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找到我时,我正趴在电脑上,在翻阅档案资料。抵近中考报名了,学生资料得完善,班主任汇报上来,教务处也核对过了,我还不放心,担心有漏报的情况,多审核一遍总不是坏事。
  “老金,还在忙呐?”老徐跨进门来,递上一根烟,笑容可掬地说,“他们说你做了教导主任,看来我直接联系你是没错的了。”
  “跟我扯啥虚头衔,不都是干活的命?”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我笑着起身给他泡茶,并摇头不接那根烟:“身体闹了一阵革命。戒烟好些日子了,现在是抗腐蚀时期。”
  “戒烟是好事,可不能戒酒,”老徐毫不见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自己点燃了烟,悠哉哉吸一口,再吐出来,笑道,“不然,改天想约你吃饭,都少了特定的氛围。”
  “哪里能呢,陪你喝酒还是行的,又不是没喝过。”我绕过办公桌,走到沙发跟前,把茶杯搁到老徐手里,“说吧,找我什么事?”
  老徐,市属职高的小头头,我曾跟他共事过两年。他工作能力超强,跟我相处也挺好,我们从前常混一起,喝喝酒、玩玩牌什么。我因为和妻子两地分居,调到了这所初级中学,算起来也有好些年头了。他这次专程来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徐倒也不客气,单刀直入奔主题,“我负责单位的招生工作,今年,各中职类学校的招生竞争尤为激烈,还请老同事你多多帮忙,做最大范围的宣传和争取啊!”
  “学生就读读哪里,可不是我说了算。”我低头喝茶,认真想了想,坦承一个事实,“我们只负责劝孩子们读书,完成市教育局下达的送生任务,还能把人家绑你们学校去?”
  “话可不是这样说,你身为教导主任,做点有倾向性的暗示,不愁班主任不领会。”老徐缓缓发言,表情颇了如指掌,并意味深长,“学生们信仰班主任,后面的话还用我再多说么?”
  他以为我身为教导主任,就有了三头六臂?就能给人灌迷魂汤?就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把死人给说活了去?这也太看得起我了。更何况,就我担任这小主任的职务,也是妻她娘舅的关系,还塞了两万块钱的红包。我苦笑了一下,转开话题,问他:“你之前不是负责就业那块么?听说你整得风生水起的,跟好几家单位都有联络,怎么又搞起招生来了呢?”
  我问这个话题,也不是毫无价值,关注中职类学校的就业率,也算是送生的参考因素之一,总不能盲目把孩子给葬送了吧。特别是现代社会,各种技术学校良莠不齐,一窝蜂哄抢生源,天花乱坠夸能,闹得家长无从选择,我们也头疼不已。我最头疼的,是学生的前途和局里的任务,劲儿总使不到一处。
  当然,这都是我的个人情绪,妻笑我有迂腐之气,说你管学生到哪里?关键是,你得尽量杜绝他们去外地。地方保护主义吧,教育局明确下达指令,学生须在市内高中读书,流失比例大了或去外地就读多了,学校考核一票否决。我想,真要给否决掉了,估计校长那张脸,得拧出墨汁来。
  “就业那块是肥缺,被人抢了呗,”老徐呷一口水,略有怨气说,“那个姓毛的,做了校长的外甥女婿,妈的,就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就业是肥缺,我没听错吧?都说大学生毕业就失业,家长们怨声载道,学生们无心读书,怎么职高生还很容易就业吗?颇为诧异看看老徐,我想看出来端倪,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关注点,只自顾自絮叨:
  “你说这社会,没点关系成吗?千辛万苦打下江山,倒让人家坐享其成。我就不信,做招生这块,我就不能弄得更好。他妈的……”
  “哎,能不能聊聊职高的就业情况?听说你们负责推荐三次工作?”我借换水的空档,打断了老徐的延伸。我迫切想要知道,别人找工作费尽心思,转辗反侧,他们凭什么还能给学生们换来换去。
  老徐大约是积压久了,好不容易遇到旧知音,没忍住想大倒苦水。关于后台啊,关系啊,错综复杂的,聊得深沉了,我并不想多听,反正听了也没意义。更何况,我也不能告诉他,我现在坐的这位置,就是靠关系和金钱到手的,尽管我业务能力得到公认,不代表我能当然得到升职机会。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就业有什么好聊的?那些都是唬人的噱头。”老徐不屑地说,“有更好的工作,我何不自个儿干,非要推荐给学生?”
