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大修厂是我到西藏后最有发展的单位,也将是我和王子开始新生活的地方。生活环境变好了,他的心情也会变好的,不会有吵架不会再分离,我将成为他的新娘,他将成为我的新郎,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西藏。小泥儿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那段时间我对什么都感到美好,每天连上班都蹦蹦跳跳的,满脸的阳光,真想在大修厂大干一场。

    王子被分配负责厂里配电系统的维护,我分到汽修车间修汽车电路。我的师傅姓林,是一个严肃的共产党员,对工作严格要求。他是个四川人,长得白白的面包脸,小眼睛,像镶嵌在白面包上的两个黑色葡萄干,40多岁,从不言笑,特别是对女人。

     部队转业就留在西藏,是厂里的老人儿,还是厂里的电器“大拿”。刚到这个车间,有了师傅指导,我真是满腔热情,真想一下子把汽车电器技术全部拿下,我早来晚走,不管份内份外都抢着干。可我师傅不知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怕我干的好。你问他:“师傅这要不要修好?”他总会用四川话说:“你看嘛?”我问他:“这里怎么修?”他就会说:“你自己晓得嘛!”多一句都不和你讲。我想反正一个汽车就是大灯,小灯,喇叭,发电机,电瓶,只要能亮,能响,能发电不就行了吗?我愣是用几天就把汽车的几条线搞懂了。

    徒弟的进步没给师傅带来半点快乐,反倒惹得他更加恼火,开会不通知你,看电影不给你票,用一些“小儿科”的事鼓捣你。我这个人本来就大大咧咧的,这些事气不了我。我看出来师傅怕我们,特别是怕王子这些大学生将来会取代他的技术权威,因为王子一来就把厂里一直发动不起来的120千瓦发电机修好发电了。我真感到我师父活得太累,活得太可怜,我根本不在意我师傅对我怎么样。

     晚上,我们办起藏族学汉语夜校,我担任老师,办起技校,请技术员讲课。王子的课讲得特别好,只是他实在不爱干,他认为:“小泥儿吃饱撑着了。”我那段日子积极的不得了,终于干到被领导发现了。

     大修厂的党支部书记是十八军进藏的老干部,女的,49岁,满脸的褶子,从眉眼看年轻时长得还可以,四川人,个子不到1.5米,老了又驼背,就没剩多高了。长年梳一个齐耳短发,嘴里没离开过大前门香烟,一只还没吸完另一只又接上,嘴都被烟燎成紫紫的,一口牙也熏得黑黑。那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开会,开会前都要点名,她把我们大学生的名字连在一起念,像唱歌一样,我每次都憋不住笑。

     全厂职工没人叫她王书记,背后都叫她:“老太婆。”她老公也是十八军的,听说感情不太好老是分居,可是老太婆在40多岁还给他生个老儿子,我们去时她儿子“小赖皮”(好像工人们都不知道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才四五岁,总是跟在老太婆的身后,从小就有一种优越感,不可一世。

     一天下班后,小赖皮跑到我的房间,大声说:“我妈叫你,到我家去。”说完转身就跑。我跟着小赖皮来到他家,老太婆正在看文件,一边看一边不停地吸烟,我看到她拿文件的手指都是黄黄的。老太婆看我来了,她满脸堆笑:“小泥儿,来来,坐,坐唦!早就想找你讲讲话儿,没得时间,今天好啊!”她操着一口四川话说。

     我第一次单独和书记在一起,真有点丈二和尚,不知该说什么,我应付着,只想听听领导的指示。这时候她又点了一支烟,笑着坐在我的对面说:“小泥儿,不错吗!再加点儿担儿子儿怎个样?”我急忙问“加什么担子?”

     “当个共青团的书记儿怎么样?”

