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楼邻居老楚,平常我都叫他楚哥。他60年生人,是79年的老兵,南方某地服役4年,当过班长和代理排长,获得过师团级多种荣誉和嘉奖。

  楚哥个子不高,人精瘦干练。平时仍然保留当兵时的寸头发型,喜欢穿浅绿色T恤,扎有八一标志的皮带,再配上收裤脚的迷彩裤和军用皮鞋,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一个标准的老兵模样。走在人群里,很有存在感和标榜的味道。

  当然,这只是外部特征,不代表他是一个张扬的人。相反,只要和他有过接触和交往,就会发现,其实他为人谦虚,做事踏实,是一个很随和的人。

  我是2018年初才搬到这个小区的,那时候,我还在外地工作,每年只有几个假期回家,来去匆忙,对左邻右舍都不太熟悉,也没有机会认识他们,直到2020年初退休回来,才算融入这里的生活,也有幸结识了楚哥,并且渐渐成了朋友和兄弟。

  据了解,楚哥八十年代初退役后,回家乡徐州,先是被安排在交通系统工作,当过办事员、政工科长、分公司经理等等。后来经历了全国性的自上而下的国企改革,经过系统内有心人一番自主经营、合并重组等眼花缭乱的操作,他被成功的边缘化,没有熬到光荣下岗,他自己先撤——主动辞职下海了。

  这时,应该是九十年代后期,他摆过地摊,开过小店,推销过电器,倒腾过煤炭。用他自己的话说:下海扑腾了几年,上岸一看,只剩下裤头了,而且还是丁字裤头。

  怎么理解这段话呢?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临近春节,他和一个战友推销电器去山东某地,货送到经销商手里了,钱没有拿到,等了五六天,身上的盘缠都快花光了,两个人困在一个廉价旅店里,房间里也没有个空调,中午喝的面条,早就转化成热量抗寒了,这会儿,天还没有黑,已经是饥肠辘辘了。那战友姓杨,比他小一岁,两人从小玩大,一起上学,一起当兵,一起下岗,现在又蜷缩在一起。

       杨说:哥,又冷又饿的,要不我出去卖点猪头肉花生米什么的,咱晚上喝一顿吧!他说,哪有心思喝酒,再说咱还剩几个钱?杨说,我刚才数了一下,现在我们身上总共还有七十六块五毛钱。我是这样想的,哥,如果明天还拿不到钱,只能再待一天,够交一天的房费40元,或者明天一早就得打道回府,两人车费54元。不管走还是留,都有二三十块的富余,不如就着这点钱,咱痛快一下。

       他瞅了杨一眼,叹了口气说,还是买两个大饼回来吧。杨拿眼瞪他,没有说话。他安慰道:等拿到钱,我请你吃顿好的,咱正式下馆子。杨说,那是后面的事,眼下这肚子咕咕叫,身子冷,心里慌,不想明天,只想现在。他没有言语,把头朝着墙,假寐起来。接下来,杨趴在他耳边,小嘴不停,唠叨没完,他实在受不了,只得起身,掏出一个一元硬币,放到杨的手上说,这样吧,你向上抛,落下来是数字面的咱就喝酒,菊花面的就怪不得我,只能吃大饼了。

       五五概率,也算公平。杨说,好。立刻将硬币抛向高空,由于用力过猛,硬币砸到墙顶,落下来就滚到木板床底下,杨慌忙钻到床底,借着微弱灯光一看,是个菊花面,没有好声张,爬出来说,这一回你没有看到,我说是数字面你也不信,不算,重来。杨又向空中一抛,这一次硬币笔直地落在桌子上,是数字面。杨大笑到:天意啊!天意。他知道杨做了小动作,也没有点破。看着三十多岁的杨,像个孩子一样似的,蹦蹦跳跳,喜笑颜开地出了门,他自己眼里含了泪。

  说到这里,楚哥问我,落魄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只剩下丁字裤了。我说,我倒觉得未必,你们也许苦尽甘来,说不定第二天就拿到货款。他说,没有,一直又等了一个礼拜。那会儿也是咬着牙硬撑,毕竟十来万货款是我们的全部身家性命。那一个礼拜,是怎么度过的呢?

