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记忆中的北海公园,隐隐约约,泛着酱色。我,15岁,我弟,12岁,试图翻墙而入。墙太高,出人意料的高,三、四个小孩叠罗汉也够不着。不甘心,绕墙走,在北海幼儿园发现破绽,由小门潜入公园,无人阻拦,欣喜。几天前从火车站溜出,也是如此欣喜。沈阳到北京,关隘重重,两少年分文未花,小小一个北海,更舍不得破费。

   北海并不小,比沈阳的公园大多了,还安静,听不见高音喇叭狂呼“打倒”、“粉碎”、“讨还血债”。北海的美,尤其让外省逃票小孩沉醉。小孩愚昧,不懂得什么是“琼岛春荫”,“漪澜”“濠濮”;不知道这里曾是皇家园林,脚下某一块石阶,没准儿被乾隆或忽必烈提前踩过;也不知自己熟悉的红领巾歌曲,荡起双桨,推开波浪,唱的就是这里。但上苍博爱,让小孩有爱美之心、安全之念、自由之求。在沈阳,家被抄,家长被斗,兄弟俩被人视为卑贱动物的后代,突然间置身于北海,感觉上就是进了仙境,鱼儿也不朝我们吐唾沫,鸟儿也不向我们扔石子,苍松翠柏,白塔石桥,都跟我们笑吟吟的,表示友好,就连树上的蝉鸣,听上去也十分新鲜、悦耳。沈阳天凉,没有蝉鸣,却有武斗子弹,尖啸着掠过天空。二楼英奇他们邻居,好好呆在家里,就让流弹射穿了脑袋。

   黄昏已近,九龙壁附近有个老头,哗啦哗啦,正在扫地。我们看他,他不看我们,低着头,老实巴交,脊背一片汗湿。

   心一下子凄凉,想起遥远的家,父亲,鬓角花白,此时他在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不是弯腰挨批,就是运煤、扫街,灰黑的衣衫,保准也是汗溻如洗。他对我们一向严格,一定反对我们扒车、逃票等行径。可是现在,他自顾不暇,管不了啦。我们临行,甚至都没征求他的意见。

   最初知道中国有北海,还是听父亲说的。他像我们这么大时,跟爷爷一起来过北海。爷爷是东北军,“九一八”沈阳沦陷,撤到北平驻防。父亲也夸北海美,但他说那时,他和爷爷昼思夜想的,是收复失地,回家。我偷看过父亲填的表格,管爷爷不叫东北军,也不叫反动派,而是叫:旧军官。

   但是我们不想回家,我们乐不思蜀,苦不思蜀,愁不思蜀。我们第一只能热爱毛主席,第二热爱的,就是北海。若不是饥肠辘辘,四肢绵软,我们真想一直呆在北海,把廊柱挨排摸一遍,把岩洞轮番钻一回。

   园子外寻得一家小饭铺,掏出八分钱四两粮票,买一碗米饭。酱油壶一横,饭就染了色彩,添了滋味。我弟懂事,拿筷子划线,让我拨走大半,他留小半。我不同意,多一个米粒都不成,一粒米一粒珍珠,酱红酱红,闪闪发亮。

   晚霞满天,北海红墙,屋顶树冠,大街小巷,车辆行人,统统涂了一层酱油。

   多年后得知,我们兄弟二人,冒冒失失,还算侥幸,因为没过多久,北海的美就被咔嚓一声,彻底锁上。百姓禁入,大官也禁入,因为有更大的官——江青,要独自在里边玩,玩一天不够,永远玩。公园变私园,变就变,不发通告,不作解释。

   实事求是地说,江青管官并不叫官,叫人民的勤务员;管玩不叫玩,叫休息。江青在北海的休息方式是骑马,咔噔咔噔,马蹄子碰得路面冒火星。马粪如何处理?派人拿粪箕子跟着?再早几十年,慈禧也在北海休过息。慈禧休息是坐小火车,洋人送的,嗤白汽,冒黑烟。

   慈禧和江青,说不上谁现代,谁古代。

   一眨眼,全过去了,时间比马和火车快,许多人,好人孬人,牛人要人,都不在了。只有北海,还是北海,千年风,万里云,溶在粼粼碧波中。

   去年秋天,弟弟来京,我约了他,旧地重游。季节相同,花香依旧,两个50多岁的东北汉子,规规矩矩买票,顺着长亭短亭,高坡矮坡,静静地走。阳光很好,透过枝枝杈杈,把草地照得金绿墨绿,斑驳迷离。退休老人左一群右一伙,拉弦唱戏,唱老歌。间或有几个滑轮少年,身轻如燕,飞来驰去。

   老哥俩拣一处石凳坐下,望着湖面发呆。水色很淡,比酱油淡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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