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说到我们141师在朝鲜,可能大家熟知的不是我们打过的正洞西山战斗,也不是激烈的夜月山战斗,还不是惨烈程度堪比上甘岭的老秃山战斗,那一定是咱们141师侦察连文书罗盛教同志。

      下面我给大家说说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罗盛教同志勇救朝鲜儿童的经过。1952年初,我们经过几个月的苦战,粉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的“秋季攻势”后,我们141师撤至朝鲜成川郡石田里休整。

      1月2日早上,部队出操,罗盛教则去泥栋河边练习投弹。等大部队收操往回走的时候,有一个朝鲜小孩在冰上玩,掉冰窟窿里了,另外一起玩耍的孩子们不敢施救,便就地呼救。这时候罗盛教和另外一名战友在河边练习投弹,他俩离着近,因此第一时间听到呼救声。他俩就往河边跑,罗盛教一边跑,一边喊我们大部队,还一边脱棉袄。我们也听见了罗盛教的喊叫声,随即掉头往河边跑。我们跑到河边的时候,另外那位战友已经用废弃的电线杆把落水的小孩拉上来了。罗盛教就没影了。

      原来罗盛教用尽全力把孩子推到冰面上时,孩子也给他一个反作用力,罗盛教就又沉入了河底。罗盛教水性很好的,但等他再次向上冲的时候,头没对准冰窟窿,而是撞在了冰层上,又给撞回河底,本就已经筋疲力尽的罗盛教这次再也没有浮上来。后来我们大部队把罗盛教同志的遗体打捞上来。最开始部队是按非战斗减员上报的。但后来被救孩子的家人和他们村的村民非常感激罗盛教同志,他们每日到部队来吊唁,每日都跟部队要罗盛教同志的遗体,说罗盛教是因为救他们的孩子牺牲的,他们一定要用朝鲜最隆重的葬礼来安葬罗盛教。

        后来被下基层视察的叶建民师长看到,在叶师长问清楚事情整个经过后,答应将罗盛教烈士的遗体移交给朝鲜人民,并且指示将罗盛教的牺牲报告由非战斗减员改为向47军和19兵团请功。后来,金日成主席了解了罗盛教的事迹后也十分感动,授予罗盛教“一级国旗勋章”和“一级战士荣誉勋章”,并且亲自为罗盛教墓碑题词:“罗盛教烈士的国际主义精神与朝鲜人民永远共存。”

      罗盛教用生命诠释了咱们志愿军对朝鲜人民的感情和责任。当朝鲜人民把罗盛教遗体接回去后,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先用白酒把罗盛教整个身体擦拭一遍,然后从头到脚用白布包裹起来。被救男孩崔莹村里的一位大妈,把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墓地让给了罗盛教同志。后来我们141师也给罗盛教举行了追悼会。追悼会过后,我们又在罗盛教牺牲的地方建了一座八角亭,一来怀念罗盛教,二来也让来往行人歇歇脚。罗盛教救的那个孩子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每日三餐开饭时,他必定先把饭端到罗盛教墓前进行祭拜,祭拜之后他才吃饭。后来我们又轮战上前线,之后再回来休整的时候,这个孩子依然保持每日三餐先祭拜罗盛教的习惯。这就是咱们伟大的中朝友谊。

    (右下图:当年湘西土匪有一种拐杖,抽出来是一把剑。外孙赵晓玮在浙江龙泉给姥爷买了一根这种宝剑拐杖,平时当拐杖用,姥爷非常喜欢。图片为刘福清用这根拐杖的宝剑演练武艺)

 1624162025782360.jpg     进入1953年春天,我们47军140师和141师休整后,再次赴前线接替39军防务。139师开往开城地区保卫及震慑正在进行的开城谈判。我们当时可羡慕139师的战友了,他们清一色装备卡宾枪。

        为什么专门给139师装备卡宾枪呢?因为139师去开城执行保卫谈判的任务,同时也肩负着震慑美国人的任务。卡宾枪是美军的主要装备,咱们手里的卡宾枪都是从美军手里缴获来的。咱们保卫谈判的部队装备从对手手里缴获过来的武器,这就是对对手最大的震慑,同时也是警告和蔑视。

        当时美国人时不时在谈判桌上耍横,妄图得到利益最大化。当然美国人在谈判桌上得不到东西,在战场上就更加不可能得到。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又和美军在临津江沿线较量了几个月,而我也是在这一阶段受的伤。

       我受伤之前,我们已经牺牲了三位侦察排排长、数位班长和记不清多少名侦察员了。那会儿只要三天没看见,基本不用问也知道是牺牲了。这其中还包括我的入党介绍人李建义排长。组织上准备提升我为侦察排排长,找我谈话时,我坚决不同意。我说:“就我认那俩字?把全排花名册拿给我,我都不认识,当排长还得组织开会学习,这差事我干不了。当班长组织个班会我都觉得挺费劲。”后来好说歹说,首长说暂时没有合适人选,那你先代理排长吧!我也不便继续推辞,就做了代理排长。

