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元月中旬,我所在的步兵第245团经过半个月的野外驻训后,又开始了拉练科目。为了提高部队越野能力,首先安排了翻山越岭的行军训练。我们是18日早上7点整从山西省大谷县小白村出发的,早餐时每人发了三块甜面饼当午餐。因为按照团司令部作训股的预案,部队主要行进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不便支锅做饭,所以午餐一律带干粮。另外,他们从军用地图上测算,今天的行军路程仅七十多里,下午能够较早地到达宿营地,晚餐可以提前开饭。

记得出发时大家心情特别好,因为虽然天低云重,但是连续下了几天的鹅毛大雪却于凌晨时分悄然而止,而且连风也停了。大家踩着松软的雪花,听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十分惬意。举目四望,跃入眼帘的是一个冰清玉洁的银白世界,村庄树木无不银妆素裹,十分赏心悦目。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队伍中有人轻声朗诵起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可待到部队从各个村落汇集到一条大道上后,没多长时间,路况逐渐发生了变化:原本松软的积雪被前面先行部队一踩,很快便变得又硬又滑,一不小心准摔个大马趴或四脚朝天。我与司政机关走在一块,电影组长朱军炼是个乐天派,一边行军一边耍活宝逗乐子,可一个不留神摔了一大跤,立马引来一片哄笑声。这时身材健硕的肖嘉英团长从后面大步走上来,朱组长笑嘻嘻地对团长说道:“首长,您刚才滑倒过一次吧?””“你怎么知道?”“因为刚才地球震动了一下啊! ”朱组长的俏皮话把大家都逗乐了。肖团长也笑了笑,说道: “就你这个朱胖子话多! ”又提高了嗓音叮嘱大家:“都小心点,别摔坏了呵。”大伙儿齐声应道:“是,首长! ”团长又快步朝队伍前面走去了。路况越来越差了,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汇集了多少部队,地上的积雪被踩得溜滑溜滑的,把我们一个个跌得四肢生痛、腰臀发麻,提心吊胆,无计可施。好在后来天空又断续飘下几阵雪花,道路才不至于那样滑溜了。

走了近两小时,只见灰蒙蒙的一列山岭横在前方,左右逶迤望不到尽头。可当我们登上了山顶一看,山顶却是望不到边际的一马平川,原来是爬上了一处海拔更高些的开阔地带,刚才走的那程“登山道”只不过是这片开阔地带的陡峭边沿。所以先前看到的不应称作山岭,大家戏称为“黄土高坡”。黄土高原的地貌确实特别,真让我们大开眼界。我们部队原来一直驻守在福建,一年前才调防到山西的,初到时,我们走在乡村大路上,有次偏离道路仅十几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农家的屋顶——几孔窑洞的顶上了,若再向前两三步便会掉进农家的院子里去,真让我这南方人吃惊不小。

登上第二处“黄土高坡”已是中午时分,不少人拿出甜面饼边走边吃,有些人不知是自带的水已喝完了,还是觉着反正水壶里的水也是冰凉的,便一口饼一口雪地吃着。我也拿出茶缸在路旁盛了一缸晶莹的白雪,就着饼吃,感觉还不错。大家风趣地说:一口干粮一口雪,我们多像当年的老红军啊!后来我发现,溶化在茶缸里的雪水竟然是浅黄色的,有点像锈铁水的颜色。

约莫下午两点钟,我们开始登山了。这回可真的是山岭啦,只见白雪皑皑的山脊鳞次栉比联绵不断,隐没在远处灰蒙蒙的雾气中。起初还只是些光秃秃的黄土岭,翻过几个山头后,山越来越大,乱石灌木,崎岖陡峭,越来越不好行走。雪也来添乱,原先稀稀落落、时下时停的雪花,这会儿则连着下个不停,且越下越密。不知是道路被大雪覆盖了,还是这深山里根本没有路,好像先头部队完全是凭感觉往前走,硬是在荆棘树丛中踩出一条道来引领后续部队行进。山势越来越陡,路况越来越差,两人并排行走已不可能,只能排成单列,一人跟着一人,踩着前面的脚印往前挪动,速度是越来越慢。就这样,部队冒着大雪,绕着山脊,曲曲弯弯缓慢地行进着,一直到天黑,不但没转出山去,而且更糟糕的情况接踵而至。大约晚上八、九点钟,本来就走得很缓慢的队伍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先头部队传过话来说,前面已无路可走了:要不就是路段危险不便通行,要不就是乱树林子枝枝杈杈的马匹过不去。团长肖嘉英刚好在我后面不远,听见他那洪亮的山东嗓音正给部队下着指令:让前卫营安排一个连队(后来才知是步兵4连),用战备镐锨在前面给部队开道。荒山野岭冰天雪地,靠人工临时开道还能快到哪里去?所以部队是走上百十步就得等上二十来分钟,甚至等半个多小时,反正停下的时间比行走的时间长得多。而且停下时双脚根本站不稳,因为一方面山体太陡,脚板放不平,另一方面临时开掘的羊肠小道只是把地表的碎石、黄土或积雪弄松了一下,行走起来倒也凑合,但一停下脚掌便找不着稳固的支撑点,会随着坡面慢慢地往下滑,得不时调整一下双脚的位置,防止滑下山去。

