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我记事时起,就常常端详着外婆娇好的面容想入非非。我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只为了从我的小脑瓜里搜寻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外婆的美。那时的外婆已经五十多岁,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好的时光早已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但她的美却深深地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那是一种清丽中透着雍容,端庄里透着灵秀,精练中透着幽雅的美,这种美既是天生丽质,又是岁月的沉淀和人生历练的雕琢。小小的我常常面对着外婆情不自禁地叹息:外婆,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你一样美?

  我最喜欢外婆那双永远含笑的眼睛,闪着纯洁、善良、和蔼、坚毅的光芒。在我的记忆中,这双眼睛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悲伤、凄凉、无助或者绝望。我很奇怪,为什么跟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心总是那么沉静自然,仿佛远离了喧嚣的浮躁和不安?

  外婆脸上最有特点的是她的下巴,那么尖尖地向前弯着,使整张脸都随之生动活泼起来,让人感觉她一直就在颤颤地笑着。直到现在,我见过的女人当中,也只有外婆一个人的下巴会笑了。而当时,小小年纪的我就认定外婆这样的面相是有福气的,以至后来有人给我看相说我有福气的时候,我都会摇摇头说:不,我外婆才是真正有福气的女人呢!

  外婆身上最有特点的是她的三寸金莲。我曾经再三缠着让她给我看她的裹脚,可是外婆总是不肯满足我,说女人的脚金贵着呢,哪能随随便便就给人看呢?可是后来,外婆还是经不住我软泡硬磨,把自己“金贵”的小脚给我们几个表姐妹看了个够——这是我第一次看女人的小脚,也是最后一次。我看不到什么“金贵”,满眼都是残忍,残忍得我发誓永远不再看第二次。外婆就这样颠着小脚忙前忙后,养育了八九个儿女,72岁的时候,竟然还到山里去干农活,这在周围的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呢! 

  

  (二)

  记忆中,我们这个大家的一切是非事端,都是由外婆来坐镇解决的。她总是那么安然地盘着小脚坐在炕上,右手里永远不变的是她的旱烟袋,而左手则是她盛烟的小花笸箩。如果来到我们家或者舅舅、姨妈的家,左手里拿的则是一个灰色的烟荷包。外婆喜欢抽几口烟,就沉思一会,然后把灭了火的烟袋往烟灰缸里一磕,才抬起头沉静缓慢地娓娓说来……我从没有看到外婆慌张的样子,各家的事端似乎总能在她的不紧不慢的分析引导下化险为夷。外婆在我的心里,也便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和神圣感,我始终相信,她不是一个简单平凡的女人,她的生命中,一定有许多不同凡响的经历和传奇故事。

  至于我的姥爷,我实在不敢恭维——请注意,在这篇文章中,我叫他姥爷而不是外公,因为他不是我的外公。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外公,他的故事也知道得很少。外公去世很早,我只见过他的一张照片,被母亲藏在箱子底的,记忆深刻的是那双深沉严峻的眼睛,仿佛要洞穿你的魂灵而你却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还有唇上那浓密的胡子,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因为姥爷的缘故,母亲很少跟孩子们提外公。

  其实姥爷对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很好,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就是我的外公,因此就一直纳闷像外婆这样美丽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有时心里竟疙疙瘩瘩地不舒服,因为他太丑了,以至于我一踏进外婆的家门,脑子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不太文明的歇后语——就是那个关于一朵鲜花的歇后语。应该说,姥爷的身材还不错,堂堂八尺男儿,身板挺得也很直,但是他只有一只眼睛,两只手上没有一个大拇指,只有半个食指,其余的手指我没数,真的,我不敢也不忍心去看、去数了,虽然那时我是个非常非常好奇的孩子。可以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不但行动迟缓,而且表情木讷,是很难让人对他产生好感的。但是我的外婆就那么难以想象地跟他结婚生子,一起踏踏实实地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


  (三)   

  我一直关心着外婆的故事,断断续续地,从母亲、父亲那里,从姨妈、舅妈那里一点一点地搜集信息。外婆家里兄妹九个中,她排行老九,且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人又长得灵气漂亮,所以,外婆在父母和哥哥们那里所受到了百般宠爱。如果不是一场劫难,她的命运可能就要彻底改写了。十五岁那年,外婆的哥哥,我的小舅姥爷被歹人绑了票,藏在山里的地窖中。他们索要四十块大洋才能放人,否则就拿外婆去换。普通的百姓人家,上哪里去凑这四十块大洋?可是万不能把女儿送到歹人的手中啊!父母无奈,只好把如花似玉的小女嫁给了我的外公——准确地说是“卖”给了我的外公——一个三十多岁、靠赶脚为生的本分男人。就这样,外婆才没有落入虎口,只是委屈地嫁给了一个自己从没见过面的陌生大男人。

