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曾有上千户农民从洪泽湖北边岸的泗阳曹嘴一带迁往三河闸以南的盱眙。如今,当年的第一代迁移人已基本故去,那其中便包括我的祖父祖母,还有那想起就让我心酸的外婆。


  一

  1950年7、8月间,淮河流域发生特大洪涝,河南、安徽千万人口,几千万亩土地受灾。淮河下游的洪泽湖无法承受上游泻下来的洪水。再加上当地的雨也瓢浇碗舀般地往下倒,洪泽湖畔洪水肆虐,浊浪滔天。

  “坑得啦!人畜生瘟,湖边水面上,时不时漂着死尸啊!人也有,牲口也有,死猫死狗的更不用说啦!正是七、八月间,臭气熏天,想起来眼都不敢睁啊!”至今,母亲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情景仿佛一下子全都汇聚到了母亲回忆往事时的语气里,表情上。

  洪灾惊动了中央,毛主席亲自批示治理淮河,下决心在最短的时间内“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1950年10月,新中国第一大水利工程开始建设。从当年11月到第二年7月,一期治理工程完工。51年冬天到52年7月,又进行了二期工程。

  “乖乖,修洪泽湖大堤埂子,热闹喽——上万人啊!没白天没黑夜的上工啊。到处住的都是民工,那场面!”父亲说,“记得该是53年夏天吧,约莫7月份,三河闸修好了,但是听说下游配套工程跟不上啊,水还是不能全部排不出去,曹嘴这边还是淹水,整个庄子的人都挤在一个高岭子上。”

  “兵灾匪患刚消停,老天爷又不让人安生。”我在静静地听着父亲和母亲的讲述,

  “到了54年,公家下了通知,凡是在水位里的住户都得搬迁。先说全迁到东北,当地人听说那边寒冷,怕去了吃不消,不肯去。”

  “那怎么办?”我问。

  “听说后来是周总理出面,拍板全部迁往三河南,这事才了结。”

  “是嘛?”

  “哪知道呢,都听人家说说吧。”

  “记得那时宋立本是村长,他哄着大家伙说三河南怎样怎样的好,房子全部由公家帮盖得好好的,到那边支起个锅灶就吃饭,说得天花乱坠的哟。”

  “走吧 ,不走也没法子啊。就这样,你舅奶(外婆)带着你大舅,小姨和我来到大雨山这边。这已是55年的事啦。”母亲说。


  二

  大雨山和小雨山之间隔着个山洼子,说是山,其实就是两个荒秃秃的岭子,岭子的二坡阳子是扯成片的长满麻眼子的火山岩。老钹顶西南脚下的小赖山上,大大小小的石蛋子不知在那里呆了多少年,乱石缝间杂草丛生,连棵像点样子的树都没有。王家庄,葛家洼,祁家岗,樊营子,大高营,小高营……庄子不少,可每个庄子也就只是按住户姓氏叫着的几户人家罢了。

  过了二河闸,沿洪泽湖大堤,迁移大军绵延数公里,肩挑背扛的,手推脚赶的……叽叽哇哇,热热闹闹,一路向南。三河闸过去就是观音寺,马家坝,这里已是盱眙地界。向南抄直了走,是岗村,再折向西便是旧铺。还没到旧铺,向西南望去,一处高岭子突兀在前方,领队的人告诉他们那叫大雨山,山南边可就是他们将要去的新家了。这群人中,见过山的人实在是没几个,就连这几十米高的山岭子也让他们一阵欣喜。

  当移民户拖家带口地从北坡爬上大雨山顶,隔着草丛,一条仿佛一鞭子甩开去抽出来的小道在他们的脚下细细地、弯弯曲曲地向南延伸出去,又隐隐约约地与山洼间一处处新建的茅屋相连着,这群人知道那里该就是他们这些远道而来人的新家了。

  外婆带着大舅,小姨和我的母亲被安置在小雨山北坡的小高营子。

  前庄的三间草房子,左边紧邻李志学家,右边挨着吴端久家,隔着吴家依次是丁德敞家,杨万寿家,陈前胜家……在老家时,大家就是庄邻,知根知底的,况且眼下彼此都是从外乡刚迁到此地,即便从前心里有那么点疙瘩,那也都是小事情了,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相互照应着点儿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无论如何,外婆几口子终于有了自己可以安身的屋子,再也不用像在老家时栖身于牲口棚里了。如此说来,迁到“三河南”对于外婆来说当是件幸运的事情。

  每日里,外婆带着大舅随生产队里的社员一起下湖劳动,尽管这里离洪泽湖百十里远,可这帮人还是习惯上称出工为“下湖”干活。这里哪有什么湖啊?分明是地地道道的荒山秃岭。岭子间的坡地太薄,加上自古荒芜,浅浅的土层也长不出什么像样的庄稼来。

  苦日子还在延续,对于这些移民户来说只是换了个挨饿的地方罢了,大家依旧过着那看不到尽头,看不到丁点希望的倒运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其实更多的是饥饿,只有当来年三四月份青黄不接时,政府发下点霉豆饼子、黑杂和面啥的,一家家才能体会到一点点做迁移户的好处。

  日头一个个慢慢地向前数着,发牢骚的人也越来越多,“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哪有老家好啊!”饥饿的时候,他们便会想起老家湖里的鱼鲜,菱藕......想起用鸡头米做出的饭香是多么的诱人。终于有人熬不住了,他们闹着要回老家。可任凭那些人怎样的躁动,外婆是铁了心地在此地待下去,再也不愿回到那让她想起来就伤心的地方了。


  三

  眼瞅着大舅长成大半桩子的大小伙子,该成家了。虽说外婆带着三个孩子一直过着艰难的日子,可那时,家家户户也都相差无几,凭着外婆的为人,邻里之间从不曾有谁对她投以不相待见的眼神,倒是因为外婆的刚强与和善,在庄邻间赢得很好的口碑。

  迁过来的年底,大舅娶了上庄吴家的大姑娘。这样,外婆也便多了个帮手。

  吴家的家庭成分是贫农,且上庄一门吴,人口多,势力大,不用说,外人要想欺负咱,那也得先想想吴家......因此,能娶上吴家的姑娘做儿媳妇,外婆打心底高兴。

  彼时,大舅17岁。我母亲14岁,小姨也10岁了。看着长大了的儿女,外婆觉着自己从前的那些罪没白受,也越发感到自己的日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又过了三年,母亲也17岁了。方家上门提亲,念着土改时曾得到方家的帮衬,这门亲事一提便成。年底,母亲嫁到了方家。三年后,有了我哥,接下来便有了我,我妹妹,我这一辈当属那批移民户的第三代了。

  60年过去了,眼下还能和我聊起当年话题的当然是我那已年近八旬的父亲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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