拜,仍是以家族为单位依序进行。

可惜,时过必境迁,天道运转演化,历数不爽,加之人类已处末法时代,人性之恶常如火山勃发,他终遇一劫。

听父亲说,起初“文革”小将“破四旧”的目标定在他旁边的那座古墓。古墓开掘之日,墓内青烟三日不绝,小将们将手伸入青烟,手竟旋而不见,惊惧缩回,手又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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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荣城际铁路运行图 资料图)

小将们将此灵异事件归咎为他在石剑庙内作祟,密谋毁掉他与石剑庙。他们在月圆之夜于庙外青砖下置放炸药,一声巨响,庙墙轰然倒塌,其上的巨型石盖一分为二,直直落下,分置废墟两旁,他毫发无伤。次日,一个小将颇不心甘,又从家里拿来晃锤欲将石剑砸成两截,虽然他落锤时顿然感到巨大而无形的神力擎阻,但好斗逞强的小将生猛最终搏过了天地间的冥冥定数——石剑断裂之时,天地轰鸣,如同穹窿洪钟,共鸣良久不止,小将们更是应声齐齐倒地,呆坐半晌不动——因为他们隐隐感知到石剑断裂之音,直通天庭,恍兮惚兮。

小将们仓皇爬起便轰然作鸟兽散,身首两段的石剑神隐没荒草,十几年再也没有一人敢去动他。

上世纪八十年代,石剑庙被圈进一新建的厂房大院,为了不影响祈愿,村人将石剑断身重新弥合后迁至院外,并砌起一座简易小庙,继续奉敬香火。不久,小庙新址又被另一厂房征用,神庙再次搬迁,此次迁至铁路路基前,已无庙宇庇护,任凭日晒雨淋,但仍香火不断,身上依然层层遍覆红绸彩带。后村人只能镌刻《石剑故址铭誌》碑权作义宇,碑文如下:

石剑系天地精化而成,镇灾消祸、造福人间。石剑铺村以其取名。1966年因故而毁,并致剑身断裂。2000年8月5日重鋳剑身,建此宇以铭誌。

如今,村人对他的尊崇之心没有泯灭,且其神名扩及周边几个村子,乡人经年不断的祭祀,太多的许愿还愿,他依然时时周身披挂,神威不减,仙风凛然。

有时我又这么想,其实石剑再怎样被凡人记挂与虔敬,他可能心里一直明白:他并不是村神,他只是一方剑石,与万物苍生一样,同样只是凝结着天地顺势而生、因势利导的造化——圣谕里当然有妙华,但那最应是虔诚的感恩。

而人们之所以膜拜他,其实只是膜拜他们源自心底的希望与欲望。

许愿能成的,是正能正解的希望;不得还愿的,是不自量力的欲望。

现在我每次回到家乡,只要有时间,就去看看村神石剑,如今的他总让我有陌生之感,这种感觉让我极其难过,于是总是在其斑驳的石身的各种文字符号与刀耕斧凿里寻找心中的真实。因为在童年里,他高大而鲜活,如同一个可以随意与我交流并可到处走动的灵物,威严而欢快地腾挪于我的童话王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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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村北站 资料图)

如今,他依然静伫于两条铁路之间。前面几米是老旧的蓝烟铁路,身后的村子里则是新建的青荣城际铁路桃村北站。每一天,他除在固定时间看着列车呼啸而过,便索然无事,而一年里,除偶有村人前来许愿还愿,他的大片的时间也是寂寥的。

我要申明的是,上文所有的魔幻故事,全是村里百姓口口相传的传说,包括描述的质感,我希望我的文字成为一个村庄的关于传说的真实人文范本。同时,我真的不敢有任何的演绎,因为我写的是我和村里人共同的精神图腾,村神石剑。

我想要说的是,童年生长的石剑铺,其实是我的第二故乡。自我老爷爷那辈从平度举家东迁,说是因为胶莱河发大水逃荒至此,慢慢开始了桑茧生意。童年我对这个迁居理由一直深信不疑,直至前几年去第一故乡马台探访:村头便是浩荡的胶莱运河,走过平度古八景之一明代修建的马台花石桥,探访到许家祖辈三进的高大瓦房且有差役房的祖宅旺地,听着故乡叔辈们道出的迁居真相,着实让我先是惊异爷爷辈们悉心隐藏的大秘密,又不得不体谅先祖辈们的难言之隐。当时,我心底升起一个巨大的梦想与奢望,就是一定要写写我的第一故乡,虽然我童年不曾生活在那里,但那却是真实的与我血脉相连,也应是我精神童年的一部分,甚至其精神谱系与家族寓意远超我的生命。

村神石剑是我的童年此岸,而马台花石桥则是我的童年彼岸。

因为在我心中,真实分为两种:一种是亲身经历,一种是非虚构。

我还想要说的是,我很有野心,关于村神石剑,我不想让他只当童话故事里的国王,而是要他成为意象王国里的国王。可如今看来,受童年角色与目力所限,没有达到冯唐金线文章的六个标准:简约,清澈,完整,一致,正确,生动,并没有去尽情挑战语言表达能力和效率的极限。

我想,这篇文字,最到位的语言应是诗一般的语言,满目全是“意象”一一心中有意,行之以象。

我也希望写成一种传奇笔记,随记,随新,随奇,一派天真。可是,真的远没达到,于是,这些文字只能成为我的“意象”赎罪书。

我欠诗意童年一笔,逸笔草草,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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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光近照 

许光,男,山东烟台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开发区文联秘书长,烟台市芝罘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有部分作品刊载于《山东文学》《胶东文学》《烟台日报》《烟台散文》《芝罘文艺》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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