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花洒”,是在建材大厦的墙上。

  当时我以为写的是“花酒”。

  那两个字极大,下面还画了一个更大的俏佳人,搔首弄姿那么一笑,我平静的心中就不由得一颤。

  花酒是老词儿,指的是在某一种地方饮酒作乐,这种地方自古就有,比洗头房厉害多了,政府一直是明令禁止的,怎么现在竟公然打出了广告?没听说政策有啥变化呀?

  揉揉眼睛再一瞅,才发现那不是花酒,是花洒,心中则更加狐疑。

  就是现在,我已懂得了什么是花洒,但每每想起,还止不住犯核计,那玩艺儿真就这么叫?这么叫人民能答应吗?

  人民都洗澡,不愿意泡塘子的,就站起来淋浴,淋了多少年突然被告知,那个沙沙喷水的圆东西就叫花洒。人民再老实,他也有权问一声:

  那不是叫喷头,叫莲蓬头吗?怎么说改就改了?

  与此相关的还有场所,已经不叫淋浴室了,叫花洒房,感觉上嗲嗲的,怪不好意思的。

  我问过好几家卖花洒的店铺,为什么这么叫。

  店员们都摇头。

  我说,“是不是把名字一改,你们就可以多收钱?”

  “先生,您不能这么说,”有个店员不乐意了,“花洒贵点儿是不假,但一般喷头有这么多功能吗?”

  他随即演示了一下,只见那花洒果然不凡,喷出水来或急或缓,或疏或密,或温柔如按摩的小手,或凶猛如揍人的老拳。

  刹那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的事物,还有人,但凡他有点儿变化,有点儿出息,他就不爱叫原来那个名了。

  幼儿园跟台湾合了资,就叫幼稚园。

  家具城跟香港攀了亲,就叫家私城——那个“私”字写出来还得加个单立人儿,显得特有学问,辞海上都查不着,也不知是谁发明的。

  大马哈鱼配上日本绿芥末,就叫刺身或三文鱼。

  刘小二一上小学,就叫刘齐。

  原以为,知道花洒的人不会很多,可是一问,许多年青人都听说过。

  我认识一个娃娃脸小民工,他特让我惊讶,居然不知道江青是谁,但他知道花洒。这小家伙张口PVC(一种新材料),闭口107(一种新胶水),说得特亲切,比说镰刀和土坯亲切多了。于是我就有点儿着急,甚至有点儿恐慌,怕被咱那时代列车落得太远。

  幸而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有一定百分比的,大家就个伴儿,不至于太孤单。昨晚,一位离休老大爷从街上回来,愤愤不平地对我说:

  “现在这腐败真是没治了,喝花酒的大牌子他都敢往外挂!”

  【恐怖片】

  工程师比尔一家三口外出,请我看房子。他家其实有电子警报装置,避邪比我灵。但电子警报不能给猫开门,给鸟喂食,给花浇水,我遂成为必要。

  我傍晚进驻。比尔的小楼建在几棵老橡树中间,共两层八九个房间。要说我没有趁主人不在时适当翻翻的欲望,那就显得不够诚实。但我好歹是知识分子,比较高雅,因此不喜欢拉开壁橱,数数有几件名牌衬衫;或者拧开瓶盖,闻闻香水的档次。我主要检查书架。比尔的量子理论藏书令我相当失望,唯一称得上有故事情节的是圣经。我家也有。

  漫漫长夜,何以解闷?唯有电视了。动画片不看,太闹。西部片总是风沙烈日,令人干渴,也不看。爱情片倒是滋润,可惜看过一遍,再看也得干渴。幸好有一个恐怖片,我一激凌,顿时来了情绪。找摇控器时,见柜里有一大摞录相带,

  居然也都是恐怖片,我大喜过望,对比尔充满了感激和理解的心情。你想啊,高科技了一天,商业了一天,平庸了一天,回家谁不想来点刺激?烟酒伤身,可乐里的咖啡因不够劲,嫖娼和吸毒太那个,悲喜剧什么的又不一定对胃口,隔着萤屏抽冷子恐怖一下便成为乐趣,而且安全。有心脏病的除外。

  我把身子埋进沙发,一部接一部地过起恐怖片的瘾来,眼前便蓝光闪闪,鬼影憧憧。我发现自己最爱看女鬼。女鬼总是妖媚风骚,主动示爱,正中我们这些想入非非却又顾虑重重的庸常男人的下怀。直到最后一刻,她们才露出血滋呼啦的狰狞原形,令人大惊失色,出一身冷汗,觉得还是俗人家的女子可靠。

  老实说,这些片子的效果非常逼真,配乐尤其人。年头早点的片子,配乐搞得复杂点;新出炉的比较简化,几乎没有旋律,仅仅象某种金属在持续不断地轻敲,冷不丁再狠敲两下,故听起来是这动静: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荡荡!我的心也一下子荡到嗓子眼,赶紧闭嘴!不然那可怜的心非逃出去不可。

