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追星杨利伟
那一天，原八航校的老团长神秘地跟我说，想不想见见杨利伟，我早已迟暮锈蚀的心脏咚的一声被激活了。我头一天从西安赶回北京，晚上上着手机闹钟，早晨导着航提前赶到我再熟悉不过的京北大牛坊航天城。在航天城外神舟商旅酒店大厅见到杨利伟时，大家拥过去握手，轮到我时，早已不是军人，我还是啪地敬一个军礼，完成了第一次握手。我追星不会自己先稀里哗啦的大声嚷嚷，“XXX，我爱你！”我希望我能给星留下点什么。
第二次握手时已随杨利伟来到航天城综合楼大厅。二十年前我生意刚起步，建的第一个形同作坊的工厂离这里不远，开着辆开司米色捷达王在航天城直进直出。那时还不知道这里将是中国航天事业的心脏，就连杨利伟，也不会想到他能代表这个民族首飞太空。现在进出航天城不再那么容易了。综合楼大厅里摆放着现成的照相用的金属台阶，应该是供领导人合影用的。杨利伟给足我们这些人面子，照完合影，大家轮番和他单照，单照完了，忽然想到应该握手照。握手照才能显示关系非同一般嘛。就是这时，我和杨利伟也有了张握手照。大家有点贪心，杨利伟则微笑着，来者不拒，握手牢靠有力。你看看我和他的照片就知道了。
再过两天杨利伟身为中央代表团成员赴香港，这么忙的时候我们能见到他，你就猜到我们这些人的身份不一般了吧？我们是杨利伟母校的校友。有人都可以亲热地直呼“利伟”，但我没这个资格。诚恳说，我以前从没见过杨利伟，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当年我前脚调往西安，他后脚来到新疆八航校学飞行。这并不妨碍我也跟着来追这颗耀眼的星。我这个已经心静如水的人，以前好激动时也是不追星的，偶尔在电视机前，妻子提供帮助才能把国民女儿国民媳妇或京城大少的名字和人复制在一起。妻子随后会奖励我一句，傻瓜！看到男星女星拖儿带女拿着充气大锤在显示屏上疯闹，我会想起我们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一次参加婚礼，我不知道朋友什么路子，居然章子怡也来捧场，而且是从国外回来，一下飞机就赶过来。宾朋哄地围上去，这我能理解。但是我坐着没动，我不是怕一桌子好东西少吃了，是我坐着就能看见章子怡，我何必扑过去。这一次我对章子怡印象蛮好，她一身休闲装，没有大显胸背和新娘伴娘抢目光，讲一段祝福的话很是得体，末了恳请大家说，今天是朋友相聚，希望不要把照片发出去。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
我们新疆八航校桃李芬芳，人才辈出，却做梦都没想到会出杨利伟这颗万众瞩目的星。杨利伟上世纪八四年八月起在八航校学飞行，初教机高教机学下来前后三年几个月，他的代号“75”，空中无线电呼叫起来叫“拐五”。领导和教员们的印象，杨利伟飞得不算最拔尖，但在最优秀行列，每个科目都是第一批放单飞，不少科目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飞出来。杨利伟的飞行教员叫赵承良，是个很有点性格的安徽人，干什么都要干到最顶尖。他喜好钻研篮球裁判，在防空洞里挂一块破镜子，对着镜子边吹哨边比划，结果达到国家一级，号称西北“第一哨”。他的终极目标是国际裁判，英语关让他遗憾铩羽。他二胡拉得好，要争取拉到西北“第一拉”。笛子吹的好，也要吹到西北“第一吹”。总之是安徽人性格做起什么来没完没了。赵教员对“拐五”他们几个，也是心思用尽。那时还没有飞行模拟器，他做了辆平板车，不管天冷天热，他自己推着，“拐五”和同学或坐或站在上边，在运动中练左蹬舵右蹬舵，左盘旋右盘旋。今年教师节那天晚上，杨利伟在央视一款节目里，把他已经走路颤巍巍的赵教员，介绍给了全国观众。
整整二十五年前，随着最后一架飞机降落，我们这所航校从空军序列里悄然消失，杨利伟练翅的母校就不存在了。自杨利伟神游太空后，散居各地的校友忽然有了新话题，和我一样喜欢攀这门亲，见谁都是说着说着就说到杨利伟，说着说着就拐一下弯，杨利伟是我们航校毕业的。请保护我们这点可爱的虚荣心吧。
在综合楼左手展览大厅一排火箭模型前，杨利伟给我们说，巨大的火箭里边其实都是燃料，火箭顶端是宇航员舱。空中出现故障，宇航员乘顶端的逃逸塔逃生，逃逸塔会自动与火箭脱离。我没出声，身上有点发麻，这不是坐在火山顶上嘛。走到一尊洁白厚实的宇航员服跟前，杨利伟说，这套衣服3000万元，大家惊得唏嘘唏嘘。衣服上布满了玄机，有各种控制阀和测试表，看上去厚实笨重，其实也才几十公斤。我笑嘻嘻地对自己说，再牛的明星也不会穿吧。
我们顺展厅步行旋梯往上，一侧忽然现出大型圆体建筑，一人高处好有几个飞机眩窗一样的小圆窗，往里一看，哇，原来是航天员在做深水训练和测试。这个潜水池水深有几层楼高，一池清水透亮透亮，一群航天员穿着黑色潜水衣，戴着潜水镜，蹬着脚蹼，像在蓝天上飞翔。有几个航天员看见我们，伸手隔窗打招呼，我开心的笑脸绽放，也向他们快速的摆手。
