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29班女同学的传言!她说“你们李老师精神出问题了”。

  我不相信邻居的窃语!他们说“学勤疯了。”

  我不相信二舅妈的担忧!她说“我弟弟可能有精神疾病了。”

  我也不相信大夫的诊断!他说“患者已经有精神分裂症的典型表现”。

  我更不相信李师母的胡言乱语!她到处向人诉说“那个死人,肯定是疯了,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就知道看书。”

  是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李老师会疯!

  我的老师名叫李学勤。我与他是师生,又是拐弯亲戚。他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教了我两年子曰诗云,我的好多语文知识都是这时候学的;他还是我二舅妈的亲弟,我一直随表妹喊他舅舅。认识他是在小时候,去姥姥家,碰到了表妹的舅舅,那个后来成为我老师的人。从长辈口里,知道他非常喜欢读书,成绩很好,只因出身富农,不曾上过高中;当兵、做工、上大学更没他的份儿;知道他妻子生孩子难产去世,新生的女儿也没活多久。那是个唯成分论的年月,高成分人家的子女,无论多么优秀,都是别人嘲笑的对象。周围的人都喊他“书呆子”,就连贫农家的小孩子也敢随意给他起外号。

  没想到,一上高中,李老师竟然是我所在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是全校最敬业的老师,他的办公桌上,除了那几本厚厚的大字典,几本参考书外,最醒目的就是他的三个备课本和学生的作文本、作业本,它们分类排列着,占据了大半个办公桌。其他老师的备课本只有一个,很单薄,每到上课,他们随手一拿,就去教室。李老师却是三个本子一起随他进教室。上课时,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慢慢的,我找出了规律:左边本子是基本知识,右边本子是有难度的知识,中间本子是跟那节课有关的其他信息。李老师宿舍的灯常常亮的最早关得最晚。

  老师认真敬业的精神感染着全班同学,大家抓紧一切时间背诗词、看阅读、记成语、译古文、练作文。时不时的,班里还举行一些小活动,比如诗歌诵读、成语接力、优秀作文展览、课外知识大比拼。李老师更是以校为家,把星期天都用来辅导学生。在周一全校会操时,挑剔的校长郑重的对全校老师说“各位老师,大家都要向李学勤学习。如果大家都跟他一样,爱校如家,我们的学校就会越办越好;如果大家都向他那样,爱生如子,我们的学生就会多考几个大学生。”听到这些,我们28班全体同学不管不顾的拍手叫好。此刻,高29班那个女老师悄悄说“切,除非我们像他一样疯。”

  在东吴中学,李老师是唯一以初中毕业生身份教高中语文的老师。我们以此为荣并引以为傲。在大宿舍里,常常绘声绘色的讲述李老师怎样讲解古文,怎样教作文,怎样手把手教学生写好汉字。每次,那个借住的29班女生,就会说“连高中都没上过的人,能教成啥样子?等着坐红椅子吧!”她是教务处长的侄女,知道好多老师的家事,我们心里不服,嘴上却不再谈论。私下约定“使劲背书,使劲学习,一定要考过她们班。”天遂人愿,期末成绩揭晓,高一12个班里,28班总成绩全校第一,语文单科第二。29班语文排列第一,倒数的。晚上就寝,快嘴小妹说“好伤心讶,只有初中文化的人咋能教出好学生呢,等着坐红椅子吧!”

  还记着李老师讲陶渊明的诗,解释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时,他忽然停住了,望着窗外,半晌没说话。顺着他的眼神望出去,只看到蓝得出奇的天,不远处的柳树,一群叽叽喳喳蹦跳着的麻雀。

  李老师真的关心学生。乡镇中学的老师最怕农忙,一到收割季,会有一半学生请假回家帮家长收割庄稼。那年,眼看就要高考,刘兰妈妈找到学校,非要女儿回家割麦子。她大声嚷嚷着,说反正女儿将来要嫁人,反正将来是别人家的人,上不上大学无所谓,何况还不一定能考上呢。那时李老师正在上课,他赶紧把刘妈妈请到教师办公室。不知他怎么说服她的,只知道那年刘兰戴着李老师给她配好的眼镜,顺利参加了高考。多年后,身为山焦总会计师的她感叹的说“如果那次李老师不劝退我妈,我现在就是家庭妇女。我妈哪里是让我割麦子,她让我相亲。”

  就是那副眼镜,还引出一场家庭纠纷。李老师是民办教员,一个月工资不多,一副眼镜大概花了不少钱。那个月底,李师母风尘仆仆走到学校,向李老师拿工资。钱数自然不对,瞬间她一屁股坐在教室门口,大声吵吵“太不要脸了,学会养野女人了”。我赶紧走过去,扶起她就向外走。却看到,平房外,有别班学生、老师站在不远处,笑着,说着,一脸的陶醉。

  李老师精神肯定没问题。去年我跟刘兰看他,他一下就喊出了我俩的名字。他说“亚玲,你还记得二年级下学期,期中考试,作文跑题了,给你20分,你硬是哭了一下午。”他提醒刘兰“一定要孝敬妈妈,让你退学相亲,是那家条件太好,小伙子也勤快,她不想你错过这机会。”得知刘妈妈已经过世,他沉默了好久,眼角仿佛有泪闪过。超强的记忆力,清晰的思路,怎么精神会出问题呢?一定是那女同学乱说,莫非她在报当年那一箭之仇。事情过去37年了,她还那么小心眼?我想,是她胡说,是的,肯定是!