  外公赶脚,交通工具不过是一头毛驴,谁家的媳妇要回娘家,谁家有红白喜事需要报信,都来找外公和他的毛驴帮忙——如此说来,外公的职业倒像是现在的出租车司机了。这样的职业在那时也算一个生意人,手中也就有了点积蓄。花一样倍受宠爱的的小脚女孩就这样结束了自己花一样的年华,和大自己二十岁的外公组成家庭,小小年纪就顶起门户过日子。

外婆的这段经历,一直让我难以释怀,我想象不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遭遇这样的不公时内心该有多么愤怒亦或悲凉?换做我们这新时代的女性,要怎样反抗这命运的不公?外婆却嘿嘿笑起来:人命关天,怎能见死不救?何况要救的是自己亲哥哥。再说了,肯出钱救命的那个人,一定不是坏人,那时候挣个钱多难啊!当年的我是不信服外婆这些说辞的,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一次又一次触摸生命的本质,见证人性的悲凉,对没有文化的小脚外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外公外婆的婚姻,表面看是迫不得已,其实一个肝胆相照,一个内心崇拜,这是最牢固的感情基础,也难怪外婆笑我幼稚。

   

  (四)   

  外婆给外公生了五个儿女,母亲是老大。儿女太多,外公赶脚挣的钱已经养活不了一家七口人了。为了生计,外公和外婆的几个哥哥结伴去了大连,这一去就杳无音信。外婆一个人在家拉扯五个孩子,其艰辛是难以想象得出的。母亲十六岁那年,外婆便做主把她嫁给了我父亲,这样既给她一个新的家,又可以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外公挣了钱欢欢喜喜地从大连回家,他最喜欢的大女儿却已经嫁做了他人妇。外公其实非常生气,却已无力回天,只能给母亲一点钱算是补偿。这件事对外公的触动很大,重返大连时,他带走了我的大舅舅,让儿子出去上学,靠知识改变命运。后来大舅考上大学分配工作,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绝无仅有。

  外公去世以后,母亲把他的照片收藏在箱子底,足见她对外公的感情非同一般。至于对外婆,母亲心中一直有个结,她怨恨外婆让她小小年纪嫁给更穷的父亲,早早地生儿育女日夜操劳。但是外婆却非常挂念我父母亲和孩子们,常常颠着小脚到我家里送点母亲爱吃的柿饼、蜜饯什么的。其实母亲也应该知道,外婆是一直在弥补她的过错,何况在当时的情况下,那也是穷不得已的决定。好在父亲不但勤劳能干、老实英俊,而且一生对母亲都很照顾,被我们做儿女的传为佳话。父亲去世的时候,外婆整整在我们家陪了母亲七天。从此,她对我母亲的生活更加关心体贴,外婆就这样用她宽容博大的母爱,化解了我母亲心中积淀多年的怨恨。

  外公这次离家后再也没有回来。几年以后,舅姥爷捎回他的死讯。外婆颠着小脚,带着孩子们去大连奔丧,把外公的后事处理得非常得体,令许多男人都钦佩不已。这个小脚女人在命运多舛的时刻依然保持平静的心态,既没有因外公的早逝而萎靡不振,也没有因为母亲对她的怨恨而抱怨生活。多少年来,该承受的她一个人颠着小脚都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她也默默地用柔韧的肩膀扛住了,这样的女人,的确不是简单平凡的女人。所以至今,外婆的形象在我心里都有一些神化,我对她发自内心的爱戴和崇敬,使她在我心中已经幻化成一个不可玷污的女神。  


  (五)   

  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生活更加艰难。这时候。我的姥爷开始频频帮助她和孩子们干一些力气活。姥爷比外婆小七岁,跟母亲同辈,是外公出了五服的本家侄子。因为太穷,姥爷和他的弟弟都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娶上媳妇。那个时候我的姥爷并没有残疾,他也是一表人才的壮汉子。来来往往中,我的外婆被姥爷的善良憨厚、勤劳朴实打动,水到渠成地,让姥爷加入了孤儿寡母的清贫之家。

  我很佩服姥爷的目光,他能看到外婆这个已经生育了五个孩子的小脚女人的独特魅力,是他的过人之处。但是两个人的结合却得到村里人的反对,尤其是外公家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姥爷进外婆的家门。外婆更受到了已经懂事的几个孩子的巨大压力。

  反对和压力太正常了,因为这样两个相差太悬殊的人产生感情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一个不足三十身强力壮的单身男人,一个人三十几岁就做了外婆的半老徐娘,这样的爱情故事放在妇女解放的今天,也会被世人所嗤笑的吧?但我理解我的外婆,十五岁被一场劫难送到外公身边的时候,她还太小,不懂爱情。她把对外公的敬重、感恩和崇拜,都揉进了两个人被动组合的家庭。二十年之后,她经历过并承受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更懂得心心相印的感情是多么来之不易,也是多么值得珍惜,年龄和辈分的差别又算得了什么?

