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之夜,对于杜克大学来说,比任何时刻都让人心发颤。

  当地报纸一早就强调,警方将要对校园内外几条主要街道加强治安和交通管理。试图在当晚安排讲座、考试或幽会的人将冒极大的风险。除非他们不怕人家说他们心智不健全。白天里人们就显得躁动不安,校园中漫着一种将有大事发生的特殊气氛。天一擦黑,人们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校体育馆门外广场上堆起小山一样的柴垛。只有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电视转播车有资格开进来。一辆不明身份的货柜车也傲居其中。原来是特许的快餐店营业车。像火车车厢般巨大的车体内,大汗淋漓的雇员正忙着烤制上万份意大利比萨饼。

  体育馆今晚是戒备森严的头号重地。师生员工凭身份证排队入场。三四人并肩的长排,逶迤而成数千米的涌涌人河。我到杜克后,头一回见着这么多人。平时就是学术泰斗、国际名人、总统州长来演讲,海报漫天撒,也换不来今晚这个气势。

  到底怎么了?也没怎么的,大家不过是想看一场蓝球赛。而且还不是在现场看,仅仅是从电视投影幕上看直播。现场在印第安纳州的首府印第安纳波利斯,离这儿大约一千公里。

  参赛者:堪萨斯大学队对蓝魔。

  蓝魔是杜克大学队的绰号,也是整个大学的别称。刚来美国时,我脑子里青松啊、骏马啊、熊猫啊,一大串象征物或吉祥物总逼我犯核计:堂堂杜克,近年全美高校综合评比不是第七就是第五,大江大河,银月红阳,叫个什么不好,偏偏叫蓝色的魔鬼,也不嫌瘆得慌!时间长了,发现教学楼、图书馆、体育场、游泳池,甚至婴儿的围嘴、汽车的保险杠随处可见一个用蓝白两色勾勒的笑嘻嘻的、头上长角的小鬼儿尊容。虱多不痒,魔多不惊,也就坦然了,觉得蓝魔仁兄尽管算不上庄严,却也不假门假寺的唬人,更不吓人。

  回头再说篮球,不要小看了这场比赛。这是一年一度的全美大学生男篮锦标赛决赛,胜者将获举世瞩目的冠军美名。杜克大学所在的北卡罗莱纳州是美国的篮球大州,这么说吧,就像辽宁、广东的足球在咱国一样,都特有份儿!与杜克紧挨着的北卡州另两所大学都得过第一,在全美称王称霸,好不威风。其中一所还是芝加哥公牛队飞人乔丹的母校。

  杜克大学队的实力也不糠,曾经杀得苏联国家队落荒而逃。教练K先生去年兼任美国国家队的主教练。杜克队还拥有七八次进入全美前四名,两次得亚军的业绩,但毕竟没尝过一览众山小的滋味。蓝魔何等豪杰,岂能甘居人下?本届大赛一路砍杀,硬是从列强手中争得了决赛权。所以,今晚这场比赛对杜克人来说几乎重于泰山,或可说重于落基山。时值期中考试,该看的书该做的题多如牛毛,但就连最用功的学生也坐不稳了。成百上千的球迷专程前往现场助战,其余则留在蓝魔老巢看直播。

  按说家家都有电视,您阁下把腿跷茶几上看去呗!不,不热闹,得聚一块儿看才是那么个劲儿。什么劲儿?谁也说不清,但万众聚起来一哄哄,就觉出来了——嘿!就是这么个劲儿!这一带的人特迷篮球。篮球简直不是体育,而是宗教,是高耸入云的带光环的圣物。要信篮球这个“教”也不难,挑一个有瓜葛的队无限崇拜就是了。杜克人当然崇拜杜克队,衷心祈祷蓝魔打遍天下无敌手,也生怕栽人家手里一年不顺气。咱跟老美无亲无故,不偏不向,按说只看个风格特色精彩进球什么的就行,谁赢了也不给咱奖学金——这么说太跌份,换一句——赢家输家都值得咱发展中美友谊。但又一想,要是没有倾向性,看球不是太遭罪了吗?没有倾向性,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事都难受。我在杜克当访问学者,媳妇读研究生,夫妻俩好歹也算跟蓝魔有点缘份。杜克拿了冠军,将来回国侃起来——是我在的那年拿的,不然门也没有。得,索性就入他一回蓝魔教!

