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做梦都想有只沙枣狗。
  据说,沙枣狗只有铅笔上的橡皮头那么大,却威风得像头雄狮,遍体金色长毛,性情十分凶猛。因它栖居枣树上,以各种枣子为食,故得此名。总想弄一只养在铅笔盒里,一枚小枣即够它几天之食。它忠诚勇敢听话,谁敢动用我的铅笔、橡皮它会勇猛地扑上去,照他手指头狠狠咬上一口,让他难受好几天。
  十岁那年,我就被沙枣狗咬过,那痛疼、那刺痒我至今难忘。
  那时我正住在姥姥家。紧贴姥姥家屋后有棵很老很老的老枣树,老的连姥姥都记不清它的岁数。但它依然茂盛如云,苍劲的枝杆遮蔽了大半个屋顶,密密的枣子如翠琢玉雕,晶莹剔透的挂满枝头。顺梯子爬上房,可以很轻松地摘食。
  秋天是鲁西平原最美的季节,天空碧澄如洗,那透明的湛蓝似能将人的灵魂吸入太空。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已由墨绿变的苍黄,秋风掠过,茫茫如浑浊的大海。桃子摘了,梨子黄了,遍野的玉米爆出金灿灿的粒子,片片高梁株株像喝多了的鲁西汉子满脸酡红。辛劳大半年的庄稼人盘算着收成,脸上挂起笑容,都清楚自已能有香喷喷的贴饼子和大锅的熬白菜陪伴过冬了。
  那个秋天,我几乎是在姥姥家房顶上度过的。
  鲁西乡间大都是土坯房,屋顶较平,可以晒物囤粮。立秋之后,天依然热,夜里家家户户的年轻人大多喜欢爬上屋顶纳凉。晚风由旷野徐徐吹来,带着青纱帐成熟庄稼热烘烘的鲜香。蛙噪虫鸣,初秋的夜并不比白日静谧。那时天上的星星好像比现在多得多,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明明淡淡密得摆不下,就有挨挤不过掉下去,在天幕上划过银亮的一道,消逝于无边无际的幽暗深隧之中。躺在屋顶上的人并不安生,不住地和周围房顶上的人大声开着玩笑,说些荤话。
  我乐意呆在房上是缘于那颗大枣树。满树枣儿一天大似一天,有些枣已经红了屁股,咬在嘴里粘粘的发甜。整日混迹于枣树的枝枝杈杈间,比较哪个更红更大,吃的大便都是尚未消化的枣子,带着一股熟透的枣香。以至每逢我大解,姥姥家那两只猪娃就争先恐后的跑来抢食,几次差点啃了我的屁股。
  终于有一天,我不知惹了枣树上的哪路神仙,胳膊上被咬起一个鸡蛋大的包,红肿若枣,又痛又痒。姥姥说这是让沙枣狗咬了。
  沙枣狗什么样?它就住在枣树上吗?是不是像狮子狗?怎样才能捉住?一大串问题让姥姥无从回答。只说它的窝就在枣树上,粘在枝条上,像只小蛋壳。小姨说沙枣狗是世界上最小最小的小狗,长得非常可爱,具体什么样子她却说不清楚。
  的确,黑苍苍的枣树枝上确实粘着不少白色的小蛋壳,只有糖豆那般大,硬硬的像个微缩的鸡蛋,顶端有一溜圆光滑的小孔供其进出。小窝精致漂亮的像件工艺品,能造出如此精美小窝的小狗本身也一定美丽非凡吧?我心心念念想一睹其芳容,就时时在树上寻找。白天它们大概都去打猎了,可晚上也不见它们回来宿窝。那些天里,我为它们几乎夜不能寐,做梦都梦见和它在一起,遍体金黄,样子像缩小了的狮子狗。我几乎翻遍了每片树叶,找遍了每根树枝,一心想抓住那只曾咬我一口的家伙,倒不是想制其死地,报那一口之仇,只想看看它究竟是啥模样,真心和它交个朋友。我好心好意待它,它总不会恩将仇报,必然会忠心于我,毕竟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呀!
  整个秋天我的魂好像都被沙枣狗叼了去。
  眼看满树青枣红成玛瑙,被四舅一杆杆打落,老枣树只剩下铁般的枝杆和黄绿色的残叶,可我却始终没能找见那只让我朝思暮想的沙枣狗。
  它那可爱可怜的小样就由着我的想像一直活在我的梦里:一身金黄的长毛,大大的眼睛,短短的尾巴,威风八面地蹲在铅笔盒里,忠实地守护着我的铅笔和橡皮。这梦我做了许多年,最终竟然将梦想和现实混成一谈,多次向同学吹嘘家里养着一只沙枣狗,小的像粒枣胡,并许愿待它产下小狗就送给他们。他们就显出无限的渴望,尽心尽意巴结我,哪个稍有逆忤,马上宣布不给他小沙枣狗了,他就会温顺成一只小绵羊。
  怀着得只沙枣狗的梦想,我从童年成为少年又成为青年,每遇见枣树,总会不由自主地驻足细细观看,希望奇迹突现,见到那梦中的沙枣狗。
  下乡插队时,一天村治保主任请客,我们几个知青正和主任推杯换盏,其子突然在外面枣树上大呼小叫:抓到一个!抓到一个!大家蜂拥而出,那小子正拿一枝枣叶在树上朝我们晃,得意地说:“看啊,我逮到一只沙枣狗!”
  一片绿油油枣叶上,团团着一只小干枣一样的小东西,不就是一只又短又粗的毛毛虫嘛。主任让我们千万别用手动它,那刺上有毒,碰到皮肤上像马蜂蜇一样,立马肿个大包。
  它就是沙枣狗?
  我不信。沙枣狗竟然就是小毛虫?浑身长着稀疏的金色长毛,粗硬如刺。头很大,油黑发亮,眼睛小的几乎没有,呲牙咧嘴的样子又丑陋又凶恶。我大失所望。
  沙枣狗,难道就是一种生活在枣树上的毛毛虫?
  也许那并非真的沙枣狗,它们应该依然是我想像的模样,雄赳赳来往于黑色的树枝上,警惕地巡护着它心爱的枣子,入夜就钻进小蛋壳的窝里,嗅着枣子的甜香酣酣地睡去,静待着新一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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