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岁的我,已不知搬了多少次家,也不知相处过了多少家邻居,可始终忘不了就是西藏山南大修厂的邻居两口子。

  男的叫罗生,女的叫于静,他们都是河南人。我家和他家只一墙之隔,两家的门紧挨着,从这个门进那个门只跨半步就进屋了。

  记得刚刚到大修厂那个晚上,于静师傅就送过来一个暖瓶和一搪瓷碗的包子,说:“他阿姨叔叔,食堂没饭了,吃点包子,别饿着。”说完就走了,我们连客气的机会都没有。那个晚上真是那碗包子救了我和王子,否则还不知道饿得能不能睡着觉呢。

    他们夫妻都是老进藏,于师傅是大修厂的电焊工,干活干净利索,人长得漂亮,皮肤特白,嘴也特厉害,背后人们都说:“于师傅的嘴就像焊枪一样,你如果惹着了她,她决不饶你,非把你的嘴‘焊’住不可!

她丈夫罗师傅那真是长得帅,高大威猛,五官英俊。可是山南的“名人”——粮食局车队的队长,一个闻名全西藏的司机:上至自治区的领导,下至山南地区的头头没有不认识的,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他的故事太多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太爷们儿了”!山南的人特别是男人,几乎没有不服气的,我们没来大修厂时就听到好多关于他的传说。

  说起开车,当司机的没人敢和他比,几十年单跑青藏线没出过任何事故不说,而且驾驶技术高,修车的水平也了不起,在青藏线上车子抛锚,如果能遇到罗师傅,就像遇到活菩萨,车子和人都有救了!否则的话,冻死饿死都是有可能的。因为跑青藏线就是跑在生死线上,司机们都说:“脑袋别在腰上,活着一趟赚一趟”。

  罗师傅的车上最全的是工具,最多的是汽车配件,他常说:“这叫有备无患。”

  有一次他跑错那县,海拔平均4000多米,突然遇到山路塌方,车子一辆也过不去。罗师傅下来看看,让司机们上山砍了两棵碗口粗的大树,搭在塌方的路上,他愣是在这两棵树上把解放大卡车开了过去,路上堵了十几辆车,可是司机没有一个敢开的,罗师傅硬是咬着牙把这十几辆车都开过来了,让所有的司机佩服得五体投地。

  司机还佩服他的是,罗师傅虽然爷们儿,但从没有“偷鸡摸狗”的事情。那个年代,司机在西藏也算是“实权派”,因为汉族进藏一个人,西藏就增加一辆解放大卡车,才能满足一个汉族干部的生活需要。每个单位,每个机关都有车队,司机也就成了时髦的职业。当时流传一句顺口溜:“认识司机就认识车,认识车就有吃喝。”特别是从柳园进藏必需要搭车进来,西藏的司机大部分是单跑(没有助手),许多司机在西藏都是“光棍”,即使结婚家属也不在西藏,艰苦的青藏线上一旦遇到“腥味”’,难免控制不住自己,再加上七天八夜的同吃同住,说不上还弄出点儿绯闻,西藏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罗师傅是公认的“干净人”,除了他老婆,对任何女人都严肃对待,也有女人想“小试牛刀”,可罗师傅愣是“刀枪不入”,被传为佳话。更让人感动的是,一次车队出车,一个藏族司机开的车翻到雅鲁藏布江里。车子沉下去了,可驾驶员却从车里爬了出来,在江里挣扎。12月的江水冰的轧骨,别说是这时候,就是8月的江水人也不敢下去,因为这江水都是从雪山流下来的冰水。

  罗师傅脱衣服要下去救人,一起来的司机都劝他不要下去,甚至有的司机说:“不就是个老藏民吗?死个球的算了。”罗师傅眼睛一瞪:“我看你死个球算了,藏族汉族这都是一条人命啊!”他和别的司机要来一把麻椒,用5个手指头抠开一瓶白酒的瓶盖(铁瓶盖),一口气喝了一瓶白酒,把一把花椒往嘴里一塞,边嚼边脱衣服,只穿一个短裤跳进冰冷的江水,岸上的人们无不为罗师傅的生命担心,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把藏族司机救上来,再搭上一条命可怎么办?眼看着江里的人头越来越小,所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盯着水面那两个人头,20分钟左右,罗师傅一手抓着那个藏族司机,一只胳膊奋力的游了回来。

  岸上的人们欢呼起来,罗师傅浑身发紫的倒在岸边上。司机们把所有的喷灯都拿出来为这位舍己救人的英雄驱寒取暖。这件事感动了山南的藏族老百姓,也感动了所有的汉族职工。这要是在今天,也许会上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了。

