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高高的壁柜里,珍藏着一个红色的手提袋。这里边没有金银珠宝,只有父亲平凡一生留下来的证件——复员军人证明书,证件上有父亲最年轻的一张照片。每次打开,就打开了思念,摸着父亲青春的脸,往事一幕幕,潮水般涌现,突然间就会泪流满面……

父亲出身贫寒,命运多舛。六岁时,失去了母爱,年仅十六岁的父亲,怀着报国之志,毅然参军南下;十七岁,在部队入党。在解放云南的一次战斗中,他英勇顽强,光荣负伤,成为一名伤残军人。父亲常常自豪地给我们讲他打仗的故事,平时不善言谈的父亲,一讲起那些光辉岁月,总是绘声绘色,眼中带光。据父亲讲,他那时在十三军37师110团,他曾经参与活捉了敌陆军中将副司令汤尧。这件事,父亲更是颇为自豪,他说是在一个小树林里发现的汤尧,当时天很冷,汤尧披了一个军毯……但他也只是在家里讲给我们,从来没向上级邀过功。父亲离开我们多年后,看电视上播《解放云南》,其中那个活捉汤尧的情节,和父亲讲的一模一样,我想那两个战士中的一个,莫非就是父亲的原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百度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是关于“特等战斗英雄”傅一宗的,文中说“傅一宗还曾活捉过国民党陆军副总司令汤尧”,文中还介绍了当时的具体情况:“110团被任命为尖刀团,负责火速赶到云端蒙自机场,断掉汤尧的后路……傅一宗领命后,立刻率领全团将士日夜兼程,14天狂奔两千多里,赶在汤尧之前顺利控制了蒙自机场。”读到这篇文章,我更加确信父亲讲的故事了,我的眼前浮现出当时急行军中父亲的身影,渐渐地,双眼模糊了……

彩云之南,是令多少人魂牵梦系的地方!而北回归线穿城而过,被称为"哈尼之乡、回归之城、双胞之家"以及"太阳转身的地方"的墨江县,更是让我向往已久。因为,那里是父亲的青春岁月启航的地方,是父亲报效祖国的梦想生根发芽的地方,是洒有父亲鲜血的地方!

父亲常常意味深长地给我们讲述他在云南墨江那次战役中的负伤经过:一颗子弹从他的右胸和右臂之间穿过,从右肩飞出。当时,有战友给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把他掩埋到树叶下,敌人从他身边经过时,父亲大气都不敢出,才侥幸活了下来。第二天,打扫战场的时候,战友才救出了奄奄一息的他。父亲成了一个残疾军人,因为呼吸困难,又时常咳血,转业回来后,村大队上也格外照顾父亲,让他做了村里的代销员。

一腔热血,两袖清风,三餐四季,一如既往。五十年如一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直到病重,再也骑不动自行车……这是父亲一生的写照,父亲用一腔赤诚,谱写着一曲革命军人和共产党员的奉献之歌。

父亲最常说的就是:“要胸怀国家,心里还要装着大家,不能只想小家。”小时候,家里人多,劳力少,收入微薄。房子漏雨,下大雨时差点塌了。而当县里领导问及有没有困难时,父亲总是说没有困难。为此,母亲埋怨父亲,说他窝囊。而父亲却微笑着说:“国家也很困难,我们不能给国家添麻烦……”

父亲还说:“要‘俯首甘为孺子牛’,干不了大事,就努力把小事干好。”父亲一生只做了一件事——从大队的代销点到自己家的小卖部,父亲把“为乡亲服务”当成了终身的事业,没有节假日,没有午休,也没有退休,从开始到剧终,父亲用他的一生来践行着一个优秀军人和优秀共产党员的职责,努力做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那时候,正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时任生产队长的父亲,白天在生产队忙碌,一到晚上,就去代销点工作,一直忙到大半夜。那么多年,一直秉持着“白加黑”的工作原则,双眼熬得布满了红血丝。半夜,我从甜美的梦中醒来,总看见父亲的被窝还是空的。

父亲一生都秉持着部队的优良作风,用一个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为人民服务。他用漫长的一生把这一信念诠释得淋漓尽致。“公平买卖,不缺斤少两,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价廉物美”——这是父亲做生意的“哲理”。他说要干一行,爱一行,还要专一行。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一秤来,百秤走,哪怕自己赔点,也不亏待乡亲。代销员的工作琐碎又辛苦,父亲从没有怨言。面对每一个来买东西的人,他都是面带微笑,和和气气。

父亲常说:“群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只要乡亲们有需要,不管是酱醋盐茶,还是针头线脑,哪怕是一包火柴,几节电池,父亲也会不辞劳苦地往返二十多里路去进货。一年四季,无论风霜雪雨,什么都无法阻挡父亲带货的脚步。就算是感冒了,也是喝一碗红糖姜水就出发了。

父亲常从县城给乡亲们捎东西,那些染料:什么红,什么青,一条条,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还有人让捎中药,更不能马虎,什么药,要多少,都记在一个三十二开的小本上。

