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晚年生活是从退休开始的。

网上有人问:“人到老年,身体不适,力不从心,孤独苦闷,晚年生活该如何度过?”于是意识到,退休也是一道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顺利通关的。

人在职场,纵有各种困惑与挑战,但朝九晚五的工作尚可让人感受到个体存在的社会价值,不至于被孤寂和空虚所绑架。一旦退休,刀枪入库,解甲归田,很容易让人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失重”状态,倘若处理不好,就会像航船失去舵,只能随波逐流,甚至,一落千丈。就像那位在网络上留言的老人。

如何经营好退休后的生活,让人生的晚秋依然绚烂多姿?十几年前去于校长家探望她的情形,霎时浮上脑海......

于校长,本名于佩兰,曾任我的母校北京市红山小学校长。而且,她还与我家同住一个楼(高等军事学院46楼),是我发小的妈妈。由此,与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校长“大人”就有了许多区别。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能准确叫出我们姊妹几个的名字,而我们见到她总是毕恭毕敬,刻意保持距离,她毕竟是校长嘛!

于校长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从大到小分别叫国丽、国平、国宁、国红。能给孩子起这种名字的家长,毫无疑问,都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其中,我和国平是同年级同学,小妹小辉和国红是同班同学。于校长的四个孩子,长大后一个赛一个地有出息,有的是教授,有的是法院院长。

于校长的丈夫叫鲁泉,生前是共和国战功显赫的将军。他病逝后,一位中央军委领导亲自为他题写挽联:“鲁泉将军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写此文前,我特意上网搜索有关鲁泉叔叔的介绍,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只查到《解放军报》的一则讣告。不甘心,我又加了几组关键词,终于找到一篇与他有关的文章,虽然很碎片,印象足够深刻:

鲁泉是胶东人,“38式”,五短身材,乡音重,脾气直,嗓门大,志愿军回国前后,在27军80师任师参谋长、代师长。军里原本上报鲁泉当师长,收到的命令却是到高等军事学院当教员。那时流行“3分当长官,4分当参谋,5分当教员”的说法,鲁泉不好再提意见,拔腿走人,在高等军事学院战役系、外训系当了十年教授。

“文革”开始,院校停课,鲁泉下岗,潜心读书之外,他把主要时间和精力放在研究中外著名战役和苏军的作战特点上,准备运动结束后,继续他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员生涯。不料一纸命令下来,他成了新疆军区副参谋长。想到能去反修前哨盘马挽弓,鲁泉按捺不住高兴。  

几位老战友为他饯行,鲁泉遏制不住酒兴诗兴,饭后挥毫,草书五绝一首:“策马斗罴熊,扬鞭断朔风。不惜肝胆碎,只愿社稷兴。”其壮心之烈,溢于言表。

鲁泉叔叔是不是很厉害,整个一个文武全才。可我儿时却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那是1966年,“文革”爆发。高等军事学院的叔叔阿姨们也分成了两派,两派都说自己是“造反派”,对方是“保皇派”!这些曾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枪杆子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中国的高级将领,这些曾经并肩闯过枪林弹雨前赴后继屡建功勋的一个战壕的战友,居然变成了势不两立的对立面......

当时,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我跑回家问爸爸,爸爸,您是哪派的?爸爸说,红联的。我立马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也是红联的!在我的心目中,爸爸永远是真理的化身。当我知道从小就喜欢跟我“掐架”的发48e2fc2f452b28b0068db.jpg小国平的爸爸(也就是于校长的丈夫鲁泉叔叔)是我爸的“对立面”时,立马跟他们家“划清界限”。有几次,我还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把几封“恐吓信”塞进他家的信袋,鲁叔叔的名字上都我被打了“X”,还有一大堆“打倒”……

往事不堪回首。

当于校长听说我们这群46楼的发小正在张罗一场阔别30多年后的聚会时,就对她的小女儿国红说,一定要邀请我们姊妹三个(大妹妹彼时在国外)去她家做客。细算起来,自从30多年前高等军事学院解散后,于校长一家去了新疆,我家去了兰州(爸爸就任甘肃省军区副政委)。期间,我和小妹还偶尔见过于校长一两面,二妹从未见过......