  正因为知道罗师傅的这些事,我和王子真想见一见这位山南的“名人”,可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样的“纯爷们儿”竟是我家的邻居。到大修厂的第三天,罗师傅就回来了,人还没到就听他在外边喊:“老婆子,俺回来了。”说着地道的河南话。于师傅在门口骂着他:“死鬼,回来就回来呗,谁还稀罕呢,你瞅那龟孙样!”可却是一脸的喜悦。我和王子也站在门口,和罗师傅打着招呼。于师傅急忙把我俩介绍给罗师傅:“罗生,这是俺厂里来的大学生,和俺嘎邻居来。”罗师傅笑着说:“好、好!俺就愿意和有文化的人嘎邻居。”

  罗师傅披件羊皮军大衣,头发乱乱的,胡子也显得有点长,两只手拎着大麻袋小麻袋,好像威虎山上的杨子荣。尽管脏巴兮兮的,可还是挡不住男子汉那种彪健和英俊。1.78的个子,看他拿的那些东西和他的块头,就想像得出他那丰满的肌肉,他走路像是摔跤步,有点儿两边晃,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酷”。

  罗师傅是他娘的“独苗”,他娘和他都想要个儿子,可是这个于师傅偏偏生不出个儿子来,前前后后生了4个闺女。罗师傅从没有埋怨过于师傅,可于师傅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第四个女儿叫罗燕,长得漂亮,还听话懂事,每当我们夸燕子时,于师傅都会说:“啥用,一个臭妮子。”他们在西藏只有燕子一个女儿,其他3个女儿在郑州,都是奶奶带着。

  这第五个孩子就在于师傅的肚子里,我们来厂里时于师傅已怀孕五、六个月了。于师傅真怕了,要再是个女孩怎么办?她没事的时候会说:“小泥儿,昨晚我做个梦,有条蛇盘着,咦!好大啊!”我问她“梦见蛇有什么讲究吗?”于师傅笑眯眯地说:“俺老家的老人说梦见蛇,就生男孩儿,管他龟孙的,还知不道生个啥呢?我看弄不好还是个臭妮子。”说着说着于师傅眼里就闪起泪花了。我赶紧劝她:“放心吧,一定会是个男孩儿。”她听了又破涕为笑,那样子可爱极了。那些日子,罗师傅回来得勤了,试图给她想要的一切。他每次出差,于师傅都会下一个长长的货单,他每次回来一定都会如数买好,除此之外,还要带些意想不到的好吃的。

  我们是邻居也会处处沾光的,夏天的西瓜,冬天的白菜、土豆,部队的大肉罐头,压缩饼干……很多同学都羡慕我们摊上了个好邻居。罗师傅更有意思,他对我和王子说:“你俩就放心,有我家一只虱子,也会有你家一条大腿。”听了这话,我俩鼻涕泡都美出来了。

  那天罗师傅回来了,进屋时还高高兴兴的,可不一会“战争”就爆发了,只听屋子里于师傅骂:“我日你罗生,我日你先人板板。”接着就是两声暖瓶的爆炸声。我和王子赶快进屋拉架,一看,于师傅又把一个洗衣盆扔过来,罗师傅接过来,一个大菜板扔过来,罗师傅又接过来,接着是菜刀、饭勺,罗师傅一个个用手抓住——向我们努努嘴,笑着说:“一会就好,没事了。”我和王子回到自己家。

  到了晚上5点多,我看他们没做饭,送过去一些吃的。只见于师傅睡着了,罗师傅在床边坐着,两条腿布满了红色的血道子,一条挨着一条,许多血道子还流着血,我看了,刚要叫起来——还没喊出来,就被罗师傅拉出门外,他怕我吵醒她老婆于师傅,本来哭丧的脸,立刻装作笑模样说:“走,她睡了,咱们看电影去。”我和王子坐在他的汽车上,心里真不是滋味,我心想于师傅也太狠了,哪能下那样的黑手?我气不公地说:“你老婆也太不像话了,哪能那么狠呢?再说了罗师傅,你为啥不躲一躲呢?就干让她挠啊?“罗师傅说的话让我和王子感动:“她现在就怕生女孩,你说我有啥办法?生个啥就是个啥呗,她不爱听,说我说得倒干净,就开骂,我不是怕这老娘们,我是看她给俺怀着孩子,怕伤着她,不然俺早削她个屄养的了。”这样的男人,真让我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怜悯,反正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那孩子出生的当天,我就去看于师傅,看见包着头的于师傅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来看的人一律不理。我趴在她耳边说:“于师傅,我是小泥儿。”于师傅眼里流出了眼泪,说:“俺又生个臭妮子。”我说:“于师傅,不想这些,月子里一定得养好身体。”我东看看西看看,没见着孩子在那里,罗师傅朝着于师傅的脚下给我使个眼神,我知道孩子在被子下边。我掀开被子,看见那个不被妈妈待见的小姑娘,也知道自己来到人世不受欢迎,悄悄的睡着,不敢有一点儿动静。这是他们家的第五朵金花,长得十分漂亮,可却得不到妈妈的一点温暖,在西藏时长到四五岁还没有名字,人们一直叫她“罗老五”。