父亲非常节俭。他常说:“花了没有省着准。”在穿衣打扮上,他会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在吃饭上,他又会说:“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父亲的一生,好多生活用品和衣物,可以用一来统计:一生只用了一个算盘;一生只用过一个灰色的有柿子甜味的钱包;一生只买了一副老花镜;一生只穿过一双皮鞋,还是二哥穿剩的;一生只买过一双棕色的塑料凉鞋;一件栽绒领的棉衣,穿了三十多年……父亲连水都不愿意浪费,他洗手的时候,把洗脸盆靠到方桌腿上,从瓮里舀一口口水。

生活中的点滴小事,都可看出父亲的勤俭节约:骑自行车,过水渠时,要搬着,不能沾水,要不车圈都沤了;车胎扎了,自己补,费点劲,但省钱;自力更生盖了新房,不勾缝,不抹墙,也不盖门楼和院墙。父亲说:“有新房住,就行了,好钢用在刀刃——把钱也要用在正经地方。”

父亲常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让我们从小就懂得仁爱和正义是一个人为人的最高标准。他还教育我们做人要宽容、诚实、节俭。

记得那年在县城的一个十字路口,我们遇到了一个在生意中欺骗了二哥的人,并导致二哥经济损失上百万,落得了一个有家难回的处境。父亲竟然能微笑着迎上去,以平和的态度向人家问候!在我指责那个人时,父亲还说我不懂事,严肃地批评了我。父亲劝我要多想自己的错,他还固执地认为别人都没有错,他这种宽广的胸怀,让我肃然起敬。

父亲在带货中,总有批发部算错账的时候,每一次,他在家核查发现后,第二天,都要把少算的钱如数补上。家人都说父亲“傻”,而父亲却说:“做人要诚实!是自己的要,不是自己的一分也不能要。”在解放云南的一次战斗中,一颗子弹从父亲的右胸外侧穿过,当时被鉴定为二等残疾军人,过了几年,父亲却主动向县里民政局提出申请,把自己的残疾军人等级降了一级,原因是自己感觉比鉴定时轻了。这一降,会少领许多补助,也不会享受公费医疗了。对父亲的做法,家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而父亲却坦然地说:“多少英雄都为国捐躯了,我们可不能欺骗国家。”

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做任何事,总是慢悠悠地。父亲从来不表现他软弱和悲伤的一面。他不抱怨命运的不公,也不艳羡旁人的荣华富贵。他平和宁静,与世无争,坚定执着地走着自己的路。在我们的眼中,父亲就是一个整天笑眯眯的人。他有着一个军人的乐观和坚强精神,忽略了生活给他的阴影和伤悲。他有着以柔克钢的超级力量。他从不拆穿世事沧桑,小心地呵护我们不受伤。不管什么困难,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小菜一碟,他在忙碌了一天后,坐在小板凳上,总习惯耸耸鼻子,不紧不慢地开了腔:“那守儿——”我们的家乡话里,把那时候说成“那守儿”。我们就知道,父亲又要讲那些我们百听不厌的“打仗故事”了。

父亲重病之际,明显体力不支,却强打精神,从嘴角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意来。一辈子不喝酒的父亲,高高地举起酒杯,向前来庆生的乡亲和朋友致谢。他饮掉了人间的伤悲,不让我们有一点难过。他从来不问病情,但他心里啥都清楚。那是父亲的最后一个生日,每想起父亲那坚强的样子,就特别心疼。

面对疾病,父亲也表现得太过平静。他说:“当过兵,又是党员,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害怕。”夏天的中午,闷热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在屋后的榆树下,我们支了一张钢丝床,本来是让父亲休息的,他却坐到墙根半截砖上,让我躺在钢丝床上;本来是我该安慰开导父亲的,而他却给我讲了一中午“战斗故事”。

疾病折磨,再疼,父亲也不吭声!一个有着五十多年党龄的党员父亲,战争的洗礼,党性的锤炼,让父亲看开了一切,他也留恋人世间,却把对生的渴望和离别的痛苦在心中深埋,呈现给我们的总是温情和慈爱。父亲的淡定深深触动着我,让我觉得:往后余生,即使含着泪也要微笑!

父亲用平凡的每一天,筑就了一生的波澜壮阔;父亲其貌不扬,却谱写了一曲党性的华章;父亲不善言谈,面对恶势力以及不正之风,却能够仗义执言。父亲的精神力量穿越时空,烛照着我的奋斗之路。疫情阻击战中,我勇敢地站出来,做小区志愿者;追梦路上的我:笃定,勤奋,执着。无一不是赓续了党员父亲的精神血脉。

 父亲走了,我却并不孤独,因为,有父亲的军人气概和“党性”光辉温暖我心。我时常警醒自己,不能忘本,记着奉献,像军人父亲那样,做自己的提灯人,照亮自己也温暖别人。

清简如水的日子里,悠悠闲云,带走了我的青春;但花开花落,四季流转中,又总有一些回忆留下来,那回忆里写满我对父亲的缅怀和赞颂。还记得二十年前,父亲看到我写他当兵的文章发表在《邢台日报》上时,他脸上浮现出从来没有过的骄傲的笑容……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一直珍存着那张报纸!

我知道,这一生和父亲已是无缘再见,但我一直在执着地追随着父亲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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