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姑,满族老太太,“芳高龄”七十三,瘦,弱小,却是辽宁散文界的领袖人物,也是辽宁爱情界的传奇人物。

   璩姑主持过无数次散文研讨和评奖,编选过几十部散文书,外加一份散文内刊,让文坛高手还有新秀,哪怕是初中生、小保姆,人人有机会,不断在高雅的纸页子里露脸。璩老师是一位罕见的民间活动家、编辑家,她体内的巨大热情与活力,跟她的纤细身躯恰成反比。人们常纳闷,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太太,怎么就干了这么多事呢?

   辽东出生的璩姑爽快,拿得起,放得下,在东北老太太中,属于那种特别能干的利索人。庄稼院一般这样形容:沙楞,“恨活儿”,屋里屋外拾掇得一根草棍儿没有。书面语这样形容:干练。干练的同时,还诙谐。璩姑爱笑,十来岁就被老舍、吴敬梓、果戈理逗得肚子疼,疼完了,模仿这些幽默大师的语言,上挂下联,跟四周的小孩子笑闹。

   璩老师善于激活别人的潜能。让你写稿、发言、做事,你有些顾虑,犹豫,她注视着你,不讲大道理,也不多劝,往往只一句:“玩呗”,嗓音略显苍桑,却诚恳、通达,让你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吸一口气,应承下来,不好意思推脱、延宕。璩老师是乐天派,宽松派,自嘲派,她描述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常说:“玩呗”。但老太太这个“玩”,可不是稀里糊涂的“玩”,更不是玩世不恭的“玩”。这个“玩”,已被老太太赋予了新鲜含义。

   不要以为璩老师风风火火的,只能张罗事,事实上,她还是一位勤奋而有成就的散文作家、散文评论家,著有《海棠依旧》、《散文我见》等九部作品集、评论集。最新出版的这本散文集,名叫《哭过长夜》,录有四十几篇文章,写亲人友人,同人陌生人,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几乎把自己的前半生都点到了,所以叫长夜。女性比较关注夜晚,夜晚有黑暗,有痛苦,也有家庭和爱情,月亮和星星,星星就是悲喜交集的泪珠啊。老太太写得真挚、亲切、精彩,她把泪珠变成珍珠。我受了感动,珍珠又成了泪珠。其中,《父亲和他的女人》、《清风吹散万般愁》、《凤城女高》、《二八佳人》、《捉贼》、《卖饭》等篇章我很喜欢,一读再读。说给周围的人听,大家也称奇。

   璩姑还是一个执着的“才情女子”,有些事,她拿得起,却也放不下。老伴鲁野先生去世多年,没人建议她再婚,不是不敢,是不忍。她说:“老伴是天我是地。”她把老伴的名字刻在自己心上,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老伴墓碑上,预先号下在天国的位置。文学圈里,许多人都知道她的婚恋经历,这段经历艰难曲折,美好持久,不是戏剧,胜似戏剧,以至大家提起来,常常感慨地说,还用编什么故事?我们身边,现成的一对。书中《恨君却似江南月》、《送别漂流瓶》、《失落的琴声》、《大海的情人》这几篇,是璩姑对爱情往事的追忆,没有雕琢,用不着雕琢,都是真情实感,刻骨铭心,如诉如泣,读了让人心生敬意,觉得世界再轻浮,毕竟有值得珍重的东西。

   书中还有一些照片,展示着璩老师各个时期的生命图画。我一张张细看,遐想,叹息,突然就吃了一惊。那是一张她的近照,华发老太站在枝叶繁茂的树前,笑吟吟的,举着一把,举着一把……手枪!照片没有注脚,像无标题音乐,任人揣摩。我猜她是访问一个军营,主人好客,请她打靶。老康太太有时像个小姑娘,野,浪漫,兴趣广,无拘无束,登高山游海洋,去苏俄上新疆,说走就走,毫不打怵。可再怎么着,也没谁把她跟枪联到一起。跟枪有关的老太太倒是有一个:华蓥山的双枪老太婆。人家是武装人员,手里那个枪是坚硬的兵器。老康太太那个枪,模模糊糊的,横看竖看,不像具象之枪,寻常之枪,倒像一把温柔之枪,爱神之枪,善良之枪,不打坏蛋,不打小人,不用这个打,他们不配。老太太的“子弹”奇特而金贵,情为弹药,才为弹壳,心为弹头,或点射,或连发,专门献给散文,献给她所热爱的美好目标。那好,我就趁机给璩老师起个外号:“单枪老太婆”。她那枪,是专一的、全神贯注的枪,是她行事撰文的态度,单枪而非匹马,大家拥戴她,人不独,势不孤,从一则简介上得知,璩老师的生日跟我同一天,都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我高兴这个巧合,打电话告诉她。她也高兴,聊了两句,更高兴,得意地说:“刘齐你那个是阳历,我的是阴历,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这边放假了,自由!”

   璩姑是一个精精神神的老太太,身子骨结实,人显得比实际岁数小不少。所以有时,我们不管她叫老师、老太太,而是没深没浅地叫:康大姐。老太太喜欢这个称呼,乐呵呵地答应。英国的丘吉尔说:“权力使人年轻。”到了沈阳璩老师这儿,却是:散文使人年轻,为大家做事使人年轻。

   老太太肯定长寿。老太太家里,还有一个老老太太——她的母亲,一百零一岁了,远近闻名,区里都挂了号,年年来给祝寿。每回我去璩老师家,老老太太都要亲自接见。百岁人瑞稳稳站在地当央,仰起脸,盯着傻大傻大的后生小子,皱纹精致,菊花含笑,喃喃说:“这么老高,你妈是怎么把你养大的?”

   璩老师的家里,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性质浓郁的木桌。小巧的璩老师,坐在旁边,桌子就显得更加宽大。璩老师的活动构想、策划方案,璩老师的书和文章,大都是在那上面写出来的。她还在继续编书写书,编写很多纸质的书,很多无纸的书,她本人就是一部可爱的、耐读的书,东北大地出版,鸭绿江和凤凰山印发。

   璩老师虽然退休了,却依然是有组织的人。这个组织叫辽宁散文学会。璩老师是学会领导。说她“芳高龄”七十三,是该会会员鲍尔吉。原野的话,“才情女子”,是会员王充闾的话。特此说明,不敢贪占。

   200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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