  球赛九点开始。我们八点刚过就来了,以为能早点入场占个好座,结果还是赶了个晚集,只得随大家缓缓前进。满目少男少女人手一罐啤酒,且饮且笑,且侃且行,皆是十八九岁的“青毛桃子”,醉枣般的甜香气四溢。州法:未满二十一岁者不得饮酒。今晚似无人举报。

  小白杨新叶娇绿,枝头横七竖八套着闪闪发光的空易拉罐,冷丁看像挂满小礼物的圣诞树。不时有三五成群的球迷逆着人流寻求源头。遇队中熟人自然打招呼,甚至拥抱笑闹,却无意加塞儿,说声一会儿见仍旧去找排尾。熟人也不挽留也不觉得不够哥们儿。我们距入口只二三百米远了。场内欢声如潮。“晨曦初现”的国歌刚刚唱完,估计美利坚的宋世雄正在介绍上场队员,战幕即将撕开。突然有警官用电喇叭高喊:场内满员,不必排队,敬请原谅,回家看电视更舒服。于是有叫骂者,有捶门者,更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基本群众乖乖打道回府,一脸沮丧。

  我们不甘心,绕到工作人员通行的后门,希望有隙可趁。可惜门卫缺乏优待外宾意识且百磨不软。一辆吉普停下,满载啦啦队的乐器。眉头一皱,捧起几只小鼓施混水摸鱼之计。行至门口面目暴露,鼓被接进去,人被挡出来,只赚了声“谢谢”。

  一位面善的警察小声建议,何不再到前门试试。

  前门已无刚才的纷乱。百余名死不回头的球迷高擎身份卡,列成长方阵,静候奇迹。少顷果然奇迹出现了,门又洞开,大家一一过关,庆幸上帝不负有心人。场地上比肩接踵站满了人,看台上零零星星还有些座位。

  比赛已经进行了几分钟,蓝魔手顺,居领先地位。体育馆光线暗淡,热浪扑面,上万双眼睛紧盯巨型电视投影幕。我上半生仅忝列咱国一大学研究生队末将,篮球段位极业余,故只能看出蓝魔穆铁柱式高大中锋的英勇,丛学娣式小个核心的狡猾,以及把对方即将入网的球飞速击走的不知名战术。幸而黑压压的老美好像也不计较技战术什么的,或者顾不上计较,万众一心,只顾输赢。杜克得两分,全场喝彩如万炮齐轰。三分篮命中,炮轰声扩大一倍。原本就笼音的体育馆不断让你的耳膜经受超级分贝的考验。只要得分,哪怕罚篮的区区一分,观众统统报以最强音的掌声和欢呼。渐渐,即使蓝魔断球得手,对方投球不中或又增一记犯规,甚至混战中球出界裁判判杜克发边线球,都能引发愈爆愈烈的特大声浪。

  倘若堪萨斯罚球了,这时观众虽然绝不鼓掌,却能使出新的招数。但见全场手臂齐举,左右摆动,且伴以呜呜的呼啸,像极了摇曳于狂风中的白桦林。这怪异阵势我曾在前些天的预赛现场领教过,是美国球迷强烈的参与意识的奇妙外化,其目的在于干扰对方罚篮者的注意力。通常由聚在球架后方的球迷担当主干扰源,或“臂调”一致,或任意乱晃,必欲置罚篮者于雾迷山罩之中而后快。最绝的一种是先扬起臂膀悬在半空静止不动,待对方即将投球的一霎那,刷地一下,千百只手臂闪电般一晃,只一晃,却绝对整齐迅疾,恰似凭空里亮出一道寒光直刺敌手。倘罚篮者合该倒霉受惊不中或不受惊也不中,观众即刻山呼雀跃,人人露出参战有功人员一般兴高采烈的神态。

  叫我目瞪口呆的是,面对千里之外的堪萨斯罚篮者,这边厢众好汉居然也大布白桦阵,冲着投影幕做风犯林海繁枝狂舞状。我坚信球迷们不是在远距离发功,用遥感或生物电波什么的助战,堪萨斯队也绝不会受到此间一丝一毫的影响。然而大家仍然呜呜叫着,刷刷摇着。这时众学士硕士博士或准学士硕士博士头脑中没有科学,没有功利,唯有情感,唯有冲动,唯有投身其中的痴迷和狂热。狂热具有强大的传染性,我们的嗓子和膀子也不由自主地喊起来,晃起来。

  上半场结束时,蓝魔依然压着堪萨斯好几分。大家高兴归高兴,毕竟有些喊累了,正好借机缓缓乏。许多人分散于各处的售货窗口领取免费的比萨饼、可口可乐和爆玉米花。新闻界报道,校方为准备这次电视观战,掏了一万多美元的腰包。老实讲,先前我忙里偷闲,已经领了一份,眼福口福两不误。只是舔嘴抹舌没尽兴,或许潜意识里对白给的东西多几分贪婪,就又夹在队中,企图再混一份,却不免有些惴惴。忽见一碧眼姑娘咽下最后一口饼,连红唇旁的残渣余孽都没擦掉,就又从容排在队尾。我大受鼓舞,悟到吃不饱再要一份也是人之常情,完全应该大大方方敢吃敢要。