  他说,那天晚上,杨买了一斤猪头肉,一包花生米,一瓶兰陵大曲,兄弟俩在旅馆里快活了一阵,又是划拳,又是行令,喝五吆六,咋咋呼呼,宣泄这几天来的烦闷。不想,吵着了其他房间的住客,旅店的老板娘上来敲门,让我们小声点。杨带了酒意,非要拉老板娘进来喝一口。那女人一看也是经过场面的人,性格豪爽,不扭捏,真的坐下来喝了一杯,一交谈,知道我们是79年的老兵,她竟然落下泪来。一问才知道,他有个弟弟也是这一年的兵,那年参加了自卫反击战,牺牲在中越边界了。她比我们大几岁,临走时说,两个兄弟,你们尽管住下去,啥时拿到货款,啥时候结房钱。要是万一年前等不来款,你们就安心回家过年,姐不收你们一分钱。

  年前应该拿到了钱吧!我插嘴问道。他道,除夕前一天只拿到一半货款,节后才陆陆续续的收回了全款。毕竟没有亏损,只是过程难一点,最后还是赚了钱。算不得丁字裤,只能说是在商海扑腾,呛了口水。我笑道。

  他说,那就再给你说一段。

  有一年倒腾煤炭去江南,几十节车皮到了地方,买方一化验,煤质大卡数达不到合同的要求,几千吨煤滞留在货场,货主不但不收货,不给钱,还要追究违约责任,要罚款。我知道被坑了:装货时,被人掺了煤矸石。和矿主几番交涉无果。那时候,法治观念不强,不知道如何维权,只能怪自己贸然进入不懂的行业,自认倒霉。最后任人家杀价,几乎是半价处理给一个贸易公司。那一单,就亏了二十几万。二十多年前,这笔钱算是我的大半家底了,算不算只剩下丁字裤?我觉得几乎是裸奔了。

  我说,我是煤矿出生,我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其实,你只要租一套筛选设备,再雇十来个人,几天时间就能处理好,应该亏不了那么多。是呀!那家贸易公司后来也是这么操作的,然后,还是卖给我原来的买主,轻松赚了十来万。他长叹口气说,可惜,那时候不认识你。

  谈到我们认识,其实也挺有故事性。

  我们所住的这栋楼,是个小高层,九层,十八户人家,算是小区的楼王。但是位置比较特殊。可能是开发商的设计缺陷,地下车库进出口太少,后面几栋高层的住户,不想绕路,都从我们楼的电梯上下车库,电梯使用太过频繁,几乎昼夜不停,久而久之,电梯故障不断,三天两头的停摆。不但多次动用本楼的维修基金去维修,而且因为有邻居试图阻止其他楼栋人员乘坐,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成为物业和社区都头疼的事。看到这种情形,本来住在另一处房产里的楚哥——本小区这一套房子他只是偶尔过来住住,闻讯专门过来,出面召集本楼住户去他的房子里商量,有人建议恢复已经被破坏的门禁系统,有人建议在地下室入口装一个防盗门,也有人建议给电梯安装卡控,凭卡用梯。他分析利弊后认为:门禁系统之所以被破坏,就是因为凭单元卡和密码进出本楼,阻止了其他楼栋住户进入本楼,从而产生破坏心理。安装防盗门也会是一样的后果。而安装电梯卡控,只是限制使用他人电梯,其他楼栋住户一样可以进出本楼,不影响他们从人行踏步梯出入地下车库,算是有堵有疏。

  我那时刚刚从外地退休回来,对楚哥不熟,但我觉得他分析的很有道理,就支持他的观点。但是,安装电梯卡控,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但要征得物业和社区的支持,还必须通过政府有关部门的审批,毕竟是修改了电梯功能,附带牵扯安全使用方面的责任。听说其他楼栋之前也有安装电梯卡控的诉求,但是一直没有能办下来。楚哥当场表态,上面的关系他来打通,找安装公司和产生相关费用也由他负责,只要大家赞同这个方案就行。我随即也附和,愿意在安装过程中义务做监工——我毕竟是老牌的机械设备专科毕业生。一个星期后,楚哥跑来了相关手续,安装公司也在我的监督下完成了工程。当然最后的费用,住户们自觉分摊后,主动交给了我,我给楚哥,开始他坚决不收,说是说出去的话得算数。在我一番劝说下,他勉强收下,随即他又用这笔钱在地下车库安装了摄像头,也是怕有人破坏卡控装置。

