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26, 16, 6 ,这是一组数字,也是幽居在我心头的一组悲戚的密码。

  马年的清明节前,我用这串密码开启了我的回家之门,也把我的悲伤和疼痛一并打开。

  其实,我是不愿意写下这篇文字的。

  其实,我是不愿意在水驿春回的季节来看故乡的。我片面地认为,只有在某一个寥落的秋天,我怀揣着一份忏悔,我携带着一丝伤感,回到我的故乡,我的老家,有这样的季节做背景,我的心情才会舒服一些。

  其实,我回到老家,没有半点衣锦还乡的喜悦,有的是无法言表的凄美与无奈。

  其实,多年来,我一直像仓央嘉措一样,我可以放下天和地,却从未放弃过我的老家,我的出生地。这个豫东平原的一个小乡村,我的故乡,我的老家,她看着我呱呱坠地,看着我从黄毛丫头出落成玉净花明的少女,我的故乡,我的老家,她是有恩与我的。

  其实,我这么久没有回去看她,是对不起老家的。

  我对老家的情愫,我清清的惠济河,盛不尽;我质朴的泡桐树,载不动;我翠绿的麦田,读不出……万里青穹回响着我的痛苦,我不想轻易揭开这个无形的盖子,我想一直把老家埋在心头,一直。

  一声叹息……

  感谢马年谷雨的这个早晨,我把我脆弱的心,一层层捆扎好的心,慢慢解开。我想对老家,对故乡,说说话,聊聊天,我想把上面的这一串数字密码,说给懂我的人听。

  46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出生在惠济河边的一个叫后吕岗村的地方。听奶奶说,长长的惠济河,一共有十八个岗(比河床稍微高出一点的地方,唤为岗。),我们村子就是十八个中的一个。虽然我出生在冰天雪地,可是,我却得到了无尽的温暖,来自奶奶的,来自爸爸妈妈的,来自姑姑舅舅的……爱如潮水。

  26年,我从上一次回老家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年了,我离开老家的时间,真的太久了。我的身上,似乎连故乡的气息都丢得干干净净,我不孝。

  16年,世界上最疼爱的的奶奶离开了人世,已经十六年了,这十六年里,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我用心感知着家乡的雨雪冰霜,我愿意用我一生的薪水,预定春夏秋冬的美丽风景,把它们装帧成滚动的立体图画,点缀在奶奶的坟头。一天里,要是没有想起奶奶,我就会有犯罪的感觉,我曾经说过,我是奶奶的正宗嫡传,奶奶是我的精神领袖,我放不下,真的放不下。

  6天,我这次回家,像掏把火似地,行程才短短的六天。

  ……

  离老家也就是一千里的路程,只要坐九个小时的车,却让我想了近三十年,我在心里检讨着自己的无情。

  回老家,回老家,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但是,真正提到日程上,是这么的心怯,它真的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旅游。

  没有出门旅游前的喜悦和新鲜,有的是沉沉的张望和茫茫的等待,等待着火车启动的那一刻,等待着自己融入乡情乡音的那一刻。

  这一次,我和妈妈以及两个妹妹一同去看老家。“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我的心里像下起的毛毛细雨,很是复杂。

  躺在北去的火车上,怎么也睡不着,快天亮了,睡在我对面的大妹也翻来覆去,她长叹一声说怎么也睡不着。凌晨两点,车子停在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站,上来了一批人。妹妹说,姐,你听听,都有那味了,我知道,她所说的“那味儿”,是浓浓的家乡味,是念念不忘的家乡情。

  母亲睡在我下铺,七十岁的老人,回家,她的心情可能比她的三个女儿都复杂。老家,那青青的麦田里,埋着她最亲的父母,也埋着她无尽的幽怨。

  火车晚点,到站已经晚了将近半个小时,在出站口,看到前来接站的二舅舅,妈妈一手抓住舅舅的手,很久不愿放下。

  二舅舅只比我大两岁,自从姥姥姥爷去世后,妈妈最牵挂的娘家人,就是我这个小舅舅。

  出了站,在飞驰的汽车上,妹妹惊诧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惊诧这一行行笔挺的白杨树,惊诧这漂亮的建筑,这宽阔的街道。