  哨声响,灯光暗,冤家重开战。吃饱喝足了的球迷一如既往把眼耳喉舌身的作用发挥到极限。山呼海啸中,假如你精通篮球的每一个细节又有随时评点的嗜好,你会感到很痛苦。因为你即使贴着他人耳朵扯破喉咙对方也听不清。你纵有千条不吐不快的见解,你也只能憋着。遇教练叫停,投影屏幕插入广告画面,场内声浪渐弱,你为之一振,刚要露一手,突然鼓乐喧天,比你憋得更甚的铜管乐队要露一手了。几十名仰脸吹号的乐手踩着鼓点忽而把乐器一齐甩向左,忽而又甩向右。金闪闪的长号小号圆号的齐奏及甩动,把全场引入节奏强烈的舞蹈境界。伴着急而密的鼓点和激而奋的号声,配合默契的观众有节奏地发出“嘿——嘿——”的喊声。

  这时,最受欢迎的应该是啦啦队。美国大学的啦啦队大多由个头一般高的漂亮女生充任,数十人一队,超短裙,软底鞋,球赛暂停时便登场献舞,但不是缓回眸舒广袖的柔形曼影,而是狠扭胯猛劈叉的快步劲舞,与现代体育倒是配套成龙。蓝魔的啦啦队女将着蓝白相间的衣裙,持蓝白两色花束,跳起舞来刚健欢快,用港台话说“好青春好青春”。还有一位男士(或女士),头套咱国大头娃娃大小的蓝魔头盔。手握传说中妖怪用的三齿钢叉,和美丽的姑娘一同起舞,要多好玩有多好玩。遗憾的是他们已随队远征,今晚只能从投影幕上一瞥其丰姿秀色。 偶尔,观众还能从投影幕上看见自己手舞足蹈的镜头,是现场那边的电视编辑把这边的场面做为花絮切入画面。大家顿时产生对着镜子自我欣赏的快感。暂停时间到!鼓息号止,众乐手的健旺精力也就释放了那么一小点儿。好在美国篮球除了教练叫停等间歇外,隔三岔五,还有一个纯商业性的间歇,两三分钟,专供电视台插播广告,名曰“电视叫停”。这样,一场四十分钟的篮球赛,疏疏密密,打打停停,通常要持续两个小时,观众虽不胜其烦,却正好让乐队啦啦队尽情折腾。

  终于,投影幕映出的倒计数秒表跳到0,现场那边的蓝魔不负厚望,以72∶65的比分击败堪萨斯大学队,摘取了全美大学生锦标赛的桂冠。有功之臣们登上梯子,轮流用剪子绞篮网,然后把这代表胜利的物件抓在手里挥舞。杜克体育馆灯火齐明,高悬于天花板上的巨斗形电子计分器亮出一个大“1”,只一个“1”字,却比任何语词都骄傲、都风光。全场开锅了!爆炸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没有一个人坐着,也没有一个人站着,统统歇斯底里地蹦着跳着。这时若脸贴地板按快门,相信会抢一幅万足飞升的奇异照片,试拟题为《失重》。无数帽子、纸条、爆米花在空中盘旋。情人们开始拥吻,不是情人的人也纷纷拥抱、接吻,几乎不管性别、年龄、相识与否,哪个顺手就拥抱哪个。一对男女刚刚吻毕,一与我们目光相接,身体便迎了过来。可怜我虽有拥抱欲望,却无拥抱准备,慌乱中只用两只大巴掌接过女郎的纤纤玉手,使劲一握,算是表达了咱炎黄子孙对华盛顿后代的一点心意。心里多少有点后悔。再看媳妇,跟那男的也是用握手致意,姿式比我的还符合国情。

  体育馆外火光冲天,气氛比场内更热烈。广场(比咱天安门小得多)不知什么时候挤得满满登登。蓝魔们以校方提供的熊熊篝火为圆心,狂欢狂舞。我们扒开层层人墙,钻到最前面,离火堆大约十米远,立刻感到热流灼脸。桔黄色的大火苗子窜得比二层楼还高,把人映得披光戴霞。留影的,做V形手势的,独竖一根食指表示天下第一的,往火中抛掷酒瓶、衣物、破纸片的,一律哑着嗓子大嘈大嚷。不计其数的香槟酒瓶向空中喷泉,持瓶者发现同学就掉转瓶口平射,赠你一个全身彩满脸花。更有人嫌火势还不够大,到附近小树林搬来一根根朽木枯株助燃。如雷的赞美声中,八九个小伙子扛着一只特大号沙发趾高气扬地出现了,齐呼一——二——三!蓬的一下,把这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家具甩进大火,砸起黄花千朵,金星万颗。

