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天色铅灰,飘着雪花。

  一幢老式居民楼附近,突然停了一长溜儿轿车。

  有几个孩子在外面玩,他们俱是经多识广的小人精,能一辆辆说出车的名字:奔驰、奥迪、奥迪,夏利、夏利、夏利……

  倘若这一支车队载着威武的官员,或者闪着严厉的警灯,则孩子们再淘气,也会谨慎地躲在一边。然而车队却披着红,挂着绿,车门一开,钻出一帮笑眯眯的人群,小人精便扯开嗓门欢呼:

  结婚啦!

  楼墙上预先贴了个红喜字,大火苗子般腾腾燃烧。

  人群闹闹嚷嚷登上楼阶,为首的小伙儿进了电梯,他是新郎,专程来接新娘。今天是正日子,所以绝对是专程。

  有人说,喂,你可别窝在里边。

  大家哄地笑了。

  新郎说放心吧,我保证手到擒来。

  其余的人留在门厅,他们看上去像是新郎的同事和铁哥们儿,也可视为迎亲的班子。

  班子成员有拿摄相机的,有拿照相机的,有拿彩条喷瓶的,还有拿彩弹的。彩弹是新玩艺儿,据说往人身上一扔,能扔出一千个彩屑,一万个气氛。

  有人不放心,怕一失手把人弄疼了。

  大家商议一通,风格很高地说,时候一到,先往新郎身上扔。

  门厅里还聚了些本楼居民,也等着看场面。先议论新娘是谁家的闺女,进而打听新郎的情况,得知他在一家外企上班,噼噼啪啪打电脑的,算是白领呢。他的朋友和同事,就是眼前站着的这些年青人,自然也是白领。

  风水轮流转,先前是绿领和蓝领吃香,如今轮到白领了,大家便很关注,问是哪国的外企,老板会说咱国家的话吗?甚至问到新郎的收入。

  白领不兴问这个,别人问也不愿答,于是谈天气,说今天结婚真不错,瑞雪兆丰年。

  又说太阳出不出来没所谓,只要心情好,刮风下雨也不怕,那叫风调雨顺。

  白领们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但有一个共同特点:穿得既雅致又单薄。

  刚下汽车时,身上攒了些热能,可是光支出,无收入,渐渐就扛不住了。门厅呜呜漏风,也漏小雪花,众白领嘶嘶哈哈喷着白汽,频频看表,看电梯的数码显示板。天玄地黄,冷尿热屁。有个小伙儿想方便,哆哆嗦嗦问哪儿有洗手间。

  本楼一老头大大咧咧说,哪有洗手间呐小子?你上我家尿吧。

  新娘家住九楼,显示板指着别的数字时,大家无动于衷,像股民看某种不相干的信息。

  电梯升升降降,吞吞吐吐,终于就指到了9。

  一个聪明小子分析,如果在九楼只停几秒钟,那就没情况,结婚不是上班,不是赶火车。如果多停一会儿,那就有戏了。

  盼啥来啥,电梯真就停了老半天,那时间,干什么都富富有余。

  众白领精神一振:OK,来啦!快点儿,准备好!

  摄相机扛上肩。

  照相机打开盖儿。

  碘钨灯举过顶。

  彩弹、喷瓶握在手。

  静。

  紧张。

  嘴上都不冒白汽了。

  电梯悄然下行,9、8、7、6……

  一个小伙儿突发感慨:真、真是,如临大敌。

  众笑,却不怪他乱用词。

  电梯门开,更笑,大笑不已。

  哪里是新娘?是一个瘪嘴老太太,拎一只菜筐。

  哪里是新郎?是一个驼背老大爷,拄一根拐杖。

  方方正正的电梯间神奇莫测,多像一个魔术箱,大变活人,也大变光阴。

  那一刻有人太性急,竟把彩条嗤嗤喷到老人身上,这会儿连连说对不起。

  老两口呵呵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也沾点儿喜气儿。

  9字在楼层显示板上不断出现,机头、灯头、瓶头、人头一次次对准电梯,迎来的却是卖废报纸的秃顶男人,抱怨暖气漏水的烫发女人,背琴盒的噘嘴小丫头,睡眼惺松、满脸雀斑的孕妇……

  谢天谢地,欢天喜地,当然也是冰天雪地,一对新人连同他们的亲友终于——又是一个终于——降临大地。

  一切按程序走,该做什么做什么,转瞬,一对新人被弄得万紫千红,满头满身都是好现象。

  新娘人高马大,又是浅色打扮,故比新郎醒目得多。

  新郎比较瘦小,此时也比较腼腆,小心翼翼伴在爱人身边,一举手一投足都力求合乎点儿什么。却不像本地别的新郎官那样,运一口气,把新娘子横抱在怀里,从家门沉甸甸走到车门,不使其着地。

  有人夸还是白领洋气,大方,自然,不搞俗套子。

  有人说得了吧,新娘那么胖,他也抱得动?再说这一段路也不近呢,还有雪。

  此时雪已转大,鹅毛般飘飘洒洒。

  新娘子穿得太少,虽然健壮,仍瑟瑟的有些抖。可是还得照相,总照,和各种人照,一说茄子,就努力笑。

  于是又有人说,还是抱着好,暖和。

  又说披一件大衣也好,红呢子的,喜兴,挡风。没有哪个文件规定,冬天夏天结婚都穿一样的服装。

  新娘的父母跟在后面。父亲头发花白,面容朴实,笑吟吟地跟邻居打招呼。可能是太激动了,居然傻傻地问大家:吃了吗?他胸前别一小枝鲜花,花枝下压一枚燕尾红条,鲜艳,气派,尊贵。通常领导剪彩、老板开会才佩戴这种豪华标识,上面写着贵宾、首长、主席团。

  母亲没戴红条,甚至也没刻意打扮,因此更显普通、随和、慈祥。走着走着,突然就哭了,声不大,泪水却不少,扑簌簌止不住。

  女儿走在前面看不见,别人就搀着她说,多有福气啊哭啥?再说离得挺近的,说回来就回来。

  母亲摇头,抽泣:不一样啊,不一样。

  于是便有人跟着叹息。岁月如流,盖头换了列宁服又换了婚纱,花轿换了自行车又换了汽车,唢呐换了手风琴又换了光盘,但新嫁娘的母亲依然要流泪。女婿他的领子不论是什么色儿,他依然要规规矩矩管岳母叫妈。

  人群迤逦着走向车队。

  奔驰是头车,头车的头上还装饰着一对精巧的小绢人。小绢人甜蜜地拥在一起,微笑,雪打湿了脸还微笑。

  该上车的人纷纷上车,坐好后,车就徐徐启动了,把积雪压得沙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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