      “不行不行,我刚刚来厂里,好多情况我还不了解。”我推辞说。

     我真不想再干什么政治工作,只想好好学点技术。

     老太婆看我没有接受,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小泥儿,你是党员儿哟,要听组织的呦!团的书记儿很重要,我们是研究过的,就定下了,这是组织的信任,好好干,你是行的嘛!” 她从紫色嘴唇里吐出来的话,好像有一种威慑力,我只有点点头。

     那年头,是无论讲话,走路都要讲政治的年代,怎么能绕着政治走呢?我答应了书记就要把工作干好。也许我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既然组织信任,就要干出个样来给组织看看。我立即召开青年团员大会(好久没开会了),让老太婆宣布:“从今天儿起,小泥儿,就是你们的书记儿了,你们要好好地听从她的领导,哪个不听话,我要亲自收拾他喽,晓不晓得?”大家异口同声说:“晓得。”

     我走马上任了,共青团像一团火在大修厂烧起来。我首先抓了丰富多彩的适合青年特点的独立活动,各种体育比赛,如篮球、乒乓球。一到中午,篮球赛集合了几乎全厂的体育爱好者,许多藏族小伙子也爱上了篮球。夜校办得红红火火,还有业余劳动,厂里的卫生死角都被共青团清理得干干净净。团组织还把落后的藏、汉青年分成互帮对子,由先进的团员帮带。一个月的时间,全厂的风气大有改观,到处有共青团的影子,到处听到对共青团地赞扬声。

     春节联欢会更是调动了全厂职工的积极性,一场空前的晚会,燃烧起所有人的激情:连老太婆都上台表演东北大秧歌,刘厂长也唱起陕北民歌,我和十几个藏族女职工跳的是藏族舞。工人们说:“小泥儿,只有你们大学生来了大修厂才这样有生气,有活力,这台晚会比看一场电影有意思多了。”

     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在一个月后竟然成了我和“四人帮”一起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状——“政治”让我在西藏流下了眼泪。

     那是1977年2月,好像刚刚过完春节,厂里的职工还没从那场“春晚”的快乐中走出来,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时,厂里突然召开的一场大会,让所有的人立刻清醒过来。

     我记得那天晚上,开会的钟声(挂在树上的一块铁)又敲起来,人们各自拿着小板凳,从一趟趟白色的宿舍走出来,稀稀拉拉地朝食堂走去。平时开会前,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闹着,议论着。这次不一样,一进食堂,老太婆就站在大食堂的前边,叫各个车间的班长(那时候就那么叫)赶快把各班的人叫齐,说是传达中央的重要文件,一个也不能少,这是政治任务。各个班长跑步去找人,很快全厂的人黑压压地坐满食堂,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太婆一只手拿着香烟,一只手拿着中共中央文件,她说:“同志们,斗争很复杂,‘四人帮’打倒了,‘四人帮’的爪爪还在,他们不甘心失败,还要做垂死的挣扎!有人说西藏离北京远得很,不会有四人帮的爪爪。这是不对的!是没有政治头脑,我要说出来,大家都要吓到,就在山南,就在我们厂,就有‘四人帮’的爪爪呦。所以同志们要擦亮眼睛,要揭发,要检举,把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挖出来,也希望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要认清形势,主动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今天起运动就开始了,党员干部和职工都要积极参加。”

     那几天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慌慌的。王子刚好到内地出差还没回来,厂里的职工对我的态度明显地改变了。我师傅是党支部委员,这两天像不认识我一样。老太婆说共青团的活动和党支部一致,不能再搞其他活动。本来王子出差我挺高兴的,可这几天我发疯似的盼着他回来。

     几天后他回来了,他的嗅觉已经闻到了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政治气味。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讲这两天厂里的事,他就开口了:“小泥儿,有可能查到你头上,要有点准备。我在路上听说清华北大的学生有的被抓了。你和张铁生认识,会不会因为这个要查到你呢?”我说:“这都是你猜的,认识张铁生就是‘四人帮’了?”我嘴上不服气,可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无论怎么样我也不会就成了“四人帮”的。可是老太婆说的:“就在大修厂。”又指的是谁呢?