我们还是早饭时吃了一些热乎的,中午吃的干粮,晚上还没吃东西,肚子早饿了,但大家感到越来越难对付的还是寒冷。稍有常识的都知道,冬天行军是“不怕走,就怕站”。只要行走就能产生热量,帮助身体抵御寒冷;若停下不走,身上就会越来越冷,直至冻僵。白天登山时虽然我的内衣服早已汗透了,但由于穿着绒衣棉衣,又不停行走,尽管雪花飘飘,身上却一直挺暖和。现在陷入这种欲快不能,刚走又停的境地,身上的热气只觉得越来越少,汗湿的内衣也感到越来越凉了。时已深夜,满天飞舞的大雪虽然停了,但气温却越来越低,寒气袭人,我们呼出的热气在眉毛和帽沿上结了一层白霜。一些穿着解放鞋行军的人也早都换上了毡棉鞋,许多人还把背包上的大衣解下来,穿上御寒。雪光中,我看见肖团长身披军大衣,剑眉下的双眼依然那样炯炯有神,只是脸色很严峻。他的警卫员小廖,是个江西南康县入伍的佬表,长得精瘦,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军毯裹在了身上,还冷得缩作一团。大家虽然早把毡绒帽的护耳放下来紧系在下巴上,但是腮帮子依然冻麻了,交谈时由于口唇僵滞,话都说不清楚。部队又饥又困,更加降低了抵御寒冷的能力,不少人都冻病了。某连队的一名体弱战士坐在雪地上不想起来,他对指导员恳求道:“指导员,我挺不住了。还是让我打开被子睡上一觉,明天我再去赶部队吧。”指导员只能耐心地劝解道:“这冰天雪地的哪能睡啊?躺下就甭想起来了。再咬咬牙,坚持跟着队伍走吧,要不你把背包放下来,我来背……”其实,指导员早已背着两个背包了。连队干部以及班长、骨干帮助体力弱的战士和轻病号减轻负重的情况很普遍,曾见到一名排长肩上挎着三支长抢行军。

这次野营拉练我都是穿着毡棉鞋行进的,一直觉得挺暖和,但这会儿不顶用了。开始只是觉得汗透的袜子凉冰冰的,遂后是脚趾痛得难受,待到不痛时双脚已冻麻木了,不久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沿着小腿、大腿直往上顶。戴着棉手套的两只手也冻得生痛难耐,便连手套一起插进棉大衣兜里,好大一会儿感觉状况还是没有丝毫改观。心想可能是手套已经冻透了,把体温都吸跑了吧?又试着脱去冰凉的手套,裸手插在棉大衣兜里,仍然不管用。于是干脆把双手对插进袖管里,五指紧握着小臂,起初还觉着能沾上点热气,好受一点,但一会儿又不行了:不但两只手没暖和过来,弄得两条胳膊都冰凉了。只得又抽手出来戴上手套,紧紧地夹在两个胳肢窝里——简直是无计可施。

我拼命地与严寒抗争着,咬紧牙关坚持着,调整装束,变换姿势,但依然抗御不住寒冷咄咄逼人的侵袭。只觉得凝重的寒气由外向里、从四面八方向着身体的中心步步进逼,我使劲咬着牙根不敢张嘴说话,因为一张嘴牙齿便会咯咯地自动打颤。没多久,从脚底直往上顶的两股冰冷的寒气终于侵入腹部,须臾便肠胃开始有些痉挛,真是难受极了,不一会儿便哇的从胃里倒出两口带着苦味的酸水,顿时觉着身体渐渐地凉了下去,似乎要冻透了……后来大家回忆起在山上的境况仍心有余悸,都说幸亏那晚没有刮风,否则不知要冻伤多少官兵。

直到凌晨三、四点钟才结束这走走停停的难堪局面,终于要下山了。站在山头往山下看去,是个长二三百米坡度很大的斜面,就如天然滑雪场,看不见道路,没有树木,只有稀稀落落的草丛,被积雪映衬成一簇簇黑影,依稀可辨。开始,我们还小心翼翼地弓着腰摸索着往山下走,可都没走上几步便脚下一滑,不是翻滚着便是半坐半仰着向山下飞快滑去,想停下来都困难。后面的人员接受我们的教训,干脆蹲坐下来,像玩儿童滑梯似的,一口气溜到了山脚下。