转眼间,当年的“丫头片子”已年过半百,而年轻时酷似电影明星的于校长也年近耄耋。无法想象,我们的相见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2008年7月的一个上午,烈日炎炎。我和二妹、小妹叩开于校长的家门,室内凉爽的空调风扑面而来。上穿蓝底碎白花短袖上衣,下着黑色长裤,头发花白,笑意盈盈,稍有一点驼背的于校长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清晰叫出我们的名字:“小玲、小梅、小辉!”哦,她的山东口音还是那么重。

二妹和小妹都管于校长叫“阿姨”,唯有我一直不改口地叫她“校长”。一日校长,终生校长!

于校长拍着二妹的肩头连声说,38年了,38年没见到你了!这种来自长辈的慈爱,对我们姊妹而言,久违了。一阵酸楚和不安从心头掠过……想到35年前病逝的父亲,想到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也想到年少时我种种的不懂事。

于校长在“文革”中也挨过严厉的批斗:坐过“喷气式”,剃过“阴阳头”,被我们这些狂热的学生喊过“打倒”......她后来有没有被关进“牛棚”我不得而知,但以她的校长身份,肯定吃过不少苦,遭过不少罪。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于校长总是那么端庄,威严,不苟言笑,即使笑,也是不出声地微微上扬一下嘴角,她的表情里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用现在的话说,她属于那种“硬核”女人。

面对客厅里悬挂的穿着将军服的鲁叔叔遗像,我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对不起!”当着于校长的面,我坦陈了自己当年的荒唐,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等待校长训诫。于校长挥了挥手,宽宏大度的说:“错不在你们,错在那个年代,说到底你们还是孩子!”她冲着我微微一笑。

天地一片清朗。

于校长端出水果,倒上茶,热情地招待着我们,说了不少我们儿时的往事趣事,许多连我们自己都忘了,她还记得那么清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于是知道,她的心胸好开阔,我们每个人都装在她的心里。抑或,这也是校长的基本功?!

环顾于校长的家居布置就知道,她的生活很有规律,井井有条,也很有品质感。所有的家具和摆设都显得很小1.jpg有品味,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印象最深的是码放在墙角暖气片上的一摞厚厚的报纸。看得出,那些报纸都是看过后摆上去的,整整齐齐,纹丝不乱。

许是知道我们也将面临退休,于校长带着几近兴奋的口气对我们说,自从退休后,她就迷上了书法和绘画,现在每天都要写字作画,日子过得很充实,她刻意在“充实”这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因为事先知道,我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讶异。

那是几天前,小妹跟她的同学聚会,国红领着小妹去了于校长家。事后小妹告诉我们,她跟于校长要了一幅画和一幅毛笔字。我和二妹都怪她“有点不礼貌”,书画作品应是校长主动馈赠,怎可“要”呢?搞得小妹诚惶诚恐,说是一夜没睡好觉...... 

可是,当我们走进于校长的书房,看到满屋都是带有浓郁生活气息的国画和柔中带刚的书法作品时,我和二妹都怔住了,禁不住连声夸赞“好,真好!”我们都忘了先前对小妹的指责,毫不客气的对于校长说,校长,也送我们几幅吧!气得小妹跺着脚说我们“不像话!” 

