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别人看书】

   我爱看书,也爱看别人看书。书店是看别人看书的好地方。最先入眼的,是人们看书的姿态。其中,站姿最常见,如灯杆,或稻秆——垂着稻穗的那种,你我他均有体会,不多言。

   站着读累了,想歇一会,却没椅子——全世界的书店大约都不设椅子,设椅子的是图书馆和鞋店,于是,一些人便因陋就简,就地坐读。坐读的风险是会弄脏裤子,就算地板清洁,也于裤线不利。更不利的是,容易给人造成安营扎寨、赖着不走的印象,碰上清闲而刻薄、而不在乎你是否爱学习的店员,就比较麻烦。当然也有善解人意的地方,比如北京的三联书店。在那里,几乎每一层、每一阶的楼梯上,都有人坐读,店员并不制止,从身旁经过,还替你拂动空气。什么叫如坐春风?这个便是。我有个预测,在三联坐读的人中间,将来至少会出现三个大作家,五个大学者,一万个有追求有爱心的善良人。

   第三种姿态,蹲读。蹲是站和坐的中间状态,进可攻,退可守,因此为许多中国人所备用。西方人不了解中庸,也不爱蹲着,甚至认为,蹲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雅。为何不雅,容易产生什么联想?不详,但我在美国大小书店进进出出,的确没见过哪个老外蹲读。回了国,在咱们书店见有人蹲读,倍感宽松,尽管蹲久了,不论哪一位,他的腿并不见得宽松。一次,我见某人拎着书,缓缓起身,龇牙咧嘴,不敢挪步,知道他八成蹲麻了,就传授经验说,没事,一会就好。他更有经验,努力一笑:得吃点钙片了。

   第四种姿态:卧读。北方有俗语曰: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着,读知)。好是好,却没人愿把这两好合为一好,躺着吃饺子,病号除外。然而,许多人喜欢躺着读书,却是不争的事实。少年时,读过一本英国前首相希思的传记,别的都忘了,只记得他也爱这么享用精神食粮,因此深受鼓舞。我的近视眼,多半是躺着看书看出来的,不后悔。近年读一则科技简讯,认为卧姿使脑中血畅,有利于思考,更高兴。但书店再厚道,也不准卧读,私家寝室又不让进,车船的卧铺,医院的病榻,便是我观瞻人们卧读的最佳所在。人在卧读时通常都很松弛,缺乏斗志和竞争态势,接近平静的河流、绵软的花朵、慢节奏的歌曲,乃至接近睡眠,我是想说,接近美梦。倘若哪个卧读者不按常规办事,而是紧张地绷起肌肉,那就是另一种境界,那是在准备鲤鱼打挺,兔子蹬鹰,挣脱锁链,俯卧撑。或者,干脆就是在想象中做某种体验,譬如体验刀刑、火刑、老虎凳。

   总之,人们用各种姿态,读各种书,赠给我各种有益的观感。读书的姿态饱含信息量,读的内容和神情更容易透露职业、身份、趣味、心态等内在信息。书店里,没谁捂着书皮儿,贼一般阅读,这就给我热爱生活的双眼带来方便。我发现,人们在书店的表现大多比较朴实,想看什么看什么,不卖弄,不装。某种观点认为,看大部头理论,看晦涩的文艺作品,可能显得高级一些,而看畅销书,看大路货,看烹调缝纫、养花喂鱼,则人云亦云,形而下,没品味。但书店里的读书人,嗷嗷待哺者众,专心致志者众,他们并不刻意捧一本“高级书”,边读边四下张望,以便与期待中的钦佩目光对接。专挑书脊厚而辉煌者,买回家充门面的,或许有,但也犯不上提前在书店就炫耀起来。书店虽小,藏龙卧虎,露怯指数很高。况且,时下摆样子的空壳书业已上市,经济、风雅两不误,何劳特意去书店破费?

