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清净寺的门外,抬头仰望着头顶上的石头穹顶。千年已过,可穹顶上若隐若现的阿拉伯文,仍然还在挣扎着,不让自己消失,哪怕在这座小城里没有多少人能明白它的所言。

  就在我的身后,是车来车往的街道;在清净寺的左侧,穿过一条马路,是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店;离清净寺一百来米的,是香火不绝的关帝庙。早在来时的公交上,我就看到了关帝庙门口的人头攒动。那般拥挤,有如不是为了进香,而是为了去赶集。已是秋日,中秋节已过,可这南国之地仍旧是闷热,不见秋日的踪迹。可不管秋日是闷热抑或是凉快,都挡不住香客前往关帝庙的脚步。

  告示牌上写着进入清净寺参观的注意事项:女性凡身着背心、短裤、裙子(不过膝)不得进入。可不,就在我前头,两位身着牛仔短裤的女生被无情地挡在了清净寺的门口。低头一看,暗暗庆幸今天自己穿了一条过膝的格子裙。秋日都还穿着牛仔短裤,可见这是个假的秋日。

  清净寺是它的汉名,咋一听,还以为这会是座古老的佛教寺庙。可是它的真名,其实是“艾苏哈卜大寺”。早在北宋,它就已经在这里了,到了元朝,由居住在泉州的伊朗人穆罕默德出资修整。异域来的宗教,在这片闽南大地上也入乡随俗了,不过这大门,依旧是叙利亚大马士革清真寺的模样。

  于许许多多生活在泉州的人而言,清净寺是一位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你看那离他不过一百来米的关帝庙,每日人头攒动,每人无数人从清净寺门前走过前往关帝庙进香,可是几乎不会有人为清净寺这座伊斯兰教的圣地而停留。泉州虽是多元宗教并存的古城,可相比真主安拉,释迦牟尼、妈祖、上帝、还有那些让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某位娘娘某位大王,才是这座沿海小城里受人膜拜更多的。“望月台”就在大门的楼顶上,每每经过,一抬头就能瞧见,只是我们早已瞧不见穆斯林们在那望月,计算着“斋月”的起斋日期。生活在泉州的回族,现今,大多都是入乡随俗了。

  这片闽南之地,曾经居住了许许多多的阿拉伯人。千年以前,泉州港,别名“刺桐港”,繁华至极,因而成了“东方第一大港”,与埃及亚历山大港齐名。那时,许许多多阿拉伯人通过“海上丝路”,带着香料、药物还有其他奇珍异宝来大宋做生意,上岸的第一站,便是泉州。这些远方的客人在此定居,后来形成了回族,还让泉州成为了伊斯兰教传入中国最早的地方。

  千年已过,他们骨子里仍流着阿拉伯人的血,可早已融进了闽南人的大家庭。昨日正是中秋,这些阿拉伯穆斯林的后代,也是庆祝的。于他们大多数而言,古尔邦节开斋节是祖先们的节日,中秋节,是属于自己这一辈人的。

  清净寺,的确清净,游人稀少。虽然它与西宁的塔尔寺、日喀则的扎什布伦寺、杭州的灵隐寺等位列中国十大名寺,可论名气,它自然拼不过拥有“枫桥夜泊”的寒山寺。大昭寺门前众多不断磕着等身长头的信众,在这里,是见不到的。

它早已过起隐世的生活,它一个人待在这片南国之地,住在这片“泉南佛国”里,不问世事。

  许是经常去佛寺,我养成不管进什么寺院都从左往右按顺时针走的习惯,便先向左拐去,来到了“奉天坛”。

  这“奉天坛”与大门楼相连。名曰“奉天坛”,全然不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踪迹。起了汉名,却是丝毫见不着一丁点儿汉人的气息。两侧的石壁上刻着阿拉伯文,那刻的,都是《古兰经》。清净寺建于宋代,千年已过,可真主的教诲,依旧在这石壁上对着这座城里的人轻语。哪怕当这里的人儿几乎都是“艾尔穆斯林(阿拉伯语:非穆斯林)”,它的执着,却是倔强,丝毫不肯变。

  高大的石柱在无言地站立着,它们是那么高大。它们就站在这一片青青的草地上,静静望着不过离它十几米远的马路,望着每日车子的川流不息,望着每日的人儿从自己面前走过,却是朝着关帝庙的方向而去。不过它们又怎会为此感伤呢?四百多年前8.1级的大地震中,它们都不曾倒塌,如此坚韧,又岂会多愁善感?