  夜渐渐深了。我对女鬼最后的一点迷恋丧失殆尽,只觉得她们越来越狞厉,况且还有更加狞厉的男鬼。我不得不关了电视,四下里便死亡般寂静。鬼气仍不散,弥漫于整个客厅、整个小楼。我毛骨耸然地意识到,人少屋多、园幽树茂并不总是好事。我强烈怀念祖国的人山人海以及火柴盒一样的住宅,怀念嘈杂的市声起哄声,邻居吃面条的踢哩吐噜声打鼾声,甚至怀念套话连篇、议而不决的各类会议——最好是大会。你美国的男鬼女鬼好好听着,你要是真有大气魄,你就上咱国溜一溜,挤也把你挤死!开会也把你开死!我长叹一口气,认定美国不但是航天飞机的故乡,而且是恐怖片的最佳温床。

  突然,有一种极怪异的嘎吱嘎吱声从附近传来,真真楚楚,绝不是幻觉。我立即魂飞魄散,腿象粉皮般糟软。又想起职责,便硬着头皮,胡乱操起把雨伞或者拐杖,哆哆嗦嗦蹭过去,耳边似又有金属声响——当当当当荡荡!霎那间我见到一对鬼火般的眼睛,正贴着玻璃窗向里边窥视,我听见自己惊骇地尖叫起来。窗外也叫了一声,原来,是比尔那只混帐的母猫叫春迟归。

  几天后比尔回来时,我变得一惊一乍,两眼直勾勾的,成了恐怖片最窝囊的俘虏。

  【自助餐的国际危害】

  自助餐是一种具有国际性危害的餐饮方式,这我十多年以前就知道。那时我刚到美国,初次领教自助餐,心想天下还有这等好事,花几个钱就能随便吃一顿。随便吃,是短缺经济时代人们的朴素理想,又叫管够吃,我们家乡叫敞开造,可劲造,造什么?造一种奋不顾身的狂飚状态,一种沟满壕平的洪涝结局。

  我是善于总结经验之人,第一次吃自助餐就吃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姑称之为自助餐四境界:第一盘试探地吃,哪样都来点,像侦察兵,抓几个舌头了解敌情;第二盘有重点地吃,哪样顺口来哪样,像领导,睿智而又偏心眼的领导;第三盘拼命地吃,象即将冲刺、满脑子金牌的运动员;第四盘垂死挣扎地吃,像经典著作所说的帝国主义。

  记得那一次,我已经快吃到帝国主义境界了,忽然有服务生前来打扰。原来我一时兴起,吃过了界,把不该我吃的虾吃了若干条。那个自助餐分高低两档,我交的钱只够吃肉菜水果。念我初犯,又是懵头懵脑的外邦人,服务生含蓄一笑,原谅了我。

  但我不能原谅自己,洋相出到国外,痛心啊。洋人表面笑,心里会怎么想?促进国际了解,人人有责。我的责任是什么,让老外了解咱一见吃的就不要命?别说广大中国人民不是这样没出息,我个人过去控制力也挺强啊。在机关上班时,别人带饭比我的好,我多看过一眼没有?怎么一出国就忍不住了呢?追究来追究去,都是你啊自助餐,让我乱了方寸!

  令人忧虑的是,这几年,国内的自助餐也多起来,因此也造成不少危害,比如助长贪欲、脂肪和浪费,助长吃大头、吃冤家的陋俗,等等。我家乡有一个自助餐厅,不知哪位人士看不顺眼,雇了群精壮民工天天上门,别的不吃,专吃虾,上多少吃多少,连吃三天,老板扛不住了,托人请出幕后人物,矮颠颠地讲和。

  但这些毕竟是自家纠纷,咱不登报,不上网,谁也不知道。难办的是对外,什么事一对外就复杂,尤其在京沪穗这种国际化大码头。昨晚我在北京XX火锅城吃自助餐,就碰到一起麻烦。我邻桌有两位早来的客人,是东欧老外,他俩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吃虾,看样子已经进入自助餐的较高境界。世界人民都爱吃虾,都知道虾贵,这样说,是大致不错的。

  餐厅快下班时,他俩又盛了两盘,兴高采烈地添进火锅,锅中虾如此之多,以致汤都没地方呆了。片刻之后,服务小姐来结账,要加收一些钱,因为每人一次只能吃两个小时,他们都吃四个小时了。两人由喜转怒,拒付超时费,说不知有此规定。小姐说规定就在桌牌上写着,他俩又说看不懂中文。小姐不再多言,一把端起锅子,扬长而去。

  开始我挺自豪,真是新时代啊,我们的物质也多得让洋人乱了套!而且,连服务员都敢治他们了。可是,看着俩老外沮丧地、灰头土脸地离去,我又不安起来。姑娘,你年轻轻的,干嘛夺人所爱呢?夺了你自己也没用,也得倒掉。咱就是国力再增强,也不能这么干。这不是几个虾的问题,是气度,是影响。有朝一日,万一他俩回国当了总统,封了将军,赶巧又都是记仇之人,不就坏菜了?古希腊脆弱,一个美女引发一场战争。现代社会更脆弱,一锅虾没准弄出核大战。当然,情况不一定那么悲观,可他俩回国就算啥官不当,只是种地开拖拉机,在地头冷不丁想起往事,也不会温馨一笑。你说,这是何苦呢?咱才小康几天?龙的传人咋那么容易骄傲呢?

  我找到服务小姐,建议说,那个规定,应该用外文标明。小姐冷笑:他们是装糊涂,汉语好着呢。不只他俩,一帮人呢,总来,有时趁你不注意,还带走两包。

  我无言以对,但内心对两位老外仍无成见。我说过,这都是自助餐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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