   相比之下,饭店的情况比较复杂,就是说,人们在饭店比较爱攀比,酒水菜肴攀比,精神层面的东西也攀比。北京有家西餐厅,聘用几位前苏联功勋演员为食客演唱。我去的那晚,大家鬼使神差,点的歌一个比一个雅,确切说,一个比一个冷僻。可怜我只知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人尽皆知的俗曲,虚荣心一作怪,英雄便不敢用武。我闷闷不乐,自惭形秽,暗暗反思自己的早期教育,忽见邻桌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舍繁闹与美食于不顾,在安静地读一本书,小胖脸几乎扎到书本里。而他的父母,此时正在跟戴着苏军大盖帽的演员合影。什么书这么入迷?我装作去洗手间,于小男孩身后一瞥,原来是一本漫画,画的白骨精猪八戒,亦是人尽皆知。我的心情敞亮起来,若不是担心吓着孩子,惹恼家长,我真想将他一把搂住,高高举过头顶。我的体格还算可以,估计举得动这个浑圆可爱的大胖小子。

   看别人看书,也是看书,看活书,连人带书一起看,悄悄看,不碍事地看,这是我人生的一大乐趣。

   

   【鸟巢以北】

   鸟巢保安严,一般人虽心向往之,却不能至。雪片般发往外地的鸟巢明信片,上面盖有朱红大印,赫然写道:“开幕式现场发出的美好祝愿”。其实不是鸟巢现场,是邮局现场,北京各邮局皆备此印,随便盖。

   鸟巢以北的森林公园,保安也严,直升飞机见天在空中盘旋。用望远镜看,机身上有LH字样,明白人破解说,是陆军航空兵。

   森林公园以北,竖着一排居民楼,楼顶新安了些怪异设备,桔红色,方网形,状如苍蝇拍。楼内贴告示,说这是探测仪,其辐射性不会损害健康。该小区有网页,甲帖说,什么探测仪?那是防空雷达。乙帖说,没关系,临时的,完事就拆,某某一带还有火箭呢。丙帖说,是导弹,红旗-7型,地对空。

   居民楼以北,依次是河流、绿地、矮楼房、高楼房,马路、桥梁、城铁、菜地、高压线的大铁架子。大铁架子造型别致,像极了开啤酒的瓶启子,一个挨一个,冲着天空。天空有云,千姿百态,有几朵比较圆,可以看成酒瓶盖儿。

   脚步北移,奥运色彩渐渐淡化,灯杆上不再悬挂彩旗,马路牙子上不再摆放盆花,戴红箍的安保志愿者或社区大妈巡逻队了无踪影,直升飞机也不往这边转。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吵闹,安静,嬉笑,严肃,邋遢,整洁,懒散,辛劳,平时什么样,现在仍然什么样。估计万里之外,亚洲某小镇,美洲某郊区,其人民的日常生活节奏,跟此间不会有太大距离。

   我穿个大裤衩子,在一条小街步行,想找个饭馆午餐,跟一个收废品的老头问路。老头河南口音,光膀子,坐在破沙发上看电视,不看炙手可热的奥运,单看卡拉OK,卡拉的歌星却不OK,俗而蠢,国家选一万次,也选不上她在小地球唱“油和米”。

   问老头,咋不看比赛?

   老头说,没交钱,接不上线。

   又问:喜欢大美人?

   答:这些盘没人要,白送的。

   饭馆里冷冷清清,没有电视,还不如收废品老头。

   服务小妹问我吃什么。她穿红上衣,系黄围裙,红黄搭配,像番茄炒蛋。

   我说,那就来一个番茄炒蛋,再来一个扬州炒饭。我倒不是非得吃扬州炒饭,我是想起一条报道,说奥运村的外国运动员特爱吃这个,有一次居然吃了好几吨。

   服务小妹并不打算配合我的想法,瓮声瓮气说,没有扬州炒饭。态度不热情,大概性格内向,闷。

   我点了一份麻婆豆腐盖浇饭,外加一只卤蛋、一杯豆浆、一碟泡菜,合计十元整,价格还不贵。边吃边想,那扬州炒饭,好几吨是多少吨?谨慎点,姑且算三吨,就是六千斤,大米、火腿、鸡蛋、豌豆,得装多少筐!从这儿往南,十几公里吧,就是奥运村大食堂,那一帮子健儿,健壮的人儿,特能吃,吃吧,有朋自远方来,那个电子阵势多气派。

   饭时已过,厅堂里,只我一个食客,寂寞地咀嚼。突然,有短信彩铃响起,我以为是我的,不是,是服务小妹的。

   服务小妹原来不闷,只见她冲着厨房大叫:中国又得一块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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