     这时候留校的一个女同学寄来一个小邮包,是寄给王子的。拆开一看是两条纱巾,里边藏着一个小纸条,上边写着:“学校清查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吴一(留校的学生,是我下届的学生会副主席)说是你把张铁生请到学校,后来又到市里做报告。学校已向西藏自治区党委发函请求帮助查清小泥儿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我非常感谢我的同学,冒着政治风险给我通风报信,同时我也明白,老太婆已经把我当成“四人帮”开“整”了!

     当天夜里12点,山南体委的同学郎军开着一辆摩托车从泽当跑上来。西藏的晚上是没有路灯的,加上冰雪还没化,车子开起来冻得老是熄火,一般到大修厂骑车要30分钟,可是那个晚上他开了1个多小时。他见到我非常紧张,也不坐,站在那里使劲地搓着双手,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问他:“郎军有什么事你就说,我有准备。”他看我如此镇定,就说:“小泥儿,我在公安局听到,山南大修厂有‘四人帮’的人,明天公安局要上来抓人。我想无论如何也要上来告诉你,我相信你是好人。我爸当年也是好人,不也是照样挨斗(文革期间)?你自己有个准备吧!”

      我实实在在被郎军感动,我知道他是冒着政治危险给我通风报信的。我不能让关心我的同学看到小泥儿的懦弱,我说:“谢谢你,看来暴风雨真的来了,我能挺得住,放心吧!”我笑着和郎军握了手,看着他的摩托车消失在没有一点儿月光的黑夜之中。

     我看着漆黑的夜,心想马上就会风雨交加,也许还会夹着冰雹?可我不知道这黑夜究竟有多长?我小泥儿必须自己去面对,我流泪了,我感到委屈:“难道党连我这样优秀的共产党员都不相信了吗?”同时我也非常清醒,我小泥儿不是‘四人帮”,总有一天党会弄清楚事实真相,我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那一夜我没合眼,我要想明白几件事:

第一,小泥儿无论怎样,哪怕进监狱也要坚强,不能自杀,不能因惧怕审讯就胡说,一定要等到党组织认为小泥儿是共产党员,不是“四人帮”那一天。

第二,不能和王子再保持朋友关系,更谈不上结婚,不能因为小泥儿的政治问题影响王子的前程,决定明天就和王子分手。

第三,如果明天小泥儿被抓,一定会抄家,今夜一定把我所有的信件和日记处理好以免再出现其它不利的“旁证”。

     凌晨两点了,整个大修厂漆黑一片,没有月光,没有声音,在一间黑黑的房间里,一个23岁的女孩要一个人去面对突如其来的政治灾难。

     我把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写的日记一本本翻出来,有学毛著的笔记,有批林批孔的感受,也有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字样,当然也有因为张铁生的白卷上大学的日记,20多本50多万字,这些都可能成为我是四人帮黑爪牙的“旁证”。除此之外,还有下乡养猪当劳模时的奖状,在报刊杂志刊登的事迹报道和上百封群众的来信及情书,我看着这些东西,心想明天就要到监狱去了,现在是半夜没办法去藏,只有烧掉。

     想到这儿,心里滚动起浓浓的黑云,一团一团地涌到眼前,让我战栗,让我痛心。一个声音高叫着:“小泥儿,烧掉,还等什么?难道还要落在老太婆手里吗?”我流着泪拉上窗帘,熄灭灯,在洗脸盆里销毁“罪证”。一页页纸,一篇篇文字,一段段光荣和一条条“罪状”都在火中燃烧,变成黑色蝴蝶在飞舞,我的泪水掉在火苗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此时此刻的小泥儿,在黑暗中透过燃烧的火苗,看到自己就像战争中的地下党员,临行前在保存党的机密,在销毁党的文件。小泥儿笑了,被泪水和灰烬涂鸦的脸上好像绽放的一朵朵梅花。

    其实人生就是一条线段,十几年的人生在这条线段之中又有多长一点呢?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了牵挂,明天再黑暗,有今夜的暴风雨垫底害怕什么呢?火慢慢地熄灭了,屋子成了黑洞。

