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从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夜里十点左右,寂静的房间里,单曲循环着刘若英的《后来》。

  珺卉独自蜷在宽敞的床上。微闭双眼,半梦半醒,听着这首听过千万次的歌曲。这首《后来》,是珺卉去OK厅唱的唯一曲目。珺卉嗓音不好,唱歌还跑调。打小,她妈就打击她:“哎呦喂!我宁愿欠人一百块钱,也不想听我家姑娘唱首歌。”但这首众人都说演唱技巧颇难的《后来》,珺卉却敢碘着脸皮,在练歌房当着一干人,张嘴就唱,成了她绝对的保留节目。

  听着《后来》,珺卉的思绪飘回了从前。

  对军人的疯狂迷恋缘于那个晚自习前的热烈讨论。那是有着天竺葵花儿般美好的八十年代中期。

  几个女生聚在教室后排珺卉的座位前,吱吱喳喳闲聊着。不知话题咋就聊起了女兵。女孩儿们两眼放光、眉飞色舞地表达对英姿飒爽女兵的向往和羡慕。张梵说“通信兵安逸,嘀嘀哒哒敲打电报机,好帅哦。”李晴说:“我觉得卫生兵更帅,穿一身白大褂,像白求恩大夫一样救死扶伤。”……几个人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切!文艺兵才是最安逸的,弄多漂亮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舞台上又唱又跳,那才叫美呆。”最爱美的卫爱红的尖声压倒众女声混唱。“哈哈哈哈”“嘻嘻嘻”……“还文艺兵,少臭美啦,够格吗?”“你有好高噢?长得漂亮吗?”卫爱红的远大志向引来一阵嗤笑。“哼,不要以为只有文艺兵才漂亮,你们见过哪个女兵不漂亮?”卫爱红不甘示弱,伶牙俐齿的反击。这记重拳直击要害。确实,女兵的颜值在女孩儿们心里,不亚于身材高挑,容貌出众的空姐。

  “叮叮叮……”晚自习的铃声中止了几个高中女生的精神亢奋。晓玲最后一声叹息,彻底击碎了她们的美梦。“唉,我们这种普通女生咋个可能当女兵喔。再说,平头老百姓家的娃儿,那有弄容易当女兵噢。”

  女孩们神色恹恹的返回座位。但那身军装绿,就那样轻易的,在豆蔻年华的珺卉心里,播下了痴迷的种子。珺卉暗想:当不了女兵,以后就找个当兵的。

  高考后,偏科严重的学渣珺卉毫不意外的落榜了。在一切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八十年代,珺卉轻松地找到了工作。  

  随着青春养分的浇灌,那粒播在心里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郁郁葱葱。

  影视剧中高大帅,伟光正的军人形象吸引着珺卉。人群中的军装绿也如一块磁铁,牢牢牵引着珺卉的目光。尽管大部分军帽下的颜值勉强够打个平均分,尽管好些军装下包裹着的身材属二等残废之列。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珺卉的心思却不用猜。珺卉喜欢当兵的,渐渐成了地球人都知道的秘密。

  “我男朋友有个同学在省城当兵,那人现在云南边防线拉练。介绍给你认识?”同事巧巧问。

  “好哇,认识一下嘛!”珺卉爽快的答应。和一个陌生军人互通书信,不晓得他的长相,不了解他的性格,想想都刺激好耍。

  “我男朋友都给他说了,他也非常乐意认识你。等到收兵哥哥的信吧。”巧巧狡黠的朝珺卉眨眨眼。

  不久,珺卉就收到了牧野来自云南的问候。“尊敬的珺卉同志,你好!”