  舅舅带着我们先从旧北湖方向回家,这里是蓬勃的开发区,家乡,迎接我们的是活力,是蓬勃,是温暖,是气派,与我们想象的模样,真的不一样。我们都低估家乡了,一个曾经的豫东小县城。我们二十多年没回来了,我的家乡,河南柘城,她的变化是巨大的。

  只是,我和妹妹记忆中的春水影院已经不在了;只是,妈妈带我们照相的红卫照相馆没有了影踪;只是,送我们从柘城启程的那个南关车站也不见了。

  我们看见街上行走的人,都带着特定的河南味道,我们看见东西大街的路牌,标上了中原大道,我们看见头戴围巾的妇女,如我们的婶子大娘一样的亲切,我们看见蹲在墙角,开心地喝着玉米糊糊的老汉……温暖,扑面而来,家,我亲亲的老家,我真的回来了。

  所谓温暖,就是你曾经不堪回首的人和事,你有能力去回首了!老家,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第二天,我们从舅舅家回到自己家,当敲开堂大伯的大门,看到两位八旬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迎接我们时,泪,噼里啪啦地流下。

  在堂大伯的院子里,我不敢向西南方向抬头望,因为一抬头,就看到了我家的老房子,我低着头,我屏着气,此时,相见是无尽凄然。

  堂大伯拿着镰刀,拿着钢丝钳,拿着钥匙,带我们去看我们的家,当我刚刚走到荒草横爬的巷子时,泪水滂沱。这条巷子,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当年放学或玩耍时,奶奶总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回家。如今,最疼我们的那个人已经埋在了村北面的麦田里,她要是能醒来,看着我们都回家看她,她不知会有多开心哩。

  走几步就到了我家老屋前,老屋虚脱得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大伯用镰刀砍去半人深的荒草,试着用钥匙开门,试着用钢丝钳扭开门上生锈的铁丝……我看见一个蝉衣趴在我家的门框上,我看见窗户前的枣子树还能发芽,我看见我爷爷奶奶的遗像孤零零地摆在我家的堂屋供桌上,我看见灶台上的一个舀汤的大勺子在悄悄地等待着主人……

  大伯试了几下,钥匙始终没有打开门。其实,说心里话,我是不想走进老屋的,这屋子里典藏的大喜,这屋子里萦绕的大悲,都会像针尖一样,刺痛我。

  大伯说,早几年,有小孩子喜欢钻到我的家里淘气。现在,村子的人都搬到新开发的镇子上去了,只留下十多个老人在村子住,小孩子都到镇上生活了。大伯还说,眼前,别说是你家,好多人家的屋子都空在那里,没人住了,还有几户的房子都倒塌了呢。

  我双手合十,感谢老屋的不塌之恩!

  感谢一直陪着奶奶的门框上的蝉衣,感谢这一院子的荒草,感谢曾经来我家淘气的那一群孩子,感谢老屋东面那半人高的枸杞苗,感谢我的大伯大娘,感谢东面的老邻居……是他(它)们,在默默地陪着奶奶,让她不会太凄凉。

  从东西两个窗户上往里张望,我们试着多看一下屋里的情景,小妹用摄像机拍摄着。墙上的毛笔字是奶奶过三年时(在我们豫东,老人去世了,要大办一场酒席,过三年,又要大办一场)父亲写的:三年思母母不应,十年盼儿儿未归。妹妹读着这句话时,我们泪如雨下。

  此时,我在心底默默地呼喊着奶奶,我想让她看看我们,我们回来了,可惜呀,我们回来的太晚了。她去世的时候,只有爸爸妈妈和弟弟在她身边,我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回来看她最后一眼,我是有罪的。

  此刻,我站在落寞的老家门前,满脑子都是奶奶的影子:

  她穿着蓝布衣衫,挎着小竹篮拾柴火的影子。

  她颤巍巍地到学校给我送棉衣的影子。

  她打扫庭院、烧火做饭的影子。

  她喂鸡喂鸭、浇菜锄禾的影子。

  她轻轻扯起长长的面条,催我多吃一口的影子。

  她站在长街上,掐着腰,扯着嗓子,唤我乳名的影子。

  她笑着从校长手里接过我们奖状的影子。

  ……

  那一次,我和妹妹都考出来好成绩,都是全公社全年级的第一名,当学校敲锣打鼓把我们的奖状送回家时,奶奶高兴得哭了。

  家,豫东平原上的这个普普通通的老屋子,那炊烟里藏着的故乡,远去了,远的这辈子也找寻不到了。

  从外面回到家,有三条路,这三条路,也记录了我的成长。从东南方向回家,是我小学要走的路。

  我读小学,是在村子东南方向的大庙里读的。每天里,我背着花书包,蹦蹦跳跳地回家,还没到家时,我就高声喊着“奶奶”。上学时,奶奶踮着小脚,又送我们出门。记得有一次,在外面和小伙伴吵了架,我忙跑回家,指着我家的堂屋,喊着我的奶奶,是我的高大的、混砖到顶的堂屋,是我慈祥的老祖母,来给我壮胆。

  时光一溜烟就是一年,后来,我升初中了,学校在离家三里的西南方向,那是公社的初级中学,女孩子,能读到初中的少之又少。我扎着羊角辫,夏天里穿着海军衫、格子裙,冬天里穿着毛领灰大衣,精神抖擞地回到家,也成了我家门前的一道风景,在奶奶和妈妈眼中,我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只可惜,我没有做得更好。奶奶会趴在墙头上张望。那时,围墙外有很多大梨树,还是清一色的酥梨,在梨花雨中,奶奶的张望要多温暖就有多温暖。

  “乖,咋才回来呢,我都看了好几遍了,”奶奶一边接过我的书包,一边把烧得两面金黄,形如气蛤蟆的小面饼放在我嘴里,看着我开心地吃完。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如今,那片梨树不见了,那高高的黄泥围墙倒塌了,我亲亲的奶奶也走了。春寒落叶了无踪,物是人非,我的寂寞只能在寂寞里寂寞着。

  当年,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工作,一年才回来一次,一次也就是一个月,在亲朋好友的帮衬下,妈妈和奶奶带着我们过清贫而快乐的生活。还记得,我和弟妹用小手在大门上写上“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对联;还记得,我们给小狗做的狗窝,温暖而结实;还记得,我和小伙伴捉迷藏,他们躲在我家的粮食缸里,千呼万唤都不应,吓的我大哭;还记得,我家买上了立体收音机时,伙伴们羡慕的眼神……

  生活是个时光机,我升入高中了,全乡就只有四人考上了县高中,只有我一名女生,我要到县城上高中了,县城在村子的北面,离家七里路,我都是从东北面回家的,每个星期回来一次,回来的目的有三个:换洗衣服,拿咸菜和零用钱。

  每次回到村里,叔叔大娘都“大学生,大学生”地喊着。那时候,奶奶很是开心,她曾经说过,我家的小院是吉祥院,是龙凤宅,将来呀,她的孙子孙女,非龙即凤。奶奶呀,我回来了,想陪你在火炉旁慢慢打盹,想给你洗衣服,想为你做一碗手擀面,可是,这些,都已经做不到了。

  大爱无言,大悲无声……

  故乡,老家,老家,故乡,我的老家真的老成了一件旧袍子。

  村头的杏树、梨树、桃树、柿子树枯老了,全然不是我们当年离家时的模样,在这个四月清浅捻成花的季节里,老家,这个和大多数乡村一样的老家,成了令人心悸的空心村。

  乡村,是我和像我一样的许多人的童年记忆。著名导演吕克贝松曾说过:“童年是人类的父亲。”从这个意义上说,乡村其实就是“人类的父亲”。但我要反省自己,是我丢了乡村,一丢就是近三十年, 我没有资格指责老家了。

  行走在一行高大的白杨树下,我和妹妹去购买访亲看友的礼品,故乡的风吹拂着我的脸,这一刻,我沐浴在晨光里。我幻想着一切就这么永恒着,我不离开河南老家了,我不想回到江西这个家了,我和妹妹弟弟都还是孩子,该有多好!