  这奉天坛,原本是穆斯林们的礼拜大殿。1607年,泉州发生了一场8.1级的大地震,巨大的圆顶没能逃过一劫,轰然倒塌,只剩下花岗岩的石壁、尖顶窗户还有这石柱守护着这片废墟。那坍塌的穹顶就埋在地下,足足把地面抬高了一米。然而时至今日,考古学家建筑学家也没能想出个修复穹顶的法子。穹顶只能依旧埋于地下,任凭茵茵青草与小花在秋日里顽强生长。《古兰经》以阿拉伯文刻在石壁上,那字体,优雅得如同蒙娜丽莎。经历了大地震,它并未因此惊慌或沉沦。即使当年,那些信众的后人早已入乡随俗,它仍旧在这里,对所有经过的人无声吟诵着《古兰经》的经文。

  海明威所说的“重压之下的优雅”,它倒是践行了。

  穹顶塌了,可这大石柱却因祸得福,得以摆脱穹顶的束缚,眺望远处的风景。奉天坛修筑于大门楼西侧——遥望圣城麦加的方向。也难怪这大石柱不会因为人们纷纷前去关帝庙上香而忧伤,因为它一直在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眺望到了麦加·穆卡拉玛。也不知,这些石柱,会不会向深埋于地下的穹顶,细细诉说着克尔白的人头攒动,描绘着“禁寺”前的人身人海,告诉它,当年还能看到的麦加兵营,现在已经全部改成了民宿。它还会告诉土地下的穹顶,那座孕育了清净寺大门设计灵感的古城,而今却笼罩在叙利亚内战的炮火中。

  它还会细细道来:千年已过,泉州港早已不再是东方第一大港,宋元早已成为了史书中的记载,马背上建立起的阿拉伯帝国早已消失在漫漫沙漠中,奥斯曼帝国,也早已在那场大战中土崩瓦解。

  大殿是不能做礼拜了,可穆斯林的虔诚是不会变的,这礼拜,还是得继续的。就在奉天坛东北侧那座红砖瓦燕尾脊房檐的闽南古厝,就是“奉天坛”坍塌后,穆斯林做礼拜的地方。它也有个汉名,“明善堂”。这明善堂,原本是毛拉(阿訇/伊玛目)的住处,也是他们接待宾客的地方。

  有些阴沉的秋日中,明善堂的红砖瓦,在以灰色为基调的清净寺里,在一片阿拉伯风格的建筑中,俨然是一抹明亮的清流。

  跨过了有些老旧的木头门槛,穿过了那扇古老的木门,我走进了这座小三间结构的闽南古厝里。站在小小的庭院里,望着庭院中央的“出水莲花”香炉,仿佛回到儿时的秋天,在奶奶家的庭院里游逛。庭院中央。然而主屋里那显目的星月,那显目的阿拉伯文,才叫人恍然大悟——这不是什么闽南古民居,这是穆斯林的礼拜堂。那座存在了几百年的“出水莲花”石香炉,也并未送来一抹佛香,因为伊斯兰教是忌讳烧香的。但是不少穆斯林来做礼拜时,会随手往这“出水莲花”里撒些许檀香末,让这空气,更叫人心静如水。

  天青色,却没有烟雨,唯有灰色的天空,为这古老的礼拜堂平添几分寂静。透过这般万籁寂静,我们这些“艾尔穆斯林”们,却听不到来自真主的箴言。幽暗的礼拜堂,不见点点跳动的烛火带来些许光芒,也没见到那位来自青海,名叫伊布拉的毛拉。

  清净寺现今的大毛拉是青海循化人,听说他妻儿也从遥远的西北,穿越大半个中国,来到了这个与台湾隔海相望的小城,来到了这个秋日依旧热浪如夏的南国。

  听说,原来有个名叫赛义德的埃及小伙儿在这儿做生意,隔三差五就会来明善堂和毛拉一道礼五番。毛拉会说蹩脚的阿拉伯语,俩人会谈谈天。

  赛义德去了上海后,毛拉曾和来访的人感慨道,虽然每日来做礼拜的人依旧那么少,但是赛义德一走,日子似乎有些太安静了。然而,毛拉依旧在此。也许,不知何时,赛义德会回来,也许会有下一个赛义德出现。而且,就在和明善堂遥相呼应的新礼拜堂里,每年的古尔邦节、诺鲁孜节,总还是会有些人要来到那座礼拜堂过节的;总有些人,还能记得祖先的习惯,总有些“赛义德”们会来。在清净寺里,或许是清净了些,可他绝不会是清净寺最后的毛拉。

  站在明善堂的门口,就能望见清净寺东侧新礼拜堂的尖拱。听说形制是模仿了奉天坛。既然奉天坛无法修复,那就好好造了个新的。只是相比远方的青海,再相比隔壁家的关帝庙,新礼拜堂在这些节日里,终归还是显得清净了些。这个秋天,于伊布拉毛拉而言,想来虽然闷热了些,可古尔邦节也过了,想来,又是日复一日的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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