  美国大学生特能闹。去年杜克篮球队进入全美前两名时,大家发明了在泥潭里打滚玩儿的把戏。所谓泥潭也者,不过是雨后泥泞汪水的洼地。姑娘小伙儿,得意忘形之际一起扑进去打滚,见有未入伙的看客,一并搂过来跌进泥坑。人滚人,泥滚泥,泥人不分,黑白不辨,其场面堪比大庆石油工人奋战泥浆池。当然性质差得远,老美滚得再欢,也不是抓革命促生产,所以当局一研究,给禁了。此次决赛之前,又庄重重申禁令。但蓝魔们的头并不那么好剃,总能变出新花样。这不,新花样来了!七八个毛头小伙子脱得一丝不挂,像史前人类一样围着火堆肆无忌惮地乱跑,边跑边嗷嗷怪叫,身上的肌肉块儿一抖一抖的,若每人操一把竹弓石斧什么的,野味儿准得浓上加浓。绕场三五匝,可能想起毕竟是现代社会,有警察在那儿管着呢,哥儿几个一声唿哨,嘻嘻哈哈消失在人丛中。

  不一会儿,另有一跑单帮的长发小伙儿赤条条登场。众人皆衣我独裸,何其美哉壮哉!不料此公勇气有余运气不佳,未及施展便被警察捉个正着,推推搡搡赶出人群。你想啊,慢半拍的警察没逮住刚才那帮小子,正技痒难熬呢,你愣头愣脑撞进网,不是傻狍子是什么?傻狍子眉清目秀,细胳膊细腿儿,看上去并不慌。问他衣服呢,笑指篝火。警察一怔,虽说赛前精心做了各种准备,左轮手枪锃锃亮,无线电话哇哇响,却压根儿没想到揣几块遮羞布来,只好簇拥着裸体小伙儿又在人堆里走一遭,从而进一步提高了傻狍子的自豪感。

  离篝火稍远的地方,时有强光闪耀,是电视台或报社的摄影记者在捕捉画面。于是蓝魔们奋不顾身,蜂拥而上,尽可能在镜头前,多霸一秒钟,谁也不谦让含蓄。一辆面包车用几只特大音箱放送摇滚乐,供群魔乱舞百姓翩跹。

  有的人光着膀子在人缝中跑来跑去,好像谁也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谁,只是独往独来自娱自乐却不回家偷偷乐。

  一群女孩脖子套着赤橙蓝紫各色萤光项圈,什么也不干,只是不停地尖叫,只有极度快乐或极度恐怖才能发出这样锐利的裂帛般尖叫。

  噼噼叭!是久违的鞭炮声,好像是那种比小鞭儿大比二踢脚小的钢鞭,一次也就五六响,隔半天又是五六响,汽车放屁似的,把我一双听惯千响挂鞭爆豆的唐人耳朵弄得挺难过。还有人噌噌往天上放咱国湖南产的微型礼花弹,偌大夜空稀稀落落绽出瘦小的五彩花瓣儿,却照样引起万千人的激赏。于是觉得老美太可怜,要是他们到咱国过一次年三十,谁不乐岔了气我给谁包机票。也难怪,平素日当局禁止放焰火炮仗,今晚虽然可能特批,也只是由校方小心翼翼崩几响到头了。于是我很优越很礼貌地对一个老美说,你们这个呀,还行吧。

  有位脸涂蓝白油彩的男孩摘下手表赠给一中国女孩,然后融入人海。笑说你们挺铁啊!女孩说什么呀,我连他的名都不知道,一夸32号最英雄,他就说我懂行给了我这个。嘿,十八钻呢!

  没人给我们手表而且快十二点了,媳妇明早要考试,不得不和她回家。路过体育馆忍不住又进去瞅一眼,清洁工扫净狼藉的地面搬来鲜花艳朵,布置明天中午的冠军凯旋式。还有人连夜在千百件白汗衫上赶印彩色图案——微笑的蓝魔,精致的王冠,甚至还有比分。肯定能卖好价钱。

  体育馆侧小树林前,几家电视台的转播车正干得欢势儿,每辆车内的大小监视屏上依然烈焰腾腾,人潮汹汹。林中小径,不时遇买酒回来的蓝魔向火光兴冲冲疾走。著名的杜克教堂的钟声和管风琴声响了,悠扬辽远。一轮圆月高挂中天。堪萨斯州的球迷也能看到她。他们肯定也准备了柴与酒,花与歌。但他们将度过凄惨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