于校长笑了,连声说“没关系”。“这都是我平时画着玩的,也不怎么样,难得你们喜欢,那就送给你们。”我们于是得寸进尺,这个要签名,那个要盖戳,把于校长“折腾”得片刻不得安宁。

于校长戴上老花镜,按照我们的要求,一笔一划为我们题字、盖戳,我们则在一旁啧啧赞赏。见我们真心喜欢,于校长也爽朗地笑了,她的笑声里充溢着满足的因子。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那些颇有功底的字画出自一个晚年学画的老妪之手,看得出来,那些字画已脱离了初学者的稚嫩,气韵不凡。我最喜欢的,莫过于那些神态各异的“司晨”(雄鸡):它们或站在高高的石崖上,独立不羁;或挺胸昂头,将军式的阔步前行;或眼光如炬,一副势在必得的“战斗机”模样......这不正是于校长不怒自威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嘛。

小2.jpg有人说,“中国画是一个老年的艺术,60岁之后才可称之登堂入室。”这话或许有些偏颇,但仔细想想,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首先,国画需用毛笔蘸墨,悬腕,一笔一划恰到好处落于纸上,最是需要定力。如果没有一定的阅历和修养,心浮气躁,就会浅尝辄止,无法领略书画的真谛;其次,国画大多为写意画,要将山水墨韵、花鸟鱼虫、自然界万物的意蕴凝于笔端,积淀深厚的老年人自然更胜一筹,信笔挥洒,勾皴染点,自带厚重感。许多有成就的国画大师如齐白石、张大千等,大多也是在晚年抵达炉火纯青的艺术高峰。小2.jpg

对于校长而言,人生历经种种挫折与磨难,早已看淡名利,参透生死,放下了所有的恩恩怨怨,心底无私天地宽。可是,于校长并非金刚不坏之身,她与鲁叔叔恩爱有加。鲁叔叔先她而去,孤独和思念也会时时啃噬她的内心。如何排遣这种孤寂的心绪?她选择了凝神静气的书画创作,化忧郁于无形,从而进入了一个更为博大深邃的精神世界。那些栩栩如生的国色天香牡丹花国画,不正是她优雅、淡定、富足内心的写照! 

据说,书画家在作品完成之后,便有一番美的艺术享受(文学创作亦是如此吧),当创作欲得到满足,喜悦之情油然而生,赏心悦目的良性刺激,加之他人的欣赏和赞美,对老人的身心健康不啻是一服活化剂。于是想到,这或许就是于校长充实而快乐的晚年生活的“秘钥”。 

充实而快乐的晚年生活,不能说与物质的丰富没有联系,但并非必然的关系。她可以来自兴趣,譬如唱歌、跳舞、旅游;也可以来自家庭,譬如饲花弄草小3.jpg,含饴弄孙,尽享天伦;还可以来自文学艺术的创作和熏陶,譬如写作、绘画、书法,而他人的认可、喜欢和分享,都可以激活创作者的满足感,滋养创作者的创作欲,让看上去平淡、孤寂甚至不免落寞的晚年生活变得风生水起。

从事教育工作几十年的于校长,以这种非刻意的言传身教,给她即将跨入退休大门的学生们上了一课,留下了人生晚年的美好示范。

诚然,每个人的晚年生活都是独特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于校长的晚年生活或许不会是所有人的模板,但追求精神上的旷达,艺术上的陶冶,生活中的充实与快乐,当成为每一位退休老人的最佳选择。

就要跟于校长告别时,却发现客厅的立式空调机漏水了,大理石地面上积了一汪水。忽然记起刚进屋时,沙发上还摆着两把大蒲扇。以校长的年纪,其实是不适合吹空调的,也不知空调机闲置了多久?很明显,校长专门为我们开了空调。

于校长的宅心仁厚再次感动了我们。

于校长麻利的从厨房拿出一把大拖布,小妹去抢,被校长婉拒,她硬是一个人吭哧吭哧把地面上的水都拖干净了。我知道,甭管我们多大年龄,在校长心里,永远是她的学生、她的孩子!

于校长在她90岁那年走了。我和许多同学都去送她最后一程。安睡在鲜花丛中的她,还是那样从容,淡定,慈祥......

                                                             

(2008年本人博客首发,有修改,此文不参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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