  就因为罗老五是个女孩,彻底伤了于师傅的心,从生下来她就想着要把这个孩子送人,可是罗师傅坚决不同意,他说:“我罗生,生得起孩子就养得起,就是闺女也决不送人。”于师傅好歹喂了几个月,还是念叨着要送人。罗师傅急了,干脆自己喂,自己带。很多人都以为他开开玩笑,吓吓于师傅,可他却动起真格的了。

  3、4个月大的孩子交给一个大男人,而且还是个司机,真让人担心。可罗师傅不管那一套,下车怀里抱着罗老五,上车就把孩子放在大腿上,哭了就一只胳膊抱孩子,一只胳膊开车。车上有个大暖瓶里边装着冲好的奶粉,罗老五饿了,罗师傅就往奶瓶里倒点奶喂她。尿布是罗师傅和司机们要的破衬衣破衬裤,撕好后放在车上,拉尿后从来不洗,立刻扔掉。回到车队,司机的家属就给带着,这个阿姨的奶,那个家里的饭,罗老五吃遍了粮食局车队。

  就这样,罗老五从3、4个月大就跑青藏线,一跑就是二三年。孩子在车上吃,在车上睡,不但没饿死、没冻死,反而坚强地长大了。每天和男人打交道,自然培养了一个男孩子的性格:从来不哭,就是于师傅打她,她咬着牙,宁可挨打决不求饶,眼泪在眼圈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有一天,我问罗师傅:“万一你在路上下车办事情,罗老五就放在车上多危险啊?”罗师傅憨笑了:“小泥儿你算说对了,俺可不敢把俺闺女放到车上,下车时,俺就是老藏民喽。”说着他比量着,把羊皮军大衣往身上一穿,把罗老五往怀里一放,腰上在系一条绳子,把孩子兜住,他的表演逗得我们笑个不停,可心里一阵阵地发酸,让一个大男人这样带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

  说也没办法,生孩子的事只有两口子能说明白,罗老五还不到5个月大,于师傅又怀上了,罗师傅这边要照顾老五,那边要照顾于师傅。别人问起罗师傅:“于师傅又有了?”罗师傅就会骄傲的说:“没法,她这个人,一碰就着。”其实呢,他们是都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这一次他们两个坚信是儿子,于师傅说:“这次和每次明显的不一样。”罗师傅说:“俺梦见一群龙,其中一条向俺爬来。”他坚定的向于师傅保证:“于静,你好好的为我生儿子,我保证把老五带好。”

  十月怀胎,终于等到快生的时候,罗师傅早就张罗着办酒席,准备东西,许多的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这事张罗大了,万一再生个丫头,他可怎么收场呢?可罗生却坚信:“这次没跑一定是个‘带把’的!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就等着喝喜酒吧。”功夫不负有心人,于师傅果真为罗生生了个大胖小子,罗师傅乐的嘴都合不拢,酒席上他一个人喝了3瓶白酒愣是没醉,还能开着车把客人送回山南。

  把人都送走了,罗师傅来到我们家,他掏出一颗烟给王子说:“老弟,俺有事求你啦,你帮俺写个检查,儿子是生了,可这次是跑不了了。俺书记都说了,要严肃处理。”王子说:“事是你干的,为啥要我写检查呢?”罗师傅说:“邻居一回,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当时在西藏,生两个还马马虎虎,罗生家已生了6个,再闭一只眼的领导也能看得见了。这对于罗生只不过是走走过场,看他满脸的喜悦,别说一次,就是检查10次生个儿子也值了。

  罗老六的到来,使这一家的每个角色都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罗师傅经常回家,回来时身后永远有个小尾巴罗老五,原来受宠的燕子成了“童养媳”,洗尿布倒尿盆,刷碗和洗衣都成了7岁大孩子的活儿。于师傅成了“武则天”,除了“亲政”之外,只管在床上带儿子。

  邻居也再没有往日的安静了。只要罗师傅在家,就听到于师傅不停的喊:“罗生把尿片片拿来,罗生买肉了没有?俺馋了,不买你儿没奶水,俺可不管……罗师傅只能无奈的说:“我这魂是丢不了。”再不就叫:“燕子打水去,燕子洗衣服去。”有一次,燕子把提水的暖瓶打坏了,因为没有热水给老六热奶了,于师傅就把燕子毒打一顿,让我气愤的是她插上门打,打得燕子大喊:“小泥儿阿姨,救命啊!”

