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又是两个庭审。走到熟悉的法庭门口,我骤然停步,转身跑到楼道尽头,临窗望外——冬日暖阳,车水马龙,一片祥和的街景。而我身边,十几个法庭无一空闲,开庭声、调解声不绝于耳。拜疫情所赐,不知哪个法庭中传出了远程庭审的声音,很吵。

  仰头一个深呼吸,我心中升起一丝惆怅——第一个案件是一起未成年人之间冲突引发的诉讼,闹到了二审,双方家长的情绪一定不小。先做个庭前调解试试吧。或许会有奇迹出现,正如那句名言所说——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场合:你打算用忿恨去实现的目标,完全可能由宽恕去实现。

  再次回到法庭门口,我便看到法助小赵正和一瘦弱憔悴的大妈在等候区聊着,同时给我一个眼神。看来我们不谋而合了,这个案子有可能调解。“是杨某的奶奶么?你们先说着,小赵,好好安慰安慰老人。”说着话,我便进了法庭。

  “能调解么?小孩子之间打架,还是和解了好。”书记员小张一边指导微胖的圆脸女子填写信息,一边随口问道。我打量了一下,初步判断来者应当是被上诉人,也就是致伤者的母亲王某。听闻小张的话,王某马上情绪激动:“调什么调,刚开始我们愿意给他掏点钱调解呢,那娃奶奶就说不通!(“娃”为当地土话,指孩子。)官司都打到二审了,还调啥?!”闻言,我过去拍了拍她肩膀,笑着说,“别激动别激动,咱慢慢说。能调解还是调解,二审也是解决事情,乡里乡亲的,判了就结下死疙瘩了。”小张也赶紧给我帮腔:“就是么,必竟咱孩子把人家孩子打了,咱孩子还大几岁,而且伤在脸上,咱换位思考一下,你说对么?”“她娃受伤了,我娃还让戴了手铐关了几天呢,我娃的心理打击精神损伤谁给赔?!……”王某抢过了我们话,机关枪似地倒出了她的不满与委屈。“哦,确实,谁生的谁心疼,咱孩子这次也受到教育了。养儿子就是操心。我儿子青春期也是很捣蛋,总是闯祸,免不了给人说好话赔情花钱的,很气人。但是你反过来想,通过这个事早早地给咱孩子个教训,以后他就知道控制脾气了呢,是不是也是个好事呀。”听她说完,我慢悠悠地补了几句。或许是说到了她心坎上,王某语气马上软了下来,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我家这娃就是力气大,从小老是爱动手,这次关了几天,可把他吓坏了,一假期老老实实地,可变了。话说到这儿了,我也知道咱娃不对,只要能利利索索了事,给他点钱就给点,比一审判的多点儿我也愿意给,只要不过分就行。”

  听闻此言,我赶紧转身出了法庭,等候区,上诉人杨某的奶奶正拉着法助小赵的手抹眼泪呢,“我家娃伤的是脸蛋,缝了好几针,留下一块疤,我们又没钱给娃整容,将来还影响我娃娶媳妇呢。”“姨,我们也理解你的心情,咱和和气气调解了,对方也愿意赔偿,你看行么?咱打官司的目的不就是要解决事情赔偿损失么,你说个数,我们去和对方协商,可以么?”“我儿子在外地打工呢,回不来。孙子的伤是在脸上,要是在屁股上,不要赔偿都行。现在调解能行,但必须合理,我也好给我儿子一个交待。”杨奶奶一脸期望地对着我们一遍遍诉说,祥林嫂般。这边我们正劝说着杨奶奶,小张出来反馈了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又挑起了一轮激战,赵某和李奶奶都要要求法官给一个“公正”,调解一度限入了僵局。双方各执一词、各自咬死了自己内心期待与自己所认为的“公正”,互不让步。白发凌乱的李奶奶廋弱而又倔强,流落的每一滴泪水都透露着留守老人照顾留守儿童的辛酸。而王某语速很快,浓重的乡音一句高过一句、寸步不让,话里话外都在强调其打工族赚俩受苦钱的不易,并表明了对于杨某伤情的怀疑,一审判决赔偿数都难以接受。我、小赵、小张一接一替地说着来回话,先撇开事件本身的法律责任认定,顺着双方的语气拉起了家常,从双方家庭的不容易到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到成人世界的纷争对孩子世界观的影响,又谈到了孩子们今后的成长,用三寸不烂之舌一点点扑灭双方的火气,使尽浑身解数争取调解的胜算。眼看双方的情绪还在对立期望值还有差距,我暗想“怎样才能让带着满脑子的糨糊她们,带着清晰的答案离开呢?”伤情,对,伤情!我突然茅塞顿开,将小赵、小张叫到一边,刚一提照片,俩姑娘异口同声“赵某不是怀疑杨某的伤情么,让她看看杨某受伤的照片!”机灵的小赵便紧走几步挎起杨奶奶的胳膊往大厅去帮她取手机。

