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腊月的清晨,万木凋零,寒风凛冽,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冷冷的天光中。放眼看去,灰灰的墙、黑黑的瓦、落满了枯枝败叶的土地上都长满了一层毛绒绒的霜刺,在稀薄氤氲的雾气中闪着微亮的光泽。“大寒、小寒一年最寒,腊七、腊八冻死叫花儿。”腊月的冷,起自脚下,冻彻全身;风就像是从冰窑中取出来的,透着刺骨的寒。

  腊月初八,家家户户都在熬腊八粥,小幺儿家也不例外, 一大早家里就弥漫着豆类被煮后浓郁生涩的香味。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霜花,有着无法模拟的精巧细腻,浑然天成的精致,层层叠叠地绽放,首尾相连蔓延着。小幺儿裹着棉被,趴在窗台上,透过玻璃上的霜花,看着娘挑着两桶淘好晾干的麦子往钢磨房占号去了。奶奶正低着头站在热气腾腾的锅边,把着一柄铜勺沉着慢慢地搅。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花白的头发被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纂,外面兜了一个黑色细丝线织的网,伏贴在后脑勺上。灰蓝色半旧的大棉袄下面是同样颜色的、臃肿的粗布棉裤,宽宽的裤管在脚腕处用两寸宽的黑色带子扎了起来,一双黑布鞋穿在奶奶那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上。看过奶奶解了裹脚布脱了袜子后小脚的模样,脚背弓起,脚趾被强行弯曲折断踩在脚下,畸形无比、丑陋不堪。小幺儿不明白在那个以脚小为美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文化让人们养出了这样奇怪的审美观。

  奶奶搅拌了一会粥,又拿起垫锅布垫了双手把粥锅挪下来,用钳子往煤火炉里放了几个煤块。复又把锅放在火上改小火熬粥。一会儿端来一个小筐,里面放着洗好的十几个大红枣,掀开锅盖往里放的时候,随手挑了一颗又红又大的枣子,伸了胳膊塞进了炕上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小幺儿嘴里:“小幺儿,尝尝,今年买的枣余外甜”。“恩,是很甜”小幺用舌头顶了顶枣子,牙齿轻轻的咬了下去,枣子很干,但是刚刚咬开一股子清甜的味道就散到了口腔里,美的她咝咝吸了一口唾液,随即用力的嚼起来。少倾, 腊八粥那又香又甜的气息也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的空气里。

  橙色的太阳缓缓地升了起来,道道金色的阳光一缕一缕的冲散了薄雾,给灰蒙蒙的村庄镀上了一层好看的金色。气温渐渐升高,路上的冰霜慢慢开始融化,马路上、街道上的湿泥,粘上行驶的车轱辘、走路人的脚底。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吃了腊八粥,腌了腊八蒜,过年的气氛就充盈了大街小巷。赶年集,置年货,集市上人声鼎沸,这是一年中买卖最兴隆的时候。也是娘最忙碌的时候,忙着看会、赶集给一家人买做衣服的布料,做鞋的鞋面。

  腊月的夜又黑又冷。昏黄的灯光下,娘坐在缝纫机前杌子上,弓着身子,伸着头,眼盯着缝纫机针上上下下,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扽着压脚下的布料,双脚在踏板上用力蹬,“哒哒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静夜里响起,伴随着偶尔从村子里传来的犬吠,碾过了腊月的黑夜,在静谧的夜晚,悄然铺就一份恬淡、幽邃的画卷。

  寒假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假期,全年三个假期,麦假和秋假都是麦收、秋收最忙的时候,只有寒假才是真真正正孩子们自己的假期。哥哥在炮皮吹的大气球上用毛笔蘸了蓝钢笔水画了眼睛弯弯、嘴角上翘的笑脸,固定在细细的竹竿上,小幺儿举着这幅笑模样儿的气球,后面跟着小伙伴们如同在追随着首领一般,跑来跑去。到晚上把灯关了,哥哥打着手电筒在门后面放“电影”,胶片是用透明塑料裁成窄条,卷在两个木头线轴上,用红、蓝色圆珠笔画上图画,再用铁丝做成架子,哥哥一边绞着铁丝把手转动着,一边配上解说,小幺儿跟姐姐们挤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

  扫房子,是过年前最彻底的卫生除旧活动,每年扫房子都会有人看好日子,从哪头扫起也有说法,到那天一定是风和日丽,一大早起来把能搬的搬、能挪的挪,剩下的大物什挪不了的,找单子盖住。娘戴了围巾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黍子苗新笤帚绑在杆子上,娘抓着杆子下头,仔细又用力地开始扫房子了。