  我听到孩子的呼救声,心都感到疼痛,我砸门,于师傅不开,我拼命的吼叫,还是不开。气得我拿块砖头砸碎了门上的玻璃,才把门打开,救出小燕子。孩子全身已被扫帚把打的条条紫痕,心疼得我抱着燕子哭了。我把孩子抱回自己家,每天给燕子做好吃的,送燕子上学,不理于师傅,于师傅看到我就陪着笑,说:“小泥儿,我打的是重了些,可对孩子也要教育啊。让燕子回来吧。”我说:“燕子给我了,今后你管不着了。”可小燕子第三天就回家了。我还有点伤感,还是亲妈啊,打是亲骂是爱呀。

  更有甚者的是罗老六,喜欢动静,一哭,只要敲锅敲盆就不哭了。别的孩子睡觉都怕有声,罗老六睡觉却要敲着盆才能睡,白天半夜一个样。于师傅不好意思的对我说:“小泥儿,对不起,咦!俺这个儿就是怪,没个响动就是不睡呀。”那些日子真是叫罗老六把我俩折腾坏了,每天夜里睡得好好的,一阵敲盆声,吓得我一身的冷汗,说不上什么时候又一阵敲床声,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忍不了呢,还得忍。

  后来他俩带孩子到医院去检查,原来孩子是严重高原缺氧,医生要求必须送回内地去。没办法,于师傅带着老五和老六回了郑州。

  送走了于师傅,罗师傅也彻底解放了。罗师傅拉着王子去打藏羚羊,去打獐子,现在我家还保存着藏羚羊的角呢。那天,一共去了3辆车,在下山的路上遇到将近45度陡坡,同来的一个师傅说:“罗师傅敢不敢打个赌?把刹车裁掉,把车从这个坡上放下去,敢不敢?”罗师傅说:“那有啥,俺这个人就怕将军,放一个看看,成功了怎办?”那个师傅说赌一瓶白酒——那年头,一瓶酒也就2元钱。

  王子一看,罗师傅要来真的了,这太危险,弄不好车子翻下去,就会掉进雅鲁藏布江里。可是无论王子怎么劝都劝不住,罗师傅非要试一试。他用5个手指抠开一瓶白酒,扬脖而进,把酒瓶一扔就上车了。眼看着解放车在没有刹车的情况下,像飞似的从山上冲下来,把那个打赌的人吓得都坐在地上,满脸流的都是汗,交通规则规定不能酒后驾车,可罗师傅越是处理危险的事情越要喝酒,看来真是酒壮英雄胆啊。这件事让大家五体投地,可他这“二杆子精神”也真快把人吓死了。

  他回来花5元钱买了一只羊,说是为下山不死庆祝庆祝。他自己杀羊,然后做手把羊肉,这同去打猎的6个人在他家就开喝了。我那时还不会喝酒,又不吃羊肉,只好做他们的服务员。那个晚上,我看他最少喝了3瓶白酒。酒过三巡,罗师傅开始想儿子了,他笑着,比划着说:“俺就想,俺罗生就不能没有儿子,老天爷一向关照俺的,等俺儿长大,俺第一件事就是教他摔跤,练武。男人不能叫人欺负,但也不能欺负别人,你说对吧?”

  罗师傅不但酒量过人,力气也过人,能把打足气的大轮胎,从加高的汽车大厢板上放到车厢里。但他从不欺负别人,相反喜欢打抱不平,地委有个老领导因为丢失文物之事受了处分,以前和他好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罗师傅比平时去得更多,送的东西也更多

  从我认识罗师傅,就没看他穿过别的衣服,从来就是一身劳动布的工作服。他的钱全部给了于师傅,每一次回家时他都会说:“老婆,发工资了,上交了!”于师傅拿着钱就会说“龟孙,就这么点儿,你咋养活你那5个臭妮子呢?”我弄不懂,真的弄不懂他们吵的时候“撅祖宗”,好的时候又一起吃馍一起喝糊糊,打了好,好了再打,养了一大群孩子,屋子里乱七八糟,所有的东西都摆到手能够着的地方,到他家里要跳着走。还有呢,他们对工作都是技术过硬的工人,对同志都是像夏天般的温暖……

