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间,一个古村,我反复去了九次,这个古村就是文石。

  文石古村在江西省吉安市吉州区樟山镇,滨临赣江,与吉水桃花岛隔江相对望。八年前,和七、八个驴友第一次去文石古村,那一次,匆匆之行,我只记住了这个好听的村名;只记住了节孝祠前的两棵盘龙虬枝的大樟树;只记住了一丛丛的竹林和一株株开得娇艳的芙蓉花。

  第二次去是走水路,从桃花岛坐小木船前往,那大块石垒成的渡口,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一次很幸运,刚好有一户人家在李氏总祠办喜事,总祠的大门敞开着。那一次,我像一个嗅觉敏捷的小猫,抚摸着总祠前那两个雕刻精致的红石狮子,和伙伴们饶有兴趣地分辨着雌雄。镶嵌在总祠墙壁上、用青石镌刻的两块禁牌,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这两块禁牌分别是清同治元年和清咸丰十年所立,上面清楚地写下了李氏子民,不准赌博、不准宰杀耕牛,甚至还写到不准溺女,可见禁牌规范的细密和实用。

  文石人历来是看重读书的,为激励后人好学上进,清代同治六年(1867)制定的族规中有这样的规定:“本族有人应试者为一族之光。每覆一场,奖钱贰佰文;正案取列前十名,奖钱八百文;取入案首者,奖钱四吊文……高中荣归,公设下马宴。将来有出仕者,量力赡祭,以酬祖宗德泽。”文石古村一直以来崇文重教,这种良风美俗和文化传统,一代又一代,延续至今。据说,有一个家庭,出了十八个大学生,可见蔚然的文风。行走在茂林修竹旁,微闭双眼,似乎还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和匆匆求学的脚步声。

  对文石古村念念不忘,促使我一去再去,不光是因为她离市区近,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每去一次,就会觉得身体贴近了古村,与她的气息得以融合。徜徉在一百多栋明清建筑中,特别是在“九栋屋”、 “三栋屋”、“两栋屋”的组合式大院落里,我似乎变成了一只前世的燕子,衔得五色泥香,翻飞在雕阑翠幕之间。

  文石古村原名叫“篁竹头”,因江中有东西向横排的岩石而得名“横石”,清代中期,为启文风,昭文运,更名为“文石”,一直用到今天。据族谱记载,文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代端平元年(1234),是西平王李晟的后裔,至今,一世祖西平王李晟、二世祖江西西平王始祖李宪、文石古村开基祖常春公的遗像,全都在厚厚的族谱中安静地喘息着。

  凝视着文石古村忠武第大门两侧的对联:仙李盘根开甲第,篁竹劲节启文明,我久久不愿挪步。这里,林木葱郁,青竹隐隐,幽篁似海,满眼的竹林,不由自主地想到柳宗元《小石潭记》里的句子:“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一次次的文石之行,我也是一次次地“心乐之”。

  九栋屋为清代建筑,是村子里的富商李彩章和他的儿孙所建。九栋屋分成三排,每排三栋,整个院落占地面积约为6400平方米,可容两百余人居住,九栋屋大小一样,占地面积全是114平方米,青砖灰瓦,红石门柱,江南硬山式建筑风格,院落有前门、腰门和后门,门口有红石的台阶,后门上方有同治丙寅五年春月,江西巡抚彭世昌敬题并书的石刻门额:“望重龙门”。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木门,有着无穷的庄重感和仪式感,庭院深深,寂静如禅。如今,李彩章的名字已经成了泥土,可他精心修建的老房子,如赣江边的一枚寂寞的图章,不肯老去。

  岁月就是这样,忘掉一些人的名字,以便记住更新的名字。如今,李氏后人已经繁衍了一千余人。七百八十余年,按辈份来分,差不多是四十世同堂的日子。有人云,旧时王谢早无家,但是,在这里,李彩章的后人一直留守在老屋里,他们依然汲取着先人的美德,栽培心上土,涵养性中天。人在,老屋就不敢落寞。

  李彩章生在清乾隆末期,在四川重庆、湖北武汉等地以经商、开钱庄而致富。听后人讲,那时,李氏的男人个个精明强大,元气充沛,男人们在外赚钱,女人和孩子留守在文石老家。据说,李彩章的儿子李之信也继承父辈衣钵,擅长经营,在道光年间生意达到极致。致富后,也同样在家乡兴建一栋栋房舍,捐官请封,光宗耀祖,现存三处大夫第门匾,足以证明当时的鼎盛和繁华。

  听村民李志丹讲,李彩章庞大的家族,数十年在祠堂里一起吃饭,直到解放前才分开,他父亲当年就在大祠堂里吃过这种“大家饭”。又听老辈人讲,当年,太太和小姐们到祠堂吃饭,都是由专门的轿夫用花轿抬着去吃饭的,她们的双足不会踩脏绣花鞋。如果觉得在大祠堂里吃得不好,还可以在自家“开小灶”,同样,太太小姐们不用自己动手,有专门的厨师打理。