     我静静等着公安局的吉普车,一直没来。中午了,来的是王子,我一脸的镇定和王子说:“咱们分手吧,我不能连累你,小泥儿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后你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做饭,不要到这里来了。”王子还是那样的冷漠,即使听了郎军昨晚来说的事,他依然平静得像一杯水,好半天才说话:“别瞎想了,到现在没抓你,这是他们也在想真抓了,没事时怎么放?我不会和你分手的,这时分了也没人信,一起熬着吧。”

     平时总是埋怨我:“瞎积极,”“小马列,”的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安慰我,可是不一样的是一下班就到我的房间里一坐,话也很少说,只是不停的吸烟。这时候还用说什么,无声胜有声,我已深深被王子感动了。

      没想到,更让我感动的事发生了。那天王子来到我房间,一句话也不说,照例一支一支地吸烟,我们经常这样默默地坐着,已习惯了,好像每天都等待着有人把我带走,等待着生离死别。可今天王子掐灭了吸过的香烟,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小泥儿,我这次出差到了你家,你爸爸说:‘王子回去就和小泥儿结婚吧!’我想好了,咱们结婚吧!不管今后怎么样,我们都在一起!”听了王子的话,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感动得流泪,幸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里,甜甜的,咸咸的一直流到心里。我和王子拥抱在一起,这茫茫的黑夜里有一个人陪伴小泥儿走过,有一个坚强的臂膀让小泥儿依靠,还怕熬不过去吗?那一刻小泥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孩,就是明天去死都会含笑赴九泉。

     但是我没有答应王子,我一定要等到党组织告诉我:“小泥儿,你不是‘四人帮’,你是党最信任的共产党员。”

     全厂的职工都知道我是清查“四人帮”的对象,山南的同学也都知道了,昔日的“光棍之家”再没有一个“光棍”光顾,厂里的职工也没有人和我讲话。老太婆已通知我准备材料,坦白交代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我师傅严肃地通知我到电瓶室负责充电瓶。平时,这个岗位的工人都是一两天就换班,因为那是一个充满有毒气体的车间,氨水硫酸有很强的腐蚀性,对人体健康有很大的危害。氨水呛人的气味,一天下来就让人头昏脑胀,不想吃饭。

     我每天除了给电瓶充电,还要拆装旧的坏电瓶,星期日也不能休息。几天下来,我的手和衣服都被氨水硫酸腐蚀得伤痕累累,疼痛时时刻刻像老鼠在啃咬着我的皮肤。我咬着牙坚持着,在人前不掉一滴眼泪,每天“目中无人”地昂着头上班下班,别人不和我讲话,我决不和任何人讲话。

     由于政治压力和工作环境地变化,再加上一个多月不休息,我的牙肿了起来,疼得睡不了觉,白天照样上班(其实就是劳动改造),几天后整个脸都肿偏了,饭一点儿都吃不下。我心里想,小泥儿,不能就这样倒下,我要争取保护自己的权力。

     那天上午,我去找老太婆:“王书记我要请假去看牙。”老太婆没抬眼问了一句:“牙怎么了?”我说:“疼得不能吃饭,脸都肿了,我想请假到山南医院拔掉。”老太婆从缭绕的烟雾后面眯着眼看了看我说:“小泥儿,你的问题还没说清楚,是不是耍滑头啊?牙疼不是理由,尽快把问题说清楚,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我不想和她吵,我说:“王书记,我到西藏后血小板减少,牙肿成这样你不让我看,如果我死了你能负责吗?”说完我转身就走,只听老太婆在后边喊:“小泥儿,你威胁组织。”全部的四川味了!

     我回到充电瓶的车间,随着氨水呛人睁不开眼睛流泪的“机会”,我一个人默默地流泪:我真的失去自由,真的成了阶下囚?

