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砖坯,入窑经千度烈焰锻烧数日,成一坚硬青砖,一敲叮当响。说其中依然有生命存在,你信吗?世间诸事,总有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也就形成了无数的无稽之谈供人哂笑。

  我听过许多,也见过许多,我是怀着一种幼稚的敬畏之心来听来看的。自忖学浅才疏,只好将一时难以解惑的疑窦暂存于心,慢慢咀嚼领悟。我常常宽恕自己的愚钝,深知莫道蠢似吾辈,即使诺贝尔奖得主也并非事事通晓。所谓博士者,亦非博学多才通天达地之士,仅限在某领域比一般人略略明白而已。其实天地之间,人们未知的如浩瀚大海,已知的仅似水之一掬。造物伟大,科学发达如今天人们要想维妙维肖制造一只生动的蚊子几乎都不可能,不管人类如何自负自傲也仅仅是宇宙间亿万生命形式的一种,单就生命形式而言并不比一只苍蝇或耗子更伟大。说上帝依据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也仅仅是人的一己之言。上帝既是神,在天他就是鸟,在海他就是鱼,在地许是一头温驯的鹿,一只凶猛的虎,抑或仅是一只卑微的小甲虫。

  我干爷是个老木匠。爸幼失怙悛之时曾给爸以慈父般的关照,收爸为义子。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巧人儿,木作手艺特棒,远近乡邻嫁闺女娶媳妇所用家具都央他做。任甚烂木朽材,经他之手即化腐朽为神奇,成了精美绝伦的艺术品,结实好看保用一辈子。他好酒贪杯,整天脸都红得像穗高粱;油光锃亮的小铜烟袋锅从早到晚叼在嘴上,油黑的烟荷包就在他胸前荡秋千。我还很小时他就已经很老了,我也仅和他一同生活过十多天。那年不知何因父母将我送到他家,只记得爸妈离开时我满地打滚又哭又嚎,可他们还是走了。干爷搂我坐在门墩上,满脸皱纹笑成朵干菊花,张着大嘴哄我。黑洞洞的嘴里仅存一颗门牙,黄黄的又大又长,随着他说他笑而晃动。

  干爷老了,干不动活了,整天叼根烟袋晒太阳,晒了村东晒村西。逢人问我就自豪地说:“我孙子,城里来的。”村里人终于亲眼看见了他以往总挂在嘴边向人炫耀的孙子,证明他以前所言不虚。本就德高望重的他就更增一重令人敬仰的资本。干爷本是个绝户,仅有一女在很早的时候未待出阁就病逝了。爸那时还小。我成年后爸在一次酒后讲过:病逝的姐姐按当地习俗用苇席卷了立在门后,待半夜抬出随便埋于荒郊野地,坟都不留。干爷没流泪,只在那地上抓把土包起揣到怀里,时常悄悄掏出看,偷偷抹眼泪。无后之人在庄稼人心里本是低人一头的,可干爷不同,他有义子,有孙子,且都在城里。仅此就足使荒僻之地的乡下人艳羡不已,更何况他还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木匠。干爷给爸说过:不用你们拿钱拿物的孝敬,在外当好官,让我人前扬眉吐气,得人人敬佩就心满意足了。庄稼人活得朴实,简单,又虚荣,对他们来说,乡邻的尊敬高于一切。

  春天的乡下本没甚好玩,两天不到我就厌烦了,吵着闹着要回家。干爷问我想不想养小鱼?哪个孩子又不爱养小鱼呢?可那地方无河无塘,除了干裂嘴的黄土地就是漫漫黄沙,哪儿有鱼?干爷用烟袋遍指原野,说:“到处都有鱼呀。它们在泥土里,泥土是好东西,所有活物都由她生养;所有死物也都由她收回,重新造出活物。”他说的一脸感动,我却一点不懂,也许他只是在说给自已听吧。