下了山,大家都松了口气。不料跨过山谷,一座光秃秃的岩石山又矗立在我们前面。苍茫的夜光中,白的积雪,黑的山岩清晰可辨,山势险峻,无路可绕行,我们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没别的选择,继续攀登吧。行进中,我看见团参谋长林庚勤匍匐在雪崖上,爬上滑下,趋前顾后的,一方面给大家鼓劲,一方面为部队探寻便于通行的路径。他那圆圆的古铜色的脸膛上,一双坚毅的大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翻越这座岩石山又让大家吃了不少苦头。刚才的土石山,脚踩在黑的地方是黄土碎石还比较滞涩,加上草丛枯枝帮衬,不容易滑倒;而这岩石山,黑的都是积雪中露出的岩石,多数冻得比冰面都滑,踩上去十有八九都得跌跤,只能慢慢地踩着白白的积雪走还稍微稳当些。特别是滑倒时,如果撞在梆硬的岩石上就更遭罪了,某连一名战士生生地把自动步枪摔成了两截。有一段路更悬,那是转过山头后的一截横排路,其实那根本不是路,是横卧在悬崖上的一块巨石,宽约二十多米,石面较为平坦,要命的是石平面并非水平,而是朝山下方向倾斜了一个角度,加上冰雪覆盖,十分滑溜,看着都让人揪心!真要是从石面上滑下崖底,后果不堪设想(后来听说后续部队就有一匹军马在这儿滑下去摔死了)。为着安全起见,我们都不敢站立着从上面走过去,而是半蹲半坐,加上双掌在内形成五点(臀部算一点)着地,慢慢地往前挪动。这架式重心低,与地面接触面积大,还是挺管用。开始我小心翼翼的慢慢地前挪,过了一半后便加快了速度,不料双手向前移动的幅度稍微大了些,重心一下前倾,双脚向后一滑,扑通一下便趴在了石面上。我赶紧一收腿使双膝着地成跪姿,以便再做进一步的调整。由于地面太滑,加上我动作太猛,又赶上此处地面倾角更大些,只觉两膝一下没吃住劲,吱溜一下双脚成弧线状滑下去一截,幸亏双手还死死地贴在雪地上,止住了身体的快速下滑。我此时是头冲山顶脚朝悬崖地趴在巨石表面上,双脚赶紧蹬了蹬,看看能否找到借力点,但除了光滑的冰雪什么也没蹬着。我急忙向前伸出右手在地面上摸索,希望能攀住个凹凸处,以便借力将身子带上来,但摸到的都是坚硬滑溜的冰块,一点也使不上劲。这时,我清楚地感觉到由于重力的作用,身子还在渐渐地顺着斜面向悬崖边沿滑去,一丝恐惧感袭上心头。忽然,我发现正前方不远有两处馒头大小的黑块,肯定是露出雪面的岩石,我仿佛看到了救星:岩石多数都有粗糙的棱角,哪怕能让两三个指头用上劲,就能改变不断下滑的状况。我满怀希望地把右手伸向了岩石,使劲抓了几下,糟糕,它光滑如珠,根本借不上力!由于右手离地腾挪又没有借上力,身体似乎更快地向崖边滑下去,顿时恐慌和无望的感觉涌入脑海,我几乎要呼救了。在这危急关头,走在我后面的那名干部看出了我处境的危险,连忙用手攀住后面一位同志的手,挺直身子,把脚尽量伸到我近前,同时朝我喊到:“快拉住!”我没敢怠慢,急速伸直左手够着了他的棉鞋,略一借力,右手也上去把住其脚腕,一度失去控制的身体又回到自己的掌控中,我不由得长长地序了一口气,悬到嗓子眼里的心才又回到心窝。我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脚踝,把自己的身体往上引,接着又拉住了他的手,终于使自己脱离了险境。

随后的路途,我更加小心在意了。一直到上午九时许,我们才到达宿营地,比预定时间晚了大约16个钟头。放下行装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喂脑袋”啦,我们走进炊事班帐篷,只见原准备昨晚吃的一大行军锅小米粥还用棉被捂在煤炉旁保温。炊事员见我们来了,赶忙上前掀掉被子,但打开锅盖一看,粥已经馊了。好在馒头足够多,大家胡乱填饱了肚子,便赶紧回去睡觉了。

这次雪岭行军,让我们初次领教了太行山脉的厉害。我想,作训部门的感触应该更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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