      (赵晓玮说明:姥爷基本会把他能记住的每场战斗经历细节讲给我听,唯独他的这个排长牺牲的经过,姥爷从未给我讲过细节,但他跟我说过,是因为带领并护卫我军坦克攻击美军阵地时牺牲的。姥爷说,当时每辆坦克都需要一个排的兵力来保护。那次他们攻击的目标是侦察排预先侦察好的,给坦克带路并护卫坦克的任务,是姥爷跟团长抢下来的。那次战斗侦察排牺牲了很多战友,具体细节姥爷从未提起过。直到六十多年后的一个春节,全家在一起过年的时候看战争片,姥爷突然大哭,边哭边说:“我的一个排啊,就是因为我没的啊!”当时全家都劝他说,不是因为您,是因为战争。姥爷就说:“如果不是我跟团长抢了这个任务,也轮不到我们侦察排上!我的兄弟也不会牺牲。”我们又开导姥爷说,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可老人还是大哭。为了逗老人缓和情绪,家人说了一句:“因为您最聪明,军事素质最好,会躲炮弹,所以您从战场上活下来了。”姥爷听完这话,更是破口大骂:“我哪个战友是蠢货?哪个战友不聪明?各个都是好汉啊!都不怕死啊!”这是唯一一次我看见姥爷哭得如此伤心。)

        下面我接着说我负伤的经过。那天傍晚,我依例准备出去执行侦察任务。我们侦察员从哪个阵地下去的,必须要跟那个阵地代班的班长打好招呼,问清楚口令回令,他也好告诉晚上站岗的哨兵,不要神经过于紧张,见点风吹草动就开枪。咱们的侦察员从这下去的,还要从这回来的。

       原则上讲,我们出去是从哪里下去就从哪里回来,这样被自己哨兵误伤的概率是最低的。当然迫不得已要从其它没打过招呼的阵地回家,只能自己机灵点,最主要还得靠左胳膊上那条白毛巾。当天阵地上代班的是六班长,我俩平时关系也比较好,吃过晚饭我就到战壕里跟他闲聊。我俩就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我就要等天蒙蒙黑的时候才下去。那个时候美军飞机经常来轰炸,所以聊天的时候我就看好了一个防空洞,我身后就是一个防空洞入口。

        聊了一会儿,美军飞机就来扔炸弹,一开始扔的不密集,我俩也没在乎,后来突然扔的密了,六班长掉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当时我心里想,这么二啊?我这背后不就是个防空洞吗?我扭头就往身后的防空洞跑,结果一跑进去我就后悔了,当时脑子里就一个想法:“今天我这条命撂这了。”

       这个防空洞啊!这帮小子只挖了个门,根本没往两边继续扩展,所以我跑进去之后,那就是个死胡同。这时候炸弹也在战壕里炸响,爆炸飞起的弹片打在我腰间。当时我感觉到弹片打在腰上了,心想这次活不了了,但只要没死就得跑啊,因为炸弹还在继续往战壕里落,不跑进防空洞肯定是死。所以我顾不得弹片打在腰上,我就沿着六班长刚才跑的路线跑。那时我想,这阵地是他们修的,他跑的方向肯定有防空洞。一顿猛跑,果然跑进了防空洞,一进到防空洞里面,我感觉整个胸腔腹腔非常疼痛,当时战友们都围过来问我伤哪了?我说打腰上了。然后战友们就开始七手八脚帮我脱棉袄。棉袄脱下来以后并没有血,但腰上被打的发黑。再一看,脱下来的装备挂在腰间的两个弹夹完全被打扁。众人都说我命大,炮弹皮子就犹如长了眼睛一般打在弹夹上,弹夹、牛皮武装带和棉袄替我挡了一下。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胸腔腹腔疼得站不起来。

        当日我就被送往野战医院,野战医院初步诊断是内脏被震坏了,并且应该打粘连了。结果,就在野战医院准备给我手术的时候,美军飞机又把野战医院给炸了。之后,我就被一路转运回安东的志愿军总医院进行治疗。

        刚被转运至祖国大地,就要先经过消毒,目的是为了防止美国在朝鲜使用了诸如鼠疫等生化武器。第一个房间进去以后,把所有东西掏出来放在一个盆里,写好姓名、部队番号,然后防疫人员拿去消毒。之后把从朝鲜穿回来的军装全部脱掉,扔在第一个房间里,同时理发。由于我们在战场上好几个月了,头发都很长,理发不是用推子慢慢理,而是用给马剪毛的大剪子剪,也不管发型不发型,咔咔几下就把头发剪了。进到第二个房间就开始喷消毒液。第三个房间是洗澡房,能自己洗的自己洗,不能自己洗的有人帮着擦一下,目的是把刚才喷的消毒液洗掉,而且像我这样的,在朝鲜两年也没有洗过澡。第四个房间里就是崭新的病号服和军装,一人一套病号服和新军装,病号服穿身上,军装就给放担架上。随身物品消毒之后都会给送到医院,出院的时候护士会归还给我们。