  一望无际的田野一片葱绿,微风拂过,绿绿的麦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风里有浓浓的鲜草香味。干爷拎着我的小手在松松的黄沙小道上走了好远,从一个大土包一样飘着青烟的窑上向烧窑人要了块刚出窑的青砖。那砖肯定很烫,干爷左手倒右手又右手倒左手,嘴里嘶嘶哈哈的。窑上那红脸汉子拿来片蒲包让干爷包上夹在胳肢窝里。干爷的嘴笑成黑洞洞的月芽形,唯一的那颗门牙像唱独角戏的小丑,随着他的笑一晃一晃像要跳下来。他一脸神秘:“爷爷能从这砖里变出小鱼,信不?”我把头摇成拨浪鼓,他也忒拿我当小孩了。

  回家后干爷十分小心地将青砖放进一个红瓦盆内,又从井中打了清水注入。那青砖丝丝地冒出一股白气,水面上即浮起一层珍珠般的细泡。青灰色的砖吸足水份变成黑灰色。干爷将瓦盆摆到朝阳的屋檐下,说:“晒上几天,待阴天一打雷,这盆里就能生出许许多多小鱼啦。”我不再吵闹,满怀好奇地守在盆边,风吹进一叶干草我都细心捡出。干爷这时就佝偻着身子,吧嗒着烟袋蹲在一旁笑呵呵地看。

  那盆水在春天日渐灼热的阳光下渐晒渐少,已长了层绿霉的青砖就要露出水面了,可天却依旧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我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夜里梦见妈妈就又开始闹着回家。干爷咳嗽着点上油灯,很吃力地坐起来,说:“你不想要小鱼了?明天有雨,要打雷,小鱼儿就会出来了。”我不信,依然哭闹不休。干爷无奈地叹口气,连连摇头:“好,好,明天要还不打雷,爷就送你走。”

  干爷说得真准,早晨天还晴朗朗的,近午一阵风起,天上就乌云密布了。干爷扶着门框仰面看天,嘴无声地一张一合,像一条被弃置岸上的大鱼在喘息。没听清他念叨什么,只觉得满屋满院为一种肃穆神秘的静寂所笼罩。沉沉雷声如行驶在石子路上的木轮大车滚滚而来,最终在我头顶炸响。天地间是连续不断的青光红光闪闪烁烁,吱吱啦啦的雳雷和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让人心颤。仿佛有无数生灵在随雷鸣电闪降临人间或升入天堂。我把头埋进干爷怀里许久不敢睁眼。那雨好像下了一夜,我好像也一夜未眠。两眼瞪视着黑黑的屋顶,惦着屋檐下那盆不知出没出世的小鱼,渴望、期盼、兴奋,几次想爬起来出去看看,可天太黑雨太大雷也太响……

  我不知何时睡去的,醒来太阳已升起老高,我急不可耐光着屁股跑到瓦盆前。果然发现微微泛绿的水里有了数不清的小鱼。一条条像线头般大,密密地围着那块青砖,像一群刚出生的猪娃围着猪妈妈。它们都有两只黑黑的大眼睛和透明的肚子。干爷说这是小草鱼,生命力极其顽强。其卵干旱几十年,日晒火烧都不会死。这些小鱼就是砖里的鱼卵经水浸泡接惊蛰之雷所给予的刺激而复活的。有的河沟干涸数十年,只消一场大雨,用不几天,水里立马有鱼。还有,久旱之年若忽降大雨,那雨点子砸到干燥的浮土上马上就变成小蛤蟆,满地乱蹦,密匝匝似赶集上庙一般。老天是爹,大地是娘,天地间任何生命都是天和地的儿女,都是兄弟姐妹呵。

  这是否仅是大字不识的干爷因对科学的无知而对自然和生命现象的曲解?我说不清。可那盆小鱼是实实存在的。后来问爸爸,爸也确认其真。在他小时干爷也曾不止一次晒过小鱼呢,个中道理爸也难以解释,只是说: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奇迹,生命是造物的恩赐,是天地结合的产物。世间任何一种生命都伟大无比,都是大自然的杰作,都值得我们敬畏和崇拜。

  成年后我曾想再去干爷家探究原委,可惜他已作古。他是笑着走的,带着他的手艺和秘密以及那包揣了几十年的黄土,回归了那片他深爱的土地。像干爷说过的,在生命息息不断的轮回中,不知如今他又被大地托生何物,又以何种生命形式存活世间。他是否知道我一直都在想他,希望由他为我解答书中所没有的那关于生命的许许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