  “可是,你们的宣传……”
  “是啊,我们的资料宣传,说跟各单位有联系,是友好结盟单位,我们是基础培训基地。”老徐自嘲地笑,再点燃一根烟,“事实上,签署的是实习合同,并不是用工合同。廉价的实习生,哪家单位不肯要?特别是流水线作业,熟练工没多大优势。外界所不知道的是,多数单位都招而不聘,三个月或半年实习期后,学生们便另谋高就了。”
  我吃了一惊,正要再问什么,老徐已笑着解惑了:“你是说,学生们不会再找回来吗?真要再找回来,大不了继续推荐实习,我们跟好几家单位都签了实习合同。但你知道吗?我们联系的几家单位,类似富士康这些,劳动强度极大,工资报酬又低,有人甚至等不及实习期满,便先逃之夭夭的。”
  “没有人质疑过你们?”
  “质疑有用吗?我们给毕业生的解释是:谁不是从基层做起?不要太好高骛远,要踏踏实实做人。吃不得苦中苦,哪能成为人上人?每个初出茅庐的,都会信以为真。偶有出类拔萃的,居然得到了单位首肯,确实混得人模人样了,那也无形中,给我们打广告了不是?毁人不倦啊,老兄,其间的猫腻,有几个人能懂?”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后背有汗,涔涔而下。他曝光这些给我,就不担心我有所忌惮,不配合他的工作吗?那么,这招生的事项,他又如何开展。这样想来,江湖险恶,实非我等清高之人能立足的。无怪乎妻子说,当好你的教导主任,做好分内的事情,起码是身份的象征,也不指望你再往上走。她太清楚我几斤几两了。
  “我不跟你拐弯。就我所知,我们学校还算好的。其他学校拿学生当摇钱树。先骗进去再慢慢压榨钱,这样费、那样费,每学期万儿八千的,到拿毕业证了,还得大出血一次呢。”老徐将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踏住了,发泄似地碾压,说,“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现状。你、我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想法把学生送到我手里,我们都圆满完成任务,你送生,我招生。”
  我有半秒的晕眩,“送生”这个词,变得很怪异,仿佛是把学生送进火坑。问题是,他们不读书,出路又在哪里呢?很不识时务的,脑子里冒出来句:不管你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坑都在那里,有增无减。这句冷幽默令我想笑,扯了扯嘴角,终究没笑出来。
  “你要是能暗中给力,老金,保证不会亏待你。”老徐极为诚恳,掏心挖肺的样子。
  “哦。怎么不亏待?”我心念一动,不觉脱口问。
  “每生给你100元回扣,如何?另外,给班主任每生50元!”老徐死死盯着我,眼里有攫取的光,“千万别告诉我,你闻不得钱的味道。”
  “这,这,我……这不是等于卖学生么?我……”我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不知如何作答。买卖学生?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从学生那里搜刮来的?就像高速公路收费,无论采取哪种方式,终究还是车主们掏钱。但我就算假清高不要回扣,钱也回不到学生手里,想起来部分贫寒家庭,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鹭鸶腿上刮肉,于心何忍?
  “你卖,我买,两厢情愿。猪养大了,也是该出栏了,难道还要问猪愿不愿意?”老徐不以为然,并毫不客气,以揭露真相的冷笑,“很多中小学教师,利用周末或假期,甚至课余时间,给学生们有偿补课,难道是无私奉献?何况,我可听说了的,有人私下称这种行为:喂猪。现在良心发现,还是扮演清高了?”
  老徐击败了我。我得承认,尽管我没补课,但,不代表我清白。我只不想节外生枝,丢掉妻辛苦谋的乌沙帽。我近乎沮丧,颓废,并中气不足,跟老徐告饶般说:“你让我再想想,好不好?我考虑几天再答复你……”
  “那我走了。你慢慢想吧。”老徐跨门而出,昂首阔步走了,仿佛得胜而去。我跌坐在座椅里,静默无声。
  叮铃铃,下课铃乍然响起。我惊跳起来,看见明媚的阳光下,学生们从教室里涌出,像许多许多的小肥猪,刹那间遍布了整个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