  那时那刻,我的内心有这样一个单薄的想法,我不想离开!

  在村子的大超市里,遇见还是像从前一样瘦弱的扎根婶子,她头上顶着个红色的围巾,叫着我和妹妹的名字。她好心地说:“傻妮子呀,你们咋才回来呢,你奶奶整天都念叨你们,嘴巴都磨明了,你们回来晚了,你奶奶也看不到你们了,清明节了,多给你奶奶买大金元宝,多送点钱,看看,看看,你们都长大了。”

  听着这话,泪水再一次滂沱。

  感谢你们,我的每一个左邻右舍,多少个夜晚,你们陪着我的奶奶,听她唠叨对我们姐弟四人的思念,讲我们姐弟四人的趣事。

  清明的前一天下午,我们准备好铁锨和钱纸,在叔叔,大姐的陪同下来到我家的坟地。坟地旁种上了豌豆苗,这里有五个坟头,分别是我的老老爷,老爷,二老爷,大爷和我爷爷奶奶的坟。我的祖上阔绰过,当年,全县城就只有七个大学生,我家就占了两个,我的爷爷和他的哥哥,我爷爷是中央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当上了武汉大学的国文教授,我大爷爷(爷爷的哥哥)河南大学毕业,当上了教育局长。如今,他们静静地在一堆黄土下面。此时,相见是无限的凄然。请容我跪在坟头,请容我心潮澎湃,请容我泪雨滂沱……

  奶奶,我设计了好几种和你相见的版本,昏天黑地的哭,撕心裂肺的哭,把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思念和内疚都哭出来。可是,当我双膝跪地,当我一铁锨一铁锨为你添坟时,当我把翠绿的柳条插上你坟头时,当我用小木棍挑拨着纸钱时,当我划着圆圈,吩咐你看管好你的钱,该花就花,不要再节省时,我没有哭出声来,我跪在你的坟头,心在流泪,我和你聊着天,聊着咱们家的日子,我想让你宽慰,我们,你最疼的人,我们,都过的很好……

  纸钱化作黑色的蝴蝶,在坟头上下翻飞。和你说着再见,下一次,我们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回来看您。

  从坟地里回来,心头的沉重仿佛卸下了几分。春日的夕阳从榆树梢上洒下来,从古朴的瓦当上洒下来,从一捆捆玉米杆上洒下来。我们走在大街上,两旁的房屋变了,两旁的树木变了,曾经熟悉的大街也变了。家乡如画,每个人心头都留有一张最丰盈的画面。我们都在脑海里寻找着老去的记忆:小妹指着靠近大柿子树的地方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大坑吧,她还在里面抓过蝌蚪呢。大妹说,她当年调皮胆大,最喜欢用石头“袭击”别人家的麦黄杏。妈妈说,当年,她和同龄的妇女,最喜欢坐在老槐树下纳鞋底。

  我也在寻找,我在寻找曾经开在我心头的一株木槿花。那株木槿花在小学后面的大坑旁边。“花重嫩舒红笑脸,叶稀轻拂翠颦眉”,在最美的年华里,我与这株木槿花相遇,她红红的花,她黄黄的蕾,她青青的叶,她粗糙的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芬芳着我青涩的记忆和梦想,我想看到她,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心安。

  可是,我来到大坑旁边,我的眼睛却不想寻找,我怕她还在,她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又怕她不在,怕她早已成了别人家烧火做饭的柴火,矛盾的心,驱使我马上离开。念花儿之悠悠,我独怆然涕下,失约了,我的木槿花。

  别了,我的老家,千里迢迢,我匆匆忙忙地回来看你一眼,只和你相处了六天的时间,短暂的有点残酷。

  我的老家,在黄土地上安静地打坐的老家,在惠济河边默默呼吸的老家,相思归何处,离人心上秋。我的老家,我欠了你一大笔帐,下次再回来看你。希望就在不久,就在不久!我要兑现我的承诺,我要遵从我的内心。

  对不起的老家,我亲亲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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