  我和小张又继续做被上诉人王某的工作。“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咱孩子的脸让弄成轻伤,赔偿这么多你能答应吗?再好好想想,能解决的话,今天就给对方赔偿,咱这个事不就了了么,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去打工干活挣钱了,你说是这个理么?”小张正苦口婆心说着,小赵举着个手机推门而进、急呼呼边走边说:“呀,可厉害呢,你们看看,脸上这么大一个口子呢”,又冲着王某说,“你自己看看,这孩子脸上伤的多严重!”。王某接过手机一看,立马不说话了,而杨奶奶又进来开始诉说数落。我赶紧将王某拽到了法庭外,轻声跟她说:“你看到了吧,如果是他家孩子把咱孩子伤成了这个样子,还伤在脸上,你心里好受吗?你也庆幸吧,咱娃还不满16岁,否则轻伤害是要承担刑事责任要被判刑的!”1个多小时的来回调解,经过我们3位法官、法官助理、书记员几轮不懈地劝说加普法,双方终于解开了心中的芥蒂,达成了一致意见,赔偿金额高于原判决1万多元达成和解,并当场微信转账、打收条,一气呵成。这可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啊,1个多小时,我们这个“1+1+1”的家事审判女子小团队合力办案,红脸白脸、默契配合、天衣无缝,完美调解收官。

  扫码转账完成的一瞬间,王某脱口而出:“一件事终于放下了,了啦。这下就轻松了。”并随手卸下口罩,露出了如释重负地笑容,向我们道谢。那边,杨奶奶也开心地笑了,双手拍着我的肩膀继而又去握小张小赵的手,连说“谢谢法官、谢谢你们”。王某旋即拉起了杨奶奶的手,“姨,是我娃不对。这下咱就彻底解决这件事了哦,以后,咱都管好自己的娃。”“女子,你放心,不告啦不告啦,解决了咱就都好好的。人家法官不给咱开庭,这个说合的好。看咱的事把人家这几个法官耨滴(“耨滴”为当地土话,意为“累的”)”。王某的朴实利落、杨奶奶转哭为笑的释然,竟让我一瞬间湿润了眼睛。一笑泯恩仇。剧情的反转有点突然。双方当事人面对面手拉手一起拉呱起来,并邀请我们合影,小张赶紧来了个随手拍,马上跑去通知下一案的当事人准备开庭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小张她自己竟没有进入这和谐的镜头,留了个小遗憾。

  从“背对背”的调解到“面对面”的和解,让对立的当事人双方在诉讼阶段都能发自内心地对法官说出“谢谢”,是难能可贵的;在诉讼阶段当事人双方自愿与法官同框合影就更难得了。小张的这个小遗憾,我们在以后的案件办理中一定能够补上。我们共同期盼下一个矛盾化解的温馨场面。

  第二个庭审结束已过了6点了。可能源于第一个案件的调解气场影响吧,第二个庭审进展也相当顺利,查明事实、条理清晰。当事人一离开,我们仨便迫不及待聊开了第一个案子的调解,发自内心地喜悦回味,调解的成就感写在了每一张疲惫的脸上,还不忘叽叽喳喳自我享受一把,说笑声在法庭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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