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随第二炮兵某工程部队走进了高原深处的大山皱褶中,在那里构筑祖国的倚天长剑——战略某阵地。光阴似箭,一晃40多年过去了,岁月之河漂走我许多记忆,却冲刷不去高原铸剑的难忘一幕,脑海里常常浮现高原、荒漠、雪山、阵地、坟茔,还有那一族族骆驼刺和一朵朵玉琢似的雪莲花……
走进高原
第一次去西北高原是在1981年的9月,我作为总队司令部作训科参谋随几位高级工程师到一线施工连队执行任务。在北京乃至长春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而在海拔3800多米的高原雪山,一年四季没有春花烂漫、桃红柳绿,没有潺潺流水、鸟鸣啁啾,没有夏夜蛙鸣、红枫秋叶,只有光秃秃的山,漫天的风沙,低矮的土坯房,天帐般巨型伪装网下神秘的DDFSZD。“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四季穿棉袄,风吹石头跑”,这首民谣则是对这远离人烟的神秘之地自然环境的真实写照。由于海拔高,空气稀薄,温差大,气候变化无常,“早穿棉,午穿纱,晚上冻得喊妈妈”。由于气压低,水烧到80℃就翻花了,做饭、煮面条得用特制的高压锅。我那年28岁,虽然年轻,但高原反应也很重,头晕、头痛、鼻孔出血,常感到胸闷气急、倦怠嗜睡,加之强烈的紫外线辐射,令人口干舌燥、皮肤脱裂。同行的高工朱少海,年长我26岁,我们都尊称他“朱老总”。“朱老总”1963年参加过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塔的安装,在沙漠和大山里干了20多年,是这次赴西北的四位高工中年龄最长的。由于一到工地他就投入了紧张的施工,极度劳累加之缺氧,导致恶心呕吐、口唇紫疳、面部浮肿,不得不提前“下山”。这里极少有新鲜蔬菜吃,许多同志指甲凹陷,总后卫生部特地为部队官兵配发了“多种维生素胶丸”,以弥补身体中维生素的缺乏。在海拔3800多米高原的大山皱褶里,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在机器轰鸣硝烟弥漫的坑道里,在DDFSZD的场坪上,我有幸接触到许许多多可亲可敬可爱的官兵,他们是那样的普通、那样的平凡,却又是那样的坚强、执着和伟大。他们常年经受着孤独寂寞的洗礼,默默无闻地战斗在戈壁深处,无怨无悔地奉献着青春年华,因为他们心中有信仰、心中有追求、心中有向往。他们面对恶劣的施工环境,忍受高温的炙烤、寒流的袭击,向生理极限挑战,打赢了一个又一个“恶仗”、“硬仗”,创造着施工的奇迹。他们的脸庞显得黝黑粗糙,那是高原紫外线给他们的馈赠。他们为国家和民族付出的是汗水、青春、热血、健康乃至生命,换来的是共和国的利剑能随时出鞘御敌,换来的是祖国天空的安全与宁静。当祖国正义之剑迎空出鞘,搅动着云水,喷射着烈焰,扶摇直上九霄护卫着祖国的疆土,展示着当代军人的血性与阳刚,你才能领悟和平时期军人牺牲与奉献的价值所在。
酒
为了打破核垄断、反对核讹诈,遏制可能对我国进行的核袭击,1966年7月1日,一支神秘而又英雄的战略导弹部队诞生了,周恩来总理亲自命名为“第二炮兵”。DDFSZD大都选择在戈壁高原、深山峡谷和穷乡僻壤。而工程部队为导弹筑巢安家,则是天南地北打坑道、四海为家筑阵地。我在戈壁高原A阵地正赶上大罐清洗,至今记忆犹新。
某导弹推进剂,被专家们称之为“五毒俱全”,即:“剧毒、易燃、易爆、高压、低温”。这种特种燃料要储藏在一种铝镁合金罐里。而大罐在储藏燃料前要用酒精清洗,这是一件十分艰辛的工作。大罐只有一个口能容一人出入。为确保大罐清洗得一尘不染,从事清洗的人必须身体强壮且没有皮肤病,没有心、肺、肝、肾疾患。进大罐前剃成光头,穿上特制的丝绸连体衣。由于浓烈的酒精经过皮肤和呼吸道吸收,会引起中枢神经系统兴奋或抑制,加之高原缺氧,虽然采取了通风措施和个人防护,一般的人进罐也只能呆上七、八分钟。有的人出了大罐,大汗淋淋,满脸通红,说话滔滔不绝,兴奋异常;有的人出了大罐,步态蹒跚,似乎是喝得酩酊大醉;有的人出了大罐,颜面苍白,皮肤湿冷,口唇微紫。所以每逢大罐清洗,都是由党员、团员、干部组成突击队,我有幸作为一名突击队员参加了大罐清洗。当大罐清洗完毕的那个晚上,“前指”组织会餐,虽然只有午餐肉、红烧肉、红烧鱼罐头,吃着大萝卜烧雪兔和牦牛肉,我们仍然尽情地侃大山,尽情地喝着8块钱一瓶的茅台酒,把浓烈的液体和着激动的泪水都倒进嘴里。
有人说,从二炮工程部队出来的,人人都能沾点酒。我想,也许是清洗大罐时真正的“酒精考验”炼出了酒量;也许是艰辛的生活,酒支撑着工程部队官兵青春的生命。
水
走进远离人烟的DD阵地,你才能感受到什么是军人的牺牲与奉献,你才能体悟官兵们坚守职责的崇高情怀和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