  “尊敬的牧野同志,你好!来信收悉……”珺卉的第一封回信,也随即飞向了遥远的云南边陲某个小村镇。

  却没了音讯。一来一往两封信,似擦肩而过的两个陌生人,彼此一声礼貌的问候“嗨,你好!”随即各自转身,一别两宽。

  常被闺蜜们取笑活得没心没肺的珺卉很快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突然,有天,珺卉收到了牧野来自省城军营的一封信。

  信里充满愤怒。牧野指责珺卉不懂来而不往非礼矣,出于礼貌,也应该回信云云。被骂得莫名其妙的珺卉找到巧巧,才弄清楚原委。原来,牧野根本没收到珺卉的回信。珺卉的信到达云南时,牧野已随部队离开驻地,正返回省城途中。

  “哼,这撒子人嘛,不问青红皂白就乱怪人。本小姐再喜欢当兵的,也懒得和这种人理论,更懒得给他解释。”珺卉气哼哼地把牧野的信揉在一团,随手扔进废纸篓。心想,从此真的天涯陌路,后会无期。

  炎炎夏季到了,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白色栀子花的芬芳。

  “珺卉,牧野回家探亲了,他考上了沈阳的军校,你要见一面吗?”巧巧兴冲冲地问。

  “好嘛,见见撒。”珺卉漫不经心的答应。她终究还是对当兵的没免疫力呀!而且,珺卉也很好奇,这个有一次书信之缘的军人长啥样。

  一身戎装,身材高大,五官俊美,面孔黝黑的牧野和巧巧的男朋友并肩远远走来。看见牧野的刹那,珺卉的心就莫名怦怦狂跳不止。她明白,自己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珺卉和牧野开始了一学期你来我往,彬彬有礼的通信。

  寒假到了,牧野第一次从军校回家,约珺卉去了公园。

  公园深处,高高的一百零八梯下面,望着上面葱茏的树林,珺卉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去。

  “我俩耍朋友嘛?”牧野猝不及防地转头问珺卉。

  “好哇!”没有半秒犹疑,珺卉扭头回答。事后珺卉常懊恼,怎么没有半点矜持,至少应该犹豫五秒钟才回答嘛。

  炽热而纯真的初恋,如春天草原里肆意怒放的野花,热烈、奔放。让人迷恋,让人痴狂。

  短暂的假期变得更加短暂。刻骨的相思之苦唯有靠厚厚的情书排解。珺卉觉得,他们的信件在本就漫长的邮途上,爬得比小蜗牛还慢。从珺卉的城市到牧野读书的沈阳,那一封封寄托着他俩爱情的鸿雁,要飞整整七天,才能抵达彼此手中。但珺卉仍能每天收到牧野一封厚厚的来信。单位那位对珺卉明地暗地表达爱慕的秘书,叫她拿信时,总带着酸溜溜的口气:“珺卉,又有你的信,好厚哟。”故意把“又”字“厚”字拖着长而重的音调。

  望眼欲穿,盼来了相恋后第一个假期。珺卉心里计算着牧野的归期。日子渐渐临近,珺卉开始显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

  牧野终于回来了的那个夜晚,珺卉偏巧去了闺蜜家留宿。哥哥找到闺蜜家,站在窗外喊:珺卉,那个当兵的来了。珺卉一路小跑回家,心狂跳得像第一次见到牧野时那般。

  牧野和珺卉去游乐园。牧野穿着笔挺的军装。珺卉想坐碰碰车,穿着军装的牧野不好意思,就独自趴在护栏上看。珺卉开着碰碰车,或左避右躲,或横冲直撞。与人相撞瞬间,笑得花枝乱颤。一扭头,撞见牧野含笑的双眼,追随着她,须臾不可离。珺卉至今记得,那天,自己穿一身暗红格子呢大衣,胸前别着一朵艳丽的绸缎花。

  牧野和珺卉去长江边上溜哒。牧野穿着整洁的军装。他俩肩并肩,慢慢地走,不好意思牵手。远远的沙堆上聚着几个半大男孩。一个胆大调皮的男孩怪声吆喝:快看噢,耍朋友啰!当兵的耍朋友喔。牧野和珺卉故作镇静,却不约而同,似逃跑般加快了脚步。