  接下来,村里磨豆腐、做粉条、杀猪。赶年集买鞭炮、烟花、糖茶、香烛、纸箔、年画、吊画、香烟酒类、干鲜蔬果等年货,是年前最集中的一次大采购。过年前,要剪窗花。小幺儿的奶奶把夹在爷爷厚厚的书本里的窗花样子粘在红纸反面,高高地平举在煤油灯上薰,等黑色浓度均匀地填满窗花的镂空处拆下来,用剪子细细地把红纸上的黑色部分剪下来,一个漂亮的窗花就完成了。烧纸儿是过年必须有的剪纸。把各色的彩纸竖着叠几层,然后再折成三角形,剪出来对称的图案,再在烧纸下面剪出并列的一排穗子。后面衬上颜色对比鲜明的纸,贴对联的时候连烧纸儿也贴在门头上,看墙上,还有神仙牌位上面。花花绿绿地透着过年的喜气儿。

  到了二十三,开始蒸春节期间吃的馒头、上供用的豆馒头、枣山和面刺猬。也蒸包皮馒头,外面一层白面,里面是玉米面或者红薯。蒸好的馒头存放在不生火屋子的瓦缸里,一直吃到正月十五了,有的人家吃到整个正月过完。

  除夕这天非常繁忙,主要是挂吊画,贴春联、窗花、年画,包饺子,挑水、扫院子等。小幺儿的爷爷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上过私塾的人,念过书有文化,能识文断字,能写能画的人。算盘打得很好,毛笔字写得也好。爷爷乐于助人,每当临近春节过年的时候,村的人会来找爷爷写春联,原来爷爷写,后来爹写,每逢年关,小幺儿家桌子上凳子上炕上摆的满是春联,来取春联的人络绎不绝。

  除夕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饺子里放钢镚钱,第二天初一早上谁吃到就来年最有福气的人。包完饺子,娘开始和杂面,擀面条。娘擀的杂面条厚薄均匀,宽细一致,大年初一煮了饺子后下在饺子汤里,放点葱花、淋上香油,美味、爽口。除夕这天晚上大门两旁红灯笼里放了又粗又长的大红蜡烛,院子里、各个房间的神像前都烧着香、点着蜡烛,到处亮堂堂的,一直陪着守岁到半夜。

  除夕夜一过十二点,村里就响起一阵热烈的鞭炮声。这是急待迎春纳福的人们抢早迎新春的标志。早晨五六点,娘起床后,首先给各位神灵烧上香,燃亮蜡烛,然后煮好饺子,供到各个神灵位前;爹和哥便在院里放鞭炮。即便这里是贫瘠的北方农村,过年也一样的热闹喜庆。不论大街小巷还是孤门独院,统统是大红的灯笼挂起来,大红的对联贴起来,大红的鞭炮放起来,那艳丽的红色映红了地上的雪和青灰色的村庄,让寒冷的冬日变的喜庆而温暖。鞭炮一户比一户的长,再放几个二踢脚,图个步步升高。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噼里啪啦地送走旧的一年,迎来新的时光。

  吃新春饺子前,要跟着爹和娘、哥哥、姐姐去向爷爷、奶奶拜年,奶奶把预先准备好的压岁钱分发给孩子们。随后,爹和娘去给族里的长辈、邻里乡亲拜年。中午吃一年一度的最丰盛的团圆饭,尽享家人团圆的温馨,充分感受过年的感觉。

  正月初二至初六串亲戚拜年。正月初五,这天太阳没出来之前。把春节期间积起的垃圾、炉灰倒出去,再放几个炮竹,称“破五”。这一天,妇女不许做针线活儿,早晨用喜庆的鞭炮宣告初五的到来。

  传说正月初十晚上老鼠娶媳妇,白天要包饺子,寓意是捏老鼠嘴,新的一年老鼠就不会乱咬东西了,晚上要早早睡觉不干扰老鼠,老鼠这一年也不会来偷吃东西。有时还往屋地中间放只新鞋子,让老鼠用来当娶妻的轿子。

  正月十五欢天喜地闹元宵,村子里打扇鼓、耍狮子、踩高跷、划旱船,放烟火、逛灯会,有的村子摆起了“九曲黄河灯阵”,把整个春节推向高潮,堪称民间狂欢节。

  元宵节这天中午,娘把蒸熟的黍子面,揉搓成长条,切成圆柱形,用大拇指从小圆柱顶面的中心开始,食指抵住小圆柱的外沿边转边捏。一会儿小圆柱便变成了可以盛油的浅浅的灯盏儿。然后,娘把搓好的棉线,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在食用油里蘸一下,分别栽在每一个灯盏儿的中间作为灯捻儿 。吃过晚饭,娘往每一个灯盏里倒上一点食用油,点着了,让小幺儿用盘子端着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神位前。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火焰在漆黑的夜晚明亮地跳跃着,莫名地感觉到兴奋和温暖。