  学勤怎么会疯呢!他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姐姐,可姐姐远在济南;下有弟弟,可弟弟是智障。多少年来,都是他伺候母亲,照看弟弟。有谁能了解一个男人上管老、下管小、中间管弟弟的苦楚!母亲八十九岁时外出,不小心摔折了腿,送到医院,大夫拒绝手术。不得已回家。整整三年,他吃住在母亲房里,一日三餐侍奉卧床的母亲。怕她得褥疮,隔几小时就去帮母亲翻身。一个七十岁的人全天候的照顾一个病人一个智障,其中甘苦只有自知。有邻居跑来指责他,“怎么不让你妈住院?你不是有学生在医院吗?找他呀!让他想办法啊!”母亲的葬礼上,几十年没有往来的亲戚,提出要厚葬他的“姑奶奶”。学勤拒绝亲戚的要求,没请和尚念经,没请道士超度,没请故乐手奏乐。他记着母亲的话,“死了,就不累你了,埋了就行,别破费”。左邻右舍没有看到预想的热闹,撇着嘴说“学勤疯了,连和尚都不请,不孝顺的东西”,亲戚见意见没被采纳,恼羞成怒“学勤疯了,啥话都听不进去”。普通人没有同情心,亲戚没有是非观,从来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指责别人。乡村葬礼,死者的娘家人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的话具有圣旨的权威,绝不允许违背。学勤的做法,无疑触犯了众怒。

  吵吵嚷嚷的葬礼最终办完了。丧事办完后,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说“学勤不孝顺,不给母亲看病!学勤疯了,葬礼太寒酸!”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远在济南的二舅妈耳朵里。她身体不好,没有回家安葬母亲。听说老人走得不风光,连夜电话给我。“你舅舅最近咋样?”我知道她说的是李老师,赶紧告诉她一切都好。片刻,她压低声音悄悄问“听说他病了?”“没有啊。好好的,昨天还看见他”。“那……”许久,舅妈豁出去似的说“你帮他找个好大夫看看吧,到精神科”。我愕然,他没有心理疾病啊,肯定是那些长嘴亲戚告状,才使她偏听偏信。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不相信李师母的胡言乱语。她是村支书的亲戚,三代贫农,在娘家时就有母老虎的外号,老大不小了还没嫁人。李老师妻子去世后,支书把他俩撮合成一家人。婚后,她女王般管教丈夫。对,是管教。不论什么场合,她总是救世主似的说“我要不嫁给你,你还光棍呢!李家恐怕就绝后了。”婚后第一件事,就是烧毁了前任所有物品,撕烂前任所有照片。若不是李老师苦苦哀求,那一柜子父亲留下的书籍也会付之一炬。她嘴上常常挂六个字“干活去!”、“拿钱来!”她跟李老师生活了四十多年,这话也说了四十多年。就在去年,她当着我和刘兰的面,凶神恶煞的喋喋不休“你老师就是个死人,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就知道看书,就是个文疯子!”“退休了,也不去做个家教啥的,那退休工资少的可怜,哪里够花。”这时的李老师如同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乖乖的站在床脚,那身我们熟悉的蓝褂子干干净净穿在身上,也一同静静的听着训话。

  我不相信大夫的话。我们陪着老师就医时,那个女大夫严厉的说“患者的精神分裂症已经很重了,怎么现在才来?”李老师打断了她,替我们分辨“是我自己不想来。不怨他们。”这样应答完美的人,咋就是精神病患者呢!我不信。

  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就成了别人眼里的疯子?我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忽然间我明白了,李老师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恪守着为人师表的古训,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关心柴米油盐,无法像亲朋好友那样与人谈论家长里短,他的思维、语言、行为方式一直保有教师应有的样子,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教书生涯里。生活中的普通人无法走进他的内心,无法与他做心灵的交流与沟通,于是便武断的得出自己的结论。李老师是孤独的,没有精神上的伴侣,没有理想上的同行者,这样鹤立鸡群的人注定要被孤立,要遭非议。

  李老师不是疯子,他没疯。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里,不允许我们尊敬的李老师有精神疾病。于是,我对着那个女同学居住的方向,隔了时空大声说“李老师不疯!”转身朝着李老师家乡的方向,对着想象中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大声说“学勤不疯!”我电话给二舅妈“李老师挺好!放心!”可转身看到严肃的大夫,看到忙绿着办入院手续的师母,我沉默了。

  假如李老师是贫农出身,假如弟弟不智障,假如他前妻没死,假如后妻贤惠,假如母亲不骨折,假如邻居亲戚友善厚道,假如……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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