  牧野和珺卉去郊外湖心岛划船。牧野仍是那身草绿色的军装。小船荡进了岸边垂下的一大笼竹林里,翠绿的竹叶真像牧野军服的颜色呀。茂密的竹林形成一座小小的天然密室,挡住了外面炙热的阳光,也阻隔了游人的喧嚣。牧野放下双桨,任由小船在水波上微微荡漾。牧野第一次揽住了珺卉的腰,珺卉把头轻轻偎在他的肩上。他俩都不舍得说话,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静止得像一幅画。良久,珺卉从他肩上直起身,才发现绾长发的塑料发夹一直梗在牧野的脖子上,颈上已有浅淡印痕。珺卉问:痛吗?牧野答:没事。

  珺卉初次去牧野家。牧野穿着部队发的白衫衣,挥着锄头,正在地里挖土。这是珺卉第一次看见,牧野没穿绿色军装的样子。

  高举着锄头的牧野挥汗如雨,白色衬衣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巴。

  珺卉在牧野家坝子边石板台上洗他刚换下来的衬衣。混杂着汗渍的泥巴已浸入衬衣。珺卉打了几遍肥皂,搓了又搓,刷了又刷。双手揉搓得又红又痛,衬衣始终不能白洁如新。珺卉撒娇地嗔怪:我这辈子从来没洗过弄脏的衣裳。

  牧野的妈妈见珺卉到来,欢喜的随即去镇上买回一床竹凉席。牧野怕新凉席割伤珺卉,卷着去了池塘边,用鹅卵石把新凉席仔细的磨了一遍又一遍。珺卉脱了凉鞋,挽了裤脚,赤着双脚站在塘边的青石板上。她交替着双脚挑戏清凉的塘水,平静的塘面溅起水花,激起涟漪。惊得池塘中浮水的白鹅慌慌张张“嘎嘎嘎”乱窜,逗得珺卉咯咯咯傻笑。一低头,见牧野仍蹲在原处,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士兵,拿着鹅卵石认真的在凉席上使劲来回搓磨。珺卉咯咯笑得更欢。

  夜间乘凉。牧野妈妈捧出一个大大的玻璃缸,里面装着沾满了白糖的桔皮糖。他妈妈用两手指尖拣出一块大大的桔皮糖,喂到珺卉的嘴里。牧野见他妈转身进屋放缸子,趁机把珺卉一把拉进旁边的房间。牧野搂着珺卉纤细的腰身,盯着她还在慢慢咀嚼的嘴。调皮的说:我妈偏心,只给你糖吃。不待珺卉回答。牧野突然低头吻住她的嘴。珺卉急忙闭上眼,感觉头一阵眩晕,嘴里还有不及咽下的桔皮糖。牧野放开珺卉,嘴里砸吧着在她舌尖上舔到的白糖,陶醉地说:你的嘴巴好甜。

  原来,初吻的味道就是好甜啊!珺卉心生欢喜。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蒙蒙亮,睡在挨近院坝小屋的珺卉被凄厉的猪叫声惊醒。她安静地听着。院子里,传来牧野和他父亲,以及一个陌生屠户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声。

  惨烈的猪叫声停止了。听见门轻轻推开。珺卉晓得是牧野进来了。透过白色的蚊帐,牧野站着床边,低声问:“杀猪把你吵醒了?”珺卉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嗯”。牧野犹疑了半响,用手掀起半边蚊帐,看见穿着鹅黄色睡裙的珺卉蜷缩着的睡姿。牧野接着低声道:我和我爸去镇上卖了猪肉就回来。珺卉又几近无声地回了一声“嗯”。

  后来,牧野取笑珺卉:你蜷在床上的样子像一只小猫。

  又开学了。牧野对珺卉说:好想把你装在衣服荷包头带走哦!