       稍微康复一些后,我又转去志愿军白城医院做进一步康复。在白城康复治疗的时候我已经好很多了。那会儿就不像在志愿军总医院每天在病床上躺着,偶尔还可以走出去逛一逛。后来,因为有一位断腿的伤残军人去梅园听戏不买票,并且和梅园管理方发生激烈冲突,从而引发了一场对我们这些伤病员的政治教育活动。教育的主题就是:虽然你们都是有功之臣,但是绝对不能骄傲自满,养成旧社会军阀作风。我们每个人都要在会上谈感受,并作出表态。

        我伤愈后便赶回安东集结,当时赴朝必须要攒够一火车人,然后才运往前线。我到安东的时还没有攒够一火车人,我们就等。左等右等却等来了所有人员暂停入朝,原地等候通知。当时谈判已经有了实质性进展,有可能马上会签署停战协定,所以志司命令我们原地等候通知。又过了一段时间,中 朝韩四方已经签署停战协定的消息传来。这次志司命令我们所有伤愈待归队人员一律到各军留守处报到,等待各军留守处安排工作。我到47军留守处报到后,看到很多伤愈的战友都被安排转业、复员。等轮到我的时候,留守处的负责人说,侦察骨干原则上是要继续留在部队的。之后他说,你参军也有5年了吧!先休假回老家看看吧!探家之后再回来报到。

        我欣喜若狂,收拾了行囊就往老家赶。先到北京,然后又从北京往固安县赶。到浑河渡口的时候,正好赶上浑河涨水,摆渡船停了。据说能不能渡河要看第二天情况如何。我一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坐在渡口等。就在我坐着等的时候,来了几个小伙子。他们见我穿着志愿军军装,就问我:“同志,你是从朝鲜回来的啊?”我说:“是呀!回老家探家。”他们当即说:“最可爱的人回来了,我们怎么能让洪水挡了志愿军回家的路?”说罢,他们找来六个小伙子,并抬来一张大门板。一定让我坐在门板上,他们要把我托过河去。我再三推辞说不用,我等明天就好,可是他们死活不答应,硬是把我抬上门板。就这样我坐在泡在河水里的六个小伙子托起的门板上渡河了。

         当时我热泪盈眶,觉得祖国太伟大了。

        到毛家营村口,我遇上的第一个村民就是小傻。小傻是我同宗亲戚,比我大四岁,但是按辈分,他得管我叫二爷爷。我喊了他一句:“小傻!”他就傻傻地看着我。愣了半天突然说:“二爷爷?都说你打仗打死了,我见鬼了么?”我说:“鬼个鬼啊!是我。”小傻听完转身就往我家跑,边跑边喊:“二爷爷回来了,二爷爷回来了!”我还没有走到我家门口,我母亲和我哥哥弟弟们就迎出来了。全家激动得无以言表。

        就这样,我曾经无数次幻想,有一天胜利了,不用打仗了是什么样子;幻想过我战死沙场;幻想过我胜利归来时,父老乡亲欢天喜地地迎接部队,就是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与战场说再见。习惯了战争岁月,听惯了枪炮声,突然告诉我:“和平了!你不需要再上战场了!”我极不适应。当时那种感觉就好像没了家,没了魂一样。想念我还在朝鲜的战友们,想念与我朝夕相伴两年多的转盘枪和驳壳枪,想念朝鲜阵地上、坑道里的每一块石头。我怀着对战场的无限眷恋离开了战场,但是我心中一直有一个信念,只要祖国一声召唤,我随时可以“若有战召必回!”

(刘福清老人自己打了行军包袱,在家里齐步走,行举手敬礼) 1624162113105328.jpg

        十几年之后,1969年中苏珍宝岛事件时,我已调至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工作。我们离珍宝岛只有几十公里,离其它边境地带则更近。那时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靠近边境地带的各单位均成立战备值班连,随时准备与来犯苏军作战。那次应该是自从我离开战场以后战争气息最浓烈的一次。后来中苏前线没去成,倒是解放军开赴前线路过我们单位时,有一个班的战士在我家里住了一晚上。也算慰藉了一名老兵渴望再次保家卫国的决心吧。

        如今我年逾九旬,时常还会梦见昔日征战沙场的场景,有时也会陷入沉思,喃喃自语。

        如果有人问我:“你这一生最精彩的年华是什么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战争岁月!”

       我与我牺牲的以及健在的战友们,聚是一团火,可以把一切妄图侵犯我国的反动势力烧得粉身碎骨,有来无回;散是满天星,战争结束后,我们犹如漫天星辰,分散在祖国大江南北,为建设祖国、守卫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

战友们,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做中国人!若有来世,咱们兄弟还聚在一起保卫祖国!

       最后,祝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诞生一百周年生日快乐,永葆青春!祝我们的祖国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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