  本来他住在一楼,使用电梯就少,加上他又不常住这里,换一般的思维,自然是不管不问。他却出面主动掏腰包来解决,看似区区几千元的小事,却由此看到一个人的胸襟和魄力。让人佩服和尊敬。他虽不是我们这栋楼的楼长,却起着楼长的作用,大家有事都喜欢找他商量,他也热心帮助每一个人。

  常言道,心有多宽,路就有多广。虽然前些年,他在商海里扑腾,呛了不少水,甚至差点裸奔,但是,军人的品质,让他不惧风浪,勇往直前,终于在茫茫商海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航道。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了。

  现在,他是某国际家居洗洁用品的地区总代理,有几千平米的仓储和数十名员工。他的儿子也在他的带领下,成功创业,是一家有几十名员工,十来辆货车的物流公司老板。真正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人,一是十分爱惜生命,二是非常珍惜成果。

  楚哥可能称不上亿万富翁,但,应该是一个千万级别的有钱人。他没有暴发户的盛气凌人,没有土财主的唯利是图,他仍保持一名军人脚踏实地的本质。他为人宽厚,行事友善。据说,徐州有他们一个师的同时期的退伍军人二百多人,他们建了一个群,好像还领头搞了一个类似于帮扶资金的账号,群里的战友谁家有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都可以从这笔资金里面等到一份友善捐助。当然,他可能还有一个全国性的大群,里面有他五湖四海的战友。他们信息共享,生意上相互提携,相互帮助。我曾听说,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也是当年一个战友给他引的路子,由此可见,他们这一个老兵团体的精神和力量。他平素生活简朴,为人低调。他有7系宝马和奔驰商务两辆高级轿车,一般情况都是停在车库和仓库里,只有需要商务上的迎来送往才开出来溜溜,平时他都是开一辆十来万的雪佛兰,甚至电动车出行。但是,战友家谁需要用车,他都毫不犹豫的借出。因此,他身边总是围绕一帮退伍老兵。他这里的家,很多时候成了老兵俱乐部,每到周末,来谈话的,说事的,来打牌的,喝酒的,每每人流涌动,笑语欢声。有时,他会喊我过去,介绍他的战友给我,算起来,至少有十来个已经成为我们的共同朋友。

  而他介绍我的时候,会玩笑地说:7楼这个弟弟是文人秀才,我是一个退伍丘八,我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时,他会补充说,说不清不要紧,酒瓶一开,就什么都清楚了。他这样说,也是有缘由:我是南方人,家乡话口音重,咬字不清,有些话他听不懂。一喝酒,反正都是酒话,说过就忘,清不清楚已经不重要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话多,而在下酒。因此,这两年下来,我们不但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还是场场不缺的酒友——当然是指他生活上的酒场,商业上的应酬和战友的聚会,我是不参加的。

  但是,我的好友楚哥,也不是什么事都春风如意,他有一痛,痛彻心扉,刻骨铭心。就在三年前,他风雨同舟几十年的结发妻子,不幸心梗去世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早晨,本来夫妻二人要去医院看望即将临产的儿媳,准备动身之际,夫人突然喊心痛,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惊呆了,一边撕心裂肺的呼喊夫人的名字,一边手脚忙乱地拨打120,可是车子还没有来,她就在他的怀里渐渐冰凉。

  他的客厅里供着她的遗像,他的卧室里放着他们的合影。儿子几次劝他把相片收起来,他不听,儿子只得用红布给遮上。我有时候冒然造访,看到揭开红布的遗像前袅袅香烟,再看看眼睛通红的楚哥,心中不由涌起一股疼痛。三年了,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这个事业有成的老兵,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白天人前,谈笑风生,夜深人静后,一个人,又会怎样的柔肠寸断 ,凄楚悲凉!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早已装满你的思念,你的泪水,你也该从生死两茫茫的悲苦困境里走出来了。毕竟人生也只是一次旅行,虽然伴侣早早下车,但,你的旅途中还有亲人、朋友、战友,还有可能她已经换了一种身份,在前面的旅途中等你……这是你秀才兄弟的心声。

  我的老兵哥哥,我愿你快乐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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