      10点多种,我师傅派来一个人说是王书记让他陪我上医院。我在监督之下,来到山南医院口腔科,一个藏族女医生给我看了后说:“这牙不行了,应该拔掉。”我马上同意,医生给我打了一针麻药,过了几分钟,用小锤敲打我那颗牙齿,问我有没有疼的感觉?我仍然感觉到疼,医生又打了一针,却还是没有麻木的感觉。医生接着打了第三针、第四针,我觉得好像麻一点儿了,医生决定开始拔牙!一钳子下去把牙从根上拔碎了,牙根还在肉里,于是她又拿来凿子钳子开始撬、起、凿,疼得我忍无可忍,好像一点麻药都没有。医生说:“忍忍吧,肯定会疼一点。”3个小时过去了,牙才拔了一半。跟我来的人急得不得了,因为下午两点了他还没吃饭。

      医生问我:“拔不拔?”我说:“我挺得住,还是拔吧!”医生又打了第五针麻药,我还是疼得不得了,但是心想要不拔下来,今后还疼,长痛不如短痛。医生看我满头的大汗脸色苍白,问我是不是特别疼,我点点头,她说:“你这个牙太不好拔,牙根又深又酥,一点点凿下来。再打一针麻药,坚持一下就下来了。”5个小时拔了一颗牙,我几乎要昏过去了。

     牙拔了,看我的人也吃完饭,我和他回到大修厂已下午3点多了,一进大院就看到两辆吉普车。我知道是冲我来的,可这时候6针麻药才起作用,半个头都是麻麻的,嘴也不好使了,由于血小板减少,凝血机制不好,拔牙的伤口不停地在流血。一进厂,我就被带到一间从未用过的房子里,一排桌子后坐着5个人:一个是老太婆王书记,一个是市交通局长叫魏吉佑(我老想他应该叫魏极左),一个是我师傅党支部委员,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清查领导小组成员,我站在他们对面,显然是被告的位置。

     老太婆先说话:“小泥儿,今天清查小组的领导来了,你要如实交代问题,组织如果不掌握第一手资料,也不会直接找你谈。”我,血水顺着嘴角不停地流,,流到衣服的前襟上。我只说了一句,很艰难地说也说不清楚:“我不是‘四人帮’,我和‘四人帮’没有什么来往。”

     这时,魏吉佑站起来,操着一口湖南话,很难懂,他说:“非要组织点出来吗?你和张铁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请他到你们学校作报告?到西藏以后你在执行‘四人帮’什么路线?这些你必须向组织交代清楚!”我听了以后觉得很可笑,所以我笑了,我不知道半张嘴不好使的时候,流着血的笑是什么样?一定很难看?不然魏吉佑怎么会拍桌子呢?他拍着桌子,桌上的茶杯滚到地上,“啪”地碎了。他提高嗓门说:“小泥儿,还笑,我告诉你,是辽宁党组织要求我们清查你,你必须把和张铁生的事情讲清楚,我们对你进西藏的表现早有掌握,王书记,你把大修厂群众对小泥儿的举报,给她看看,让她签字。”老太婆拿出一张红格信笺纸写的东西念出“对小泥儿的揭发检举”:

第一,小泥儿到西藏以后一直和‘四人帮’保持联系,执行‘四人帮’的路线,拉拢群众和党支部对着干!

第二, 小泥儿组织群众脱离党支部的领导,自行组织各种活动!

第三, 利用共青团组织拉拢青年,企图取代党支部领导!

第四, 支持落后青年,长他们的威风!

第五,大搞文体活动,抵制政治,使许多群众喜欢玩乐,不愿意参加政治动,使党支部的部署无法落实!

