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都走了,我们来到灶屋,劈柴、生火、煮茶,打发这漫长而寂静的夜。


  ——正月间,大家族里各家各户轮流做东,旨酒佳肴,燕乐宾客,述往思来,谈笑晏晏。这是祖辈留下来的传统,至今不改当初。


  每到年底,我总要回到老家,在深夜黑黢黢的山乡里突然醒来并眼睁睁地失眠,像是特意来重逢那漫长而寂静的夜。


  瓦楞上突然响起叮叮当当的雨声,雨脚绵密又急促,“夜静春山空”之感便直截地浮上心来。父亲当时在正屋之外加盖这间盖瓦的灶屋,原为了偶尔烧柴火之用,却也让我不期然地感受到一种“留得片瓦听雨声”的意趣,这大约是父亲没有想到的。


  老屋付丙后,我们曾建议父母以后上城里和我们同住,但父亲坚持自己的意见,要在自家土地上重建家园。


  房子主体竣工后,我和父亲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清理脚手架拆下来的那些竹木,用卡车分批拖走。忙到暮色四合,我们躺在竹床上休息吸烟,仰望四围的深黛色天空,听山谷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绵延不绝的虫鸣。母亲进城去了,晚上我和父亲睡在一起,听他讲述我们家族的一些历史掌故,闻到自幼起便异常熟悉的他身上的烟草味,听他鼾息均匀起伏。而我自己,却因隐秘地悬想到终究会有一天,父亲不再能睡在我的身边和我鼾息相闻,怎么也不能入睡,就那么阴郁地捱过一个漫长而寂静的夜晚……


  此后,那个漫长而寂静的夜便反复出现在梦中,那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在一起睡。父亲离开后的这几年里,我不禁常常玄想:会不会,在将来的某时某地,忽然与他重逢?如果真有那样的因缘,一定紧紧拉住他的手,不要松开,不要……


  有好几次,在城里,或者在黑黢黢的山乡里,深更半夜没来由地突然醒来,手却下意识地朝枕头边摸索过去,似乎想碰醒他、亲炙他,和他聊一些远远近近的人和事;然而除了水凉水凉的被褥,枕边空空如也,听不到鼾息声,烟草味也付之阙如。我这才忽然清醒,意识到父亲已不在床头。


  有时会控制不住,在中夜号啕大哭。然后在熹微的晨光中,洗漱,出门,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漫长而寂静的夜今又重入梦境。我梦见在昏黑的天光下,父亲和几位本族宗亲站在地坪里,谈起清明节祭扫的有关事宜。有人问父亲想不想去,他沉吟道,想当然想,就看到时候身体是不是吃得消。声音低沉而哀伤,让我无论在梦里还是醒来后都没法平静。


  父子本是同路人,但父亲已先期到达目的地而松开了我的手,留下我踽踽独行。他从此便在各种场合永久缺席了:不再蹒跚地出现在迎接我回家的小路上,不再出现在家人团聚的照片中,不再出现在电话的那一头嘱我注意冷暖,不再出现在锄草、中耕等农事活动中,不再出现在书桌前吟哦或挥毫,当然也不会再出现在比如今天晚上这样的觥筹交错劝菜谈天的酒席上了。他已经有了新的际遇——那个际遇,叫做往生。


  时近夜分,茶已煮好,我给父亲也倒上一杯。父亲爱茶,请他尝尝这黑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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