  正月十六是缅怀先人的日子,给故去的祖先在坟上摆祭品、烧纸钱。晚上有“烤杂病”的习俗,寓意是烤了火一年百病不侵。村民们都在自家门口竖起来芝麻秸,单等夜幕降临时点着了烤火。到了晚上,处处灯火通明,火呼呼地燃烧着,火星子四溅。大人们一边伸伸胳膊、抬抬腿,身子前后转转烤着火,一边海阔天空地高谈阔论。小孩子拿着细长棍子,顶端插了灯盏儿去烤,烤过十笼火才吃,经过烟熏火燎,灯盏儿早已是黑糊糊的面目全非,但吃得却香甜。人们说着笑着,个个脸上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孩子们嬉戏着、蹦跳着,那种欢乐,那种和谐,驱走了冬天的寒冷,迎来了春的温暖。

  正月十七,是送蛐蜒蝎子节。附带有打扫卫生的习俗。勤奋的农家,在铲掉前一晚的灰烬时是连院子里的垃圾也一起除了倒掉,再放几个小炮,预示这一年不受毒虫伤害。村里面常说胡闹十七,这天,小幺儿奶奶会带着她去村东头一户人家看请“大奶奶二奶奶”。村里的信奉鬼神的善人们,每年都集中在一起,请两位神仙奶奶来凡间享受香火供奉,大大的屋子里香烟缭绕,冲门的供桌上摆放了供品,点着香烛,坐满了人,最醒目的是围在中间用彩色的纸糊成的两个纸人,这两个纸人分别固定在两个长长的苇杆中间,苇杆横着并行相距一尺左右,两头分别攥在俩小女孩的手里,小女孩儿有五、六岁,端坐在小凳子上,也不作声,只是盯着那两个纸人。神婆开坛作法,请两位奶奶下凡,介时,仙家的两位奶奶会附身在两个纸人身上,围观的人们会看到神仙显灵。随着神婆的请求,让大奶奶二奶奶蹬蹬脚、碰碰头,那俩纸人真的就动起来了。请神从早上持续到中午,结束时善人们都跪拜,叩头,烧元宝、纸钱给神仙,为了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各家生活美满。

  正月二十五是仓官爷生辰,这天添仓,家家户户囤里要添粮,缸里要添水,蒸仓窝篮,就是外皮杂粮面豆子做馅,有的是跟馒头一样的圆豆包,有的做成面刺猬。擀好面剂子包了煮好的豆子,团成椭圆形,一头捏成尖尖的嘴,镶嵌两颗生绿豆当眼睛,用剪刀朝后面一个方向剪满身的刺。再做几条盘起来的小面蛇和各种形状的枣糕。到晚上点燃灯烛祭祀,院中灯盏四布、香火缭绕。“点遍灯,烧遍香,家家粮食填满仓。”“灯”和“登”谐音,“糕”和“高”谐音,寓意五谷丰登,粮仓升高。

  农历二月初二,又被称为“龙抬头”青龙节,是蛰龙升天的日子。“二月二剃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人们认为在这一天剃头,会使人红运当头、福星高照。儿童理发,叫剃“喜头”,借龙抬头之吉时,保佑孩童健康成长,长大后出人头地;大人理发,则寓意辞旧迎新,希望带来好兆头、好运气。

  “二月二,刮大风,拾柴火,摊煎饼。”初二这天,全家人要吃顿团圆饭,煎饼算是难得的美食了。小幺儿跟姐姐们去村外拾柴和绒毛草,供摊煎饼时烧用。奶奶和娘忙忙碌碌,鏊子用砖头支在院子里北屋台阶旁边旮旯里。小米、绿豆和小麦掺和磨成的面粉放到盆里,再撒上适当的花椒面和盐,兑上清水搅拌均匀成稀糊状,把盆放在鏊子旁。娘坐在木墩上,往鏊子下面烧火,填柴草点燃,掌握火候。奶奶拿油萁子在鏊子上抹油。鏊子烫热后,奶奶一边用勺盛面糊,转圈儿浇到热鏊子上。鏊子中间是凸形的,面糊向四面漫延淌流着。奶奶随后用竹扒在面糊上朝一个方向旋转着,均匀摊至整个鏊子面,面糊儿受热后变成固体。再用铲刀顺煎饼周边快速一旋,手提煎饼轻轻一揭,翻过面来略烤一下,一张又圆又薄,金黄喷香的煎饼就完成了。“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美味的煎饼,裹着奶奶用猪油炒的葱花干白萝卜丝,令人食指大动,小幺儿更是大快朵颐。

  过了“二月二”,农历二月初二冬去春来,春风和煦,一年的艰辛劳作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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