  珺卉去车站送牧野。几乎从不化妆的她,特意化了美美的妆。她心里打着让回校后的牧野,对她的如花笑靥牵肠挂肚的小算盘。车即将启动,牧野再次从车窗探出头来,仔细打量仰脸望着他的珺卉,突然狐疑地问:“你今天干嘛化妆?”“一会要去舞厅跳舞”。珺卉赌气地回答。心里暗暗气恼牧野不解风情。

  误会的种子和爱的种子一样,一旦埋下,同样肆意疯长。

  端午节到了,珺卉买好了礼物,准备去牧野家问候他的父母,替千里之外的牧野尽孝。

  好巧不巧,车站附近碰见了巧巧。

  巧巧滔滔不绝:牧野给她男朋友来信。打听你平时和哪些人来往?他不在的时候你都干撒子?常去舞厅跳舞吗?牧野还说他问到个认识你的人,说你读书时就招惹得许多男生围着转。

  心高气傲的珺卉那受得了这般质疑,拎着礼物气冲冲返回家。抽出信纸,写下大大两个字:分手!

  牧野的回信很快就到了,央求珺卉别分手,他不答应。

  珺卉回信更加果绝。

  牧野第二封来信继续央求珺卉:学校正操练国庆阅兵仪式,他领操。珺卉闹分手,他数次暗夜痛哭,以致声音沙哑,不能喊操。

  珺卉心软了。但该死的自尊心还是受不了。她硬着心肠,回了一封措词仍然坚决的断交信。其实,珺卉心里想的是,等到牧野第三次哀告,就饶了他。

  第三封信到了。珺卉没等来牧野的哀求。薄薄的信纸,只有一句话:如果执意分手,我尊重你的意见。

  伤心欲绝的珺卉,翻出牧野寄来的一封封厚叠叠的情书,激愤地点燃火柴,把那一页页写满甜言蜜语的信纸付之一炬。呆呆的望着曾经的山盟海誓渐渐化为灰烬。珺卉想,如果心的疼痛,也可以像这灰烬一样,随风飘散,该有多好。

  珺卉突然想起她寄到云南边陲的第一封信。也许,这封阴差阳错,牧野从未收到的信,早已寓示了他俩的结局。

  珺卉开始接受亲朋好友安排的相亲。

  珺卉身边频频换着不同的男友。但珺卉和每个男友的交往总超不过半年。每到寒暑假,只要听见牧野回来了,珺卉马上和新男友断交。

  牧野军校毕业了。牧野又回到了省城的部队。牧野转业了,留在了省城。牧野的消息通过巧巧源源不断传来。

  听说牧野父亲生病了,在城里住院。珺卉买来脸盆和开水瓶送到医院。

  巧巧的男朋友去省城出差,给珺卉带回来一大盅她最爱吃的泡菜。珺卉也不问,她晓得是牧野买的。

  但珺卉和牧野,谁也不肯重提再联系。

  牧野要守住他的自尊。珺卉要守住她的骄傲。

  他们俩,一起把他们的爱情,像扔旧抹布一样扔掉。

  珺卉要结婚了。有同学的孩子都可使唤打酱油啰,她该结婚了。

  婚礼前几天,巧巧说有事,让珺卉去她家一趟。一进屋,珺卉抬头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牧野。

  巧巧轻轻掩上门,悄悄离开。

  数年不见,牧野已不是那个穿着笔挺军装,英姿勃发的俊美大男孩。珺卉亦不再是那个如初开的栀子花般娇艳的十九岁女孩。

  望着穿着和满大街普通男人一样普通服饰的牧野,珺卉绝望的感觉到了自己心跳加速,依然如初见他那般怦怦直跳。无论是穿军装的大男孩,还是着便装的大男人,牧野总让珺卉手足无措,怦然心动。

  谁也没开口先说话。突然,垂着头的珺卉听见牧野低低的抽泣声。珺卉惊愕地抬起头,望见了牧野浸满泪水的双眼。珺卉想递给他一张餐巾纸。摸摸口袋,却发现那天忘记了带纸巾。

  牧野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这次回来是准备和珺卉结婚的。他一直以为,他们从未断过。

  珺卉一声长叹:太迟了!

  牧野悲伤地说:我这辈子不会结婚了。

  “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

  奶茶清亮动听,略带伤感的声音,不像在演绎一首歌,而是在讲述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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