  但来自外公家里的阻拦太强烈了,外公的兄弟们甚至要把外婆和几个孩子赶出那个家。外婆坚决不服,于是就进城打官司。没有交通工具,姥爷用小推车推着外婆,后半夜动身,天亮赶到城里,打完官司天黑了再推外婆回家。几十里路啊,两个人,一辆车,一路夜色,一路苍凉,更多的是希望。外婆去世以后,小姨给我讲到这里,我脱口而出:“为什么要晚上赶路?”小姨怔了一下,叹口气说:“怕你外公家里人看到……”  

  官司当然打赢了。外婆和姥爷后来又生育了三个儿女。孩子多,生活压力大,姥爷带着舅舅去山里采石头卖。这个最挣钱的营生当然也是最危险的,一次放炮的时候姥爷把舅舅推开,自己却没来得及跑远,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打残了几个手指。姥爷变丑了,却也赢得了孩子们的尊敬。


  (六)

  外婆的身体一直很好,没有什么疾病。这两年血压开始升高,出现过几次眩晕,但是都有惊无险。正月里去看望外婆,依然盘着小脚坐在炕头,依然匀称的身材,依然挺直的腰板,依然美丽的笑容,只是脸略微有些浮肿,腿脚不灵便了,口齿也不似先前那样清楚。手里拿的依然是她的烟袋和笸箩,但烟只是吸两口就让火灭了,咳嗽几声,沉思一会儿,点上再吸两口。

  外婆老了,真的老了,但我看着她,依然那么亲切、那么崇敬地品读着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她是个随时都会离开尘世的古稀老人。姥爷也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告诉我去年有一次开门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摔了一跤,但两个人不肯跟儿女同住,每天就由姥爷来做他们的一日三餐。外婆咧开嘴笑得很甜很满足:“多亏了有这么个人呢!”姥爷一只眼睛盯着她只笑不说话。相伴五十年,两位老人用事实向世俗的人们宣告:只要有真爱,就可以消融外貌、年龄和身份造成的悬殊差距。几十年来,外婆的小脚也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村里的土地上,踩在村里几代人的心中,她赢得了整个家族和村里人的尊敬、爱戴。

  我离开的时候,外婆依然颠着小脚出来送我。那双小脚再也没有以前那么沉静了,由于掌握不住身体的平衡,外婆的脚步很慢很颤,让人担心哪一脚不小心就会跌倒在地。但我们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外婆一直陪着我们走到车前,颤颤地却又稳稳地向我们挥手告别。望着外婆渐渐远去的身影,我的视线模糊了……


  (七)

  姥爷八十七岁那年去世,时年九十五岁高龄的外婆很受打击。一天夜里,外婆起夜摔倒在地,胳膊骨折,这个年岁的老人已经不适合做手术,外婆的生活基本靠舅舅和姨妈们轮流照顾。

  外婆96岁生日的第二天,2014年4月28日,一个清丽湿润的春天的早晨,我痴痴地崇拜了四十多年的外婆安详地离开了我们。见证了一个世纪的风雨沧桑,这个儿孙成群、五世同堂的老人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一辈子没用过化妆品的外婆96岁高龄依然美丽,咽气之后脸上还带着祥和恬静的笑容,那是一个一生谦恭贤德的老人留给满堂儿孙最后的财富和奖赏。

  回家送外婆最后一程,聆听舅妈、姨妈们说外婆最后的日子,年近七十的舅舅默默地泪流不止。外婆临走前一天一直下雨,春雨贵如油啊。二姨问外婆:“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外婆笑笑说:“我过生日啊。”卧床以后外婆的饭量很少,一顿饭三个饺子足矣。儿女们随她的心意,没有为她操办生日宴。夜晚,万籁俱寂,外婆轻声对陪伴她的二姨说:“下完雨该种花生了。我走吧,你们好干活。”二姨立即回应:“现在地那么少,捎带着就干了,你别操心啊,好好养着。”第二天凌晨,二姨一觉醒来,外婆声息不再。

  “下完雨该种花生了。我走吧,你们好干活。”外婆在世的最后一句话,轻言细语。有不舍,却不愿再拖累儿女;有期望,却不奢求任何利禄。平静,温暖,安然,恬淡。我心无悲痛,却热了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