  1988年8月,我带设计院搞“青运会”自行车赛场设计的工程师们到郑州考察自行车赛场。我知道罗师傅一家内调回了郑州,非常想看看他们,再加上这些人想去看看少林寺,正好找罗师傅弄辆车,因为他在郑州长途客车站当调度,应该没问题。七八年不见,罗师傅没见老,还是和西藏一样,穿着带眼的背心半截的大短裤,还是那样的喝酒,还是那样的吸烟,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在客车站等他,可没想到罗师傅开着一辆大客车来了,我们都吃惊了,算上他才10个人,怎么用这么大的车呢?罗师傅下车说:“小泥儿,快招呼你的朋友上车吧。别客气,我们在西藏是邻居。”大家上车一看,车上有个像渔网一样的大网兜,里边装的全是西瓜,能有百十来斤。罗师傅一边开着车一边和我说:“小泥儿,让你朋友吃瓜,保证个个甜。”我们一人一个西瓜(地雷瓜)捧着吃,那瓜可真甜啊。可没注意到西瓜利尿,一路上,罗师傅只好不停地停车,让这些小泥儿的朋友们上厕所。

  去过了少林寺,大家都不说少林寺如何如何,罗师傅却给这些工程师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说:“小泥儿,你们西藏的邻居太铁了,罗师傅太爷们儿了!”

  2000年,我在广州工作。有一次出差,我又到郑州去看他们,因为他们都退休了,费了好多周折才找到他们家。一进屋第一个看到我的是燕子,已经是一家经营医疗器材公司的老板了。她一看到我抱着我就哭:“没想到小泥儿阿姨,你还来看我们。”我也流泪了,昔日的小姑娘今天的总经理,还能记得过去的邻居阿姨,让我感到一种满足。于师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我一看往哪坐呀:屋子里还是乱七八糟,满地的东西,一个木头做的沙发上,搭的放的全部是衣服帽子,根本就没有坐的地方。

  罗师傅说:“看看让小泥儿坐哪呢?”他把一堆衣服抱走,让我和于师傅坐下。我才仔细的看看他们:于师傅脸上已刻下一条条皱纹,人也发福了,头发又少又白,但是嘴巴还是那样的厉害。人还没坐稳就又喊起来:“罗生,我这膀子疼,你给我按摩按摩!”罗师傅笑了:“你也太不像话了,小泥儿还没坐稳,你又来这一套。”罗师傅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笑笑,又向于师傅努努嘴,言外之意我得给她点儿面子。

  我看着他们老夫老妻,家里还是和西藏时差不多,穿的也没好到哪里去,于师傅一身抖抖瑟瑟的花衣服,罗师傅还是大背心大短裤。他自豪地说:“小泥儿,俺穿的都是闺女买的名牌,说不明白是啥牌子的,很贵。”不一会儿老六回来了,他自然不认识我,听他爸妈一说,是西藏的小泥儿阿姨,也非常亲近,立刻张罗着到饭店去吃饭。这孩子长得比他爸妈都帅,19岁了,1.8的大个子,还没找工作,看得出是他们夫妻的骄傲!

  中午是燕子请的客。一顿饭吃的是啥,我一点都记不得了,只是不停的说西藏的事和西藏的人。这些人里,有的人已经不在了,有的人离得很远,可这西藏留下的真感情,像雪山一样的纯洁,像雅鲁藏布江一样源远流长。

  我要离开了,罗师傅出来送我。我开玩笑地问罗师傅:“你退休了钱全交老板,你还有喝酒的钱吗?”罗师傅憨笑:“小泥儿,你还不了解俺,我给她的是工资,你不想一想,俺5个闺女,听你于师傅的,“臭妮子嫁人一分钱没有!”我当爹的还要脸呢?我一个闺女给了1万块,在郑州就不错了。现在还有点小钱,留着老哥们喝个酒的。咦,可不敢告诉你于师傅啊。”

  人就是这样,罗师傅也是这样,他过着百姓的日子,有着自己的快乐。他的幸福藏在儿子孙子的一代接一代延续之中。他一生只爱一个女人,虽然他们打骂一辈子。他爱儿子,但绝不放弃给女儿们的爱,留给他自己的只有一瓶酒、一盒烟、一身工作服。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五彩缤纷,没有浪漫幽默,也没有所谓的辉煌,但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个纯粹的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