     还有第六、第七、直到第十条,老太婆念完,一边摘下眼镜,一边把烟插到嘴上,看也不看我,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小泥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干了这些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事,还不承认,拒不交代?”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说:“王书记,你们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我是不会签字的!我做的这些工作哪一项没经过你的同意?为什么清查一来,我小泥儿过去的成绩今天都成了罪状了?我们党历来讲究实事求是的原则,你们却在这里搞陷害,张铁生不是我请来的,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我用半张嘴据理力争,声音特别大,激动的时候也拍起桌子,桌子上剩下的杯盖不停地在桌子上跳。我真是没什么害怕的,我不能这样束手就擒。我愤怒地说着,我说的话,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也许他们根本听不清,鲜血不停地流,胸前的衣襟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由于声音太大,下班的工人听到后都趴在窗前围观。我不顾这些,还是不停地为自己辩解:“我相信党会搞清楚的,我不是‘四人帮’,张铁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魏吉佑和老太婆也气坏了,他们换着班地跳起来拍桌子,和我一样喊,最后两位清查小组成员一看,这样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就说:“今天就到这吧,小泥儿你还要认真考虑,相信组织会把情况搞清楚。”

     我从房间走出来,我心里想要像英雄一样挺胸抬头地走出来,可我一出房间门,一下子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只见王子坐在我的床前吸烟,还是没有一句话。我悄悄地哭着,他没有劝我。牙也好像不太疼了,用手掐掐脸也好像有了知觉。王子说:“小泥儿别哭了,半夜了,我该回去了,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睡吧。”那个夜黑黑的,一小朵蜡烛的火苗简单地发出可怜的光,像个幽灵翻阅着我的短短的人生历程,我拼命地读,终于发现了有关张铁生的记载:

“我因为张铁生的一张‘白卷’顺利地上了大学。那时我就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有一天我会见到张铁生 ,或许会认识他。人的幻想往往会变成现实,上了大学当了学生会的主席,在全省学生会干部会议上真的见到了张铁生,但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因为张铁生已是当时的名人。

     大二那一年,我们班在大连‘开门办学’,我接到学校的通知回校参加体育代表队集训,参加全省大学生运动会。回校的第二天,校学生会一个同学告诉我‘张铁生来了,我们是不是跟着学校领导一起到胜利宾馆去看看?’我一听非常高兴,立即和院里工宣队的领导、党委的领导一起去看张铁生。第二天,张铁生在市委礼堂作了报告,我听了一半就溜了。再后来,上西藏,张铁生和省委其他的领导去车站送了我们。

      粉碎‘四人帮’后,学校也开始清查工作,追查到一个叫吴一的同学把学校请张铁生的是按在我头上。”

     我已经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儿,可小泥儿实在不想再去咬那个吴一同学,因此不想多说什么。也许我和铁生有着某种不解之缘:因为他上了大学,也因为他挨这次审查,这也许就是人世间的因果关系吧?”

     不知为什么,他们却没有再找我,我只是在沉默中继续劳动改造。我一天一天煎熬着日子,半年过去了。

     有一天,来了一辆吉普车说是接我到交通局去。我不管去干什么,整整半年了,终于可以见见外面的世界了,我自己觉得我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

     半个小时我就到了局长办公室,一进屋就看到魏吉佑局长和王书记坐在那里。不同的是他们一见我就站起来和我打招呼,他们两位领导满脸堆笑地伸出手来还要和我握手。我一看见他们抵触的情绪立刻就上来,一路上的好心情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我没有和他们握手:我理解不了,一个老党员老干部,为什么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无中生有呢?我不看他们,坐在他们旁边,但已不是被告的位子了。

     魏吉佑局长说:“小泥儿同志,今天是向你宣布一件事,也是组织上对你过去问题的一个结论。”我立刻反击:“我过去是什么问题?”老太婆满脸堆笑地说:“小泥儿别激动,听魏局长讲完。”我不吭声了。魏局长接着说:“小泥儿,你们学校给西藏自治区党委发来公函,我给你读一下:‘经我院清查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领导小组核实,小泥儿与张铁生到鞍山作报告一事无关,请当地党组织解除对小泥儿同志的审查。’”我惊呆了,只觉得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接着他们说些什么我没有听,也不想听。这是党的声音,为了这几个字我等得太久了!

     我望着远处的雪山,仿佛看到雪山上的雪莲花和我一起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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