  行走在青苔满地的小巷,驻足在雕刻精美的木窗前,抚摸着经年的红石门柱,恍惚中,感觉这里有点像《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味道,那氤氲着雾气的江南小村,那栖息在竹林里的庐陵风格的老房子,既是远去的背影,又是不老的场景。

  古村站在星光下,站在月光下,站在风里,站在雨里,她没有老成一件松松垮垮的旧袍子,还是精气神十足,让人不敢轻视她的魅力。宋、元、明、清如时光列车,都缓缓地在文石古村行驶过,她真的有宠辱不惊的资本,有斑驳质朴的理由。

  在九栋屋,遇见年近六旬的王水珍,她的丈夫过世三十多年了,儿女已成家,她和六岁的小孙女至今守着九栋屋。看着我脖子上挂着的照相机,她警觉地问,这老屋会不会拆,当听说文石古村已经是“第二批中国传统村落”,政府会加以保护时,她如释重负,放心地站在青砖漫地的厅堂里,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家的厅堂里,祖宗的灵位庄重地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农历初一和十五,她都会虔诚地燃上香烛,供奉着地下的祖先。她指着泛着黑褐色的木格栅,和我一起辨认着上面的描金大字:左边是“行仁义事”,右边是“读圣贤书”,大门上方的玻璃瓦高窗上,漏下来的冬日暖阳,洒在老屋里,有“繁华落尽如是简”的味道。那一刻,我对眼前的老房子,对依然守着老屋的老人,对房梁上熏得发黑的辟邪神器“海涵坛”,多了几分敬重。岁月悠悠,沧海桑田,老祖宗留下来的,哪一样不是宝贝呢。

  我用长镜头拉近雕刻精美的木窗,木窗泛着雅暗的油光,蝙蝠、蝴蝶、石榴和仙桃的图案呼之欲出。在侧门处,我瞧见一个貌似合页的铁片,上面是菱形的纹饰,中间是空心的。水珍大姐说,这上面还有个插条呢,插条刚好插进空心的铁片处,是为来客挂衣帽的,相当于今天的衣帽架,插条是活动的,可以自由取放,不影响美观。端详着这个小小的挂件,我眼里噙着泪,一处格外用心的老房子,散发出来的诗味禅理,多少人还能在乎呢,多少人还能怦然心动呢。

  去年金秋,那是我第八次去文石,这一次,天空湛蓝如洗,我爬到一户人家的楼顶,眼前的小村似乎在做着美梦,让人不忍心打扰,金黄的稻子托着小村,铺展成一幅画:黄着,绿着,白着,庄稼的颜色,广柑的颜色,柚子的颜色,竹子的颜色,荻花的颜色,和着飞檐翘角马头墙的老屋,一并温暖着,从容着,安静着。江风吹动着发梢,我静静地打量着古村,它的不卑不亢,它的不紧不慢,让人不敢相忘。

  第九次去文石,刚好碰到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李益寿,他带着附近村子的几个村民来李氏总祠参观。七十二岁的李医生身体硬朗,鹤发童颜,一眼就认出我来。看到我对叙伦堂神龛前用青砖铺成的大大的“田”有兴趣,他立马小步跑过来,竖起大拇指,夸我看得认真和仔细。他又生怕影响我的拍摄,连忙蹲在地上,捡拾落在上面的鞭炮和纸屑。他说,这个大大的“田”字也是祖宗留下的宝贝,一个人,第一件大事要读书知礼,读书读不好,第二件大事就是要安心种田,规规矩矩做人。联想到李氏总祠中有联语“百代馨香绳祖武,一堂诗书焕人文”,更觉得文石不同于一般的村子,它周身散发的正能量、它深厚的底蕴,让人不敢轻视。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铭记祖宗的遗训,才能对得起“大家”和“小家”。嗅着袅袅炊烟,我在村子转了好几圈,直到晚风掀开夜的衣角,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文石古村有正月十五元宵节打龙灯,吃打龙酒的习俗,上一年生孩子的、娶新媳妇的、考取大学的、有喜事的家庭,每人端四样荤菜,提二十斤冬酒,全族的老少在祠堂里聚餐,那场面,再现了当年一起吃“大家饭”的场景。近几年,村子年轻人多外出打工,吃打龙酒也有了小改革,每个有喜事的家庭出三百或五百元的份子钱,由专门的厨师班子统一做打龙酒,大家聚在一起,聊一聊村子的前景,讲一讲外面的精彩,也不失热闹。

  岁月,如一把精美的刀子,她在用质朴的笔调,用从容的笔力,雕琢着这个近八百年的庐陵古村。“鹭水发祥高唱大江东去,龙门集庆遥迎爽气西来”。古村,记载了一处曾经的繁华,古村,也在讲述一段沧桑的历史。下一次,我还会来古村,不为别的,只为陪着古村,听幽篁声声,看舟楫慢行,在月移花影中,感知着属于文石古村的缤纷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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