杨利伟招呼大家乘电梯往上，我们不知道要干啥，但知道肯定有好事。电梯门在四层一打开，大家又是哇、哇叫成一片，这里是潜水池顶部，航天员们正从水下一个一个钻上来。他们摘下潜水镜，景海鹏、聂海胜、翟志刚、费俊龙、刘伯明、刘旺……，一池的英雄好汉。航天员们和我们和他们的总教头杨利伟打着招呼。我才知道，我们八航校毕业的还有一个飞行员也当了航天员，可惜他没上太空，现在负责新航天员的训练。我忽然想到怎么没看见女航天员，问杨利伟，他说她们属于第二批，今天没来。我们今天真是幸福的不知道该向谁说。
有那么几步路我和杨利伟走在最前边，我不失时机，给杨利伟说，航天城的办公楼、模拟训练楼、住宅楼还有幼儿园，都是用我卖的德国涂料刷的。杨利伟稀奇的转过头看定我说，是吗？我接着告诉他，最早我在航校宣传科，后来到了空军宣传部，再后来下了海。我有点喋喋不休。航天员的记忆足够好，我知道成了。看看这个老帮子的智慧和出息吧。
同行的战友有所不知，我今天是有备而来，来之前我在网上看了杨利伟写的《太空一日》，和他的传记《天地九重》片段，我心里想，太空第一人绝非我辈凡人敢为。神五起飞那天我守在电视机前看发射，看宣告成功，看科学家喜极泪飞，我在当天日记里写下：航天员杨利伟首飞太空。那时我知道飞天险象重重，成败都有可能，但也想像不出他会经历怎样的九死一生。从书里得知，就在上升到三四十公里高度时，火箭和飞船开始急剧抖动，产生剧烈共振，他的每一块肌肉也跟着共振起来，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这个时刻准备赴死的汉子脑子倒清醒，心想我要牺牲了。还有什么比此刻更让人惊恐的。地面指挥大厅领导和科学家们心也揪紧，杨利伟牺牲，神五也就失败了。当强烈阳光刺激让他眼睛一眨时，指挥大厅有人急喊：“快看啊，他眨眼了，利伟还活着！”顿时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后来他详细描述了这个震颤过程，科学家们找到了原因，神六以后的发射就再没发生过，景海鹏、聂海胜、刘洋、王亚平他们后上的航天员，就舒适多了。他不足一天的太空行，尽量少睡觉，让自己醒着，给科学家带回了几百个问题的回忆和描述。返回落地瞬间，带棱角的话筒割得他满脸是血，后来换成无棱角的，其他航天员再没被划伤过。作为飞天人，杨利伟清楚两个数字，到他升空这一天，人类载人航天已有22个航天员献出生命，其中11个是在返回过程中丧生。但他义无反顾。杨利伟的使命就是冒死去验证成功，他用生命为后人为祖国航天梦铺路。他该做的就是第一个吃螃蟹，也随时准备被螃蟹吃。他就是一块国家必需的特种钢。
杨利伟璀璨耀眼，争着和他攀亲的何止我们。他飞过的也已撤编的临潼强击机45师的战友，说他是45师的骄傲。他飞过的重庆歼击机部队，说山城孕育了中国航天第一人。我们母校人很大度，说杨利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骄傲。杨利伟确是从这个歼击机部队走向航天员队伍的。在山城一个密云雷暴天，杨利伟在本场担任飞行值班员，风雨交加中迎候飞行精悍的兄弟部队十四架跨战区歼击机紧急迫降，直到天黑也没等到。第二天一早接到通报，机群被雷暴风雨拦截在近邻机场，两架飞机一头栽在跑道头前，机毁人亡。一架飞机冲出跑道，飞行员重伤。有九架飞机被雷击的机身留下拳头大的窟窿。飞行恐怕是世界上所有行当中最危险的职业，杨利伟没有被吓住，几年后勇敢迎候更大风险的挑战。
在我曾经十几年的军事新闻经历中，接触过很多空中英雄，我和他们可以谈惊险，却从不说生死。我不想给他们带来阴影，我忌讳说死。但我心里清楚，他们就是和平年代的江竹筠、杨开慧、夏明翰、董存瑞。对面没有敌人，他们为祖国为人民，为事业为信仰，照样视死如归，随时赴汤蹈火。我早年采写过的郭德贤，18岁时冒死把起落架放不下来的战机飞回来，一周后又升空飞行，腿一点不打软。别人问起怕不怕，他说从穿上军装那天起，就把自己交给了国家。航测团有几名飞行员，本团运输机降落摔折在机场头拦洪坝下，死伤几十人，他们侥幸逃生，养好伤又飞起来。从事新机种战斗性能试飞的王景利，飞机发生弹跳，在地面即将倒扣过来的瞬间，他零高度跳伞，死里逃生，后来还接着干试飞。从好兄长、军旅作家刘天增的笔下，我才知道，双学位功勋试飞员李中华，和杨利伟同是辽宁人。他本身干的就是刀尖上弄舞、老虎嘴上拔须的行当，多少次命陷危机，当年选拔航天员时，他还志在必得。最后关头因颈椎间隙长了不到一毫米，未能如愿，为此竟痛洒男儿泪。血洒蓝天的潇洒女飞余旭，我们不也刚刚为她长泪湿襟吗，至今想起，仍然心痛。【作者和杨利伟在航天城】
是谁说过，我最大的遗憾是只能为祖国牺牲一次！是他们，我们可爱的人民军队空中勇士们，我听出来了，是他们同频共振的心声。他们和杨利伟一起，一直是我心里仰视的群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