在B阵地进行工程安装,连队的营房坐落在一片戈壁滩上,那是官兵自己动手搭建的干打垒土坯房。因为风沙大,房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营区方圆十几里寂寞荒凉,寸草不长。虽然在高原当兵有地区补助和施工津贴,但购物却没有店铺,有钱没处用。“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在这里电视收不到信号,每天吃过晚饭,大伙聚在一起打开总政配发的上海产“红灯”牌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由于交通不便,日报成了周报。遇上大雪封路,个把月才看到一次报纸,战士们戏称报纸为“抱纸”。但是苦也好,险也好,大家都没有怨言。
有一天进行通风管道保温施工,要在圆风管上均匀地铺上矿渣棉,裹上一层铁丝网,再缠上一层塑料布,稍不留意,皮肤触及到矿渣棉,奇痒难忍。20多名士兵穿着雨衣,脖子上围着毛巾,戴着厚厚的口罩,一个个都成了“土人”,只有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施工一天下来,灰尘、烟尘、泥水、汗水,身上总是黏黏糊糊的。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用热水冲个澡。可这里的水是金贵的,几个月洗不上澡并不奇怪。这里的水不仅苦涩,而且喝了让人恶心、肚胀、拉稀。吃的水全靠一辆解放牌水车到二十几里路外去拉。在这里得学会综合利用水,先洗米菜后洗脸,沉淀之后还要用来洗衣服。因水珍贵,大家养成了少喝甚至不喝水的习惯,因水的摄入量小于排泄量,导致口干、少尿,甚至由于尿液浓缩而导致结石。在这里,我改掉了多年每晚上床前洗脚的习惯。记得当时做梦,梦到最多的是家乡碧波荡漾的蚌蜓河,夏天在水清见底的河里捉鱼虾……
就在我离开高原的那个寒冷的冬天,惊悉一辆运水车在白雪覆盖的螺旋道上发生车祸,一名年仅19岁的战士为运水而牺牲。我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欲泣无泪,欲诉无声……
雪莲花
在高原,我特别喜爱生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高山积雪岩缝中的雪莲花。这不仅是因为雪莲花对风湿性关节炎、外伤出血、腰膝软弱、妇科病具有特殊的保健治疗作用,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一种不畏严寒、与自然抗争的精神。
在人迹罕至的生命禁区,活命尚且困难,施工更是难乎其难。然而,二炮工程部队却在这里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建成了一个又一个DDZD。如果说开山筑洞是血肉之躯与山石的碰撞,那么工程安装则是官兵们用自己创造的生命色彩来装点阵地。高原那毒辣辣的太阳,透过厚厚的伪装网象根根钢针,刺在焊接施工的士兵那弓起的背上,焊花与汗水一起飞溅。每一件焊接工件要无气孔、无夹渣、无咬肉、无裂缝、无下凹……坑道里,发电机、空压机、搅拌机、切割机震耳欲聋,吵得人连对面说话都要高声大喊。那壮观的施工场面胜过金戈铁马的豪迈和炮火轰鸣的辉煌。在高原,我深深理解了什么是开拓与拼搏、奉献与牺牲。二炮军人的一切都是默默的,如同雪莲花悄悄地开放,蓝白色的花朵与雪山融为一体。
坟茔
上过高原,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生命的价值。
我经常会想起那片静卧在高原雪山的坟茔,那里躺着的,有我的战友。记得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和青光洲副总工程师一起来看望长眠在这里的6位战友。他们之中年龄最小的才18岁。在他们的坟墓前,我不由得想起当年臧克家那著名的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他们把青春、生命与热血留在了无人知晓的雪山高原……
墓碑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看不到烈士的英名。我用手清除积雪,默默地念着碑文。那一座座字迹斑驳的碑铭,无声地传递着撼人心魄的绝唱。我们站在墓前,瞥见墓地上有一蓬蓬墨绿的骆驼刺,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它那短而细的枝、针状的叶,不畏严寒酷暑,笑迎风刀霜剑,无媚、无娇、无声地伴着那片坟地。长风呼啸,沙幕低垂,无言的士兵在这里默默地向着不远处的DD阵地投去永恒的注视。
我想,在那火箭腾空的熊熊烈焰中,谁能说没有这些年轻士兵那青春火炬的闪光呢?当威武的战略导弹方队通过天安门广场显示国威、军威时,我们的烈士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
往事如歌。每当我想起军旅生涯中那些流逝的岁月、那些流逝的音容笑貌,就从心底涌起一种神圣、庄严、自豪和欣慰。虽然我早已远离了雪山高原,但雪山高原却牢牢地留在我心中,让我怀恋、沉思。每当我在人生道路上遇到困难和挫折时,我便会想起在高原铸剑的日子,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