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春节刚过,新冠疫情尚未完全解除,天气变幻忽冷忽热,室内依然温暖如春,在这样的初春,做一个宅男宅在家中读书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了。一杯香气袅袅的香茗,一本日本作家合山究选编的《明清文人清言集》把我带到四百多年前的明朝,那个风流才子屠隆的精神世界。
“风晨月夕,客去后,蒲团可以双跏;烟岛云林,兴来时,竹杖何妨独往。”
“复雨翻云何险也,论不情,只合杜门。嘲风弄月忽颓然,全天真,且须对酒。”
“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他南面百城。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
“净几明窗,好香苦茗,有时与高衲谈禅。豆棚菜圃,暖日和风,无事听闲人说鬼。”
“老去自觉万缘都尽,那管人是人非。春来尚有一事关心,只在花开花谢”。
这些清言丽句无不出自屠隆的笔下,他的《婆罗馆清言》一直让我喜欢。张中行说:屠隆的行文之法大有可取,一是精炼,三言两语画龙点睛;语简而意丰;二是多用对偶,所以于意厚之外,还有音乐美,可以看做文学作品欣赏。
文坛对屠龙最大的诟病,不是他的文采,而是他的死因。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死于迫害的有之,死于自杀的有之,死于政治斗争的有之,死于意外事故的有之,英年早逝的有之,寿终正寝的有之,但史料言之凿凿死于“梅毒”这种风流病的,明朝末年的大才子屠隆却是文坛第一人。
可以说,屠隆半生风流出格,放纵自我,肉欲横流,与桃花柳杏厮混,性生活过于糜烂,以致染上梅毒,最后不治,首开中国文人性病死亡记录。
明朝是个出才子的年代,大凡才子难免都要风流些。如李卓吾经常出入于孀妇卧室,大白天公然挟妓同浴;袁宏道认为人生有五大快活,除吃、喝、玩、乐外,还有携妓冶游;钱牧斋与柳如是,侯方域与李香君,冒辟疆与董小宛这种文人与妓女之间的情爱,在当时皆被传为佳话;就连抗清英雄陈子龙在家境不太富裕的情况下,也先后将三个风尘女子金屋藏娇纳为爱妾。
同他们相比,屠隆无论是在创作天赋上、文坛名气上还是在家境优越度上,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所以他的风流程度相当出格。
明朝万历十二年,岁在甲申。—道论疏,送到年轻的万历皇帝面前。上疏的是刑部主事俞显卿,内容为弹劾礼部主事屠隆。疏中指称屠隆淫纵,说他“出入翠馆候门,青楼郎署”,言辞不仅有失文臣体面,而且其中媟语还牵涉到勋戚闺帏。万历看后极为恼火,不仅将屠隆贬斥,连同上疏的俞显卿也一起削职。
当时的舆论,似乎有点倾向屠隆,因为俞显卿的论勀完全属于私人报复。俞显卿未中进士前,是松江的举人,那时屠隆亦在松江青浦做县令,俞有事面谒屠隆,大概屠隆的名士气太大,没有把俞某放在眼里,且言语颇为轻侮。因此俞显卿对屠隆怀恨在心,想不到时间不长,两个人居然同朝为官,这就给了俞显卿—个报复机会。
本来纠弹官员是监察御史或者是各科给事中职责范围内的事,但俞顾不得了,立刻想借皇帝的权威,要置屠隆于身败名裂。如果这单是“秀才争闲气”,就没有多少深文大义了,也不会对屠隆以后的生活产生重要影响。但在明朝,情形却又比较特殊,那是个道德政治时代,道德的标准往往被用来代替政治标准,文官体系上下的矛盾,通常都表现为道德上的冲突,这是明代政治的特点。
诚然,俞显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但屠隆确实也经不起这种道德的打击,不但失去政治前途,终身都不再能振作有为,而且由于此次打击留给他的精神负担十分沉重,屠隆后来一直处在一种道德谴责的阴影当中,直到晚年,犹带余恨和自我忏悔之意。也许,他后来回忆往事时,并不能全怪小人俞显卿的报复,而是要对自己过去的形迹做主动积极的检讨和反省。
像那个时期最容易放纵的文人一样,屠隆在青浦任上过着极为轻佻放纵的名士生活。实际上所有关于他为官清明、受民爱戴的记录,都说明屠隆符合那个时代士大夫诚心正意、仁民爱物的原则,然而屠隆是极富才情的文人而非只是一个良吏,尽管青浦小民百姓一致认为得到了他数年的恩惠,可他们并不了解这位“明府”的真实生活态度和思想情趣。
正如屠隆在《出青溪记》中写他当年离任赴京,青浦士民数百人尾随送别至太仓。感动之余,他对送者说: “我在邑无状,何从得此?”屠隆讲的是真话,“无状”当然指他自己公务之外的个人行为,或者说他追求的—种与为官作吏职责无关的个人生活。
根据一些野史材料的叙述,屠隆在青浦期间的生活,虽然未必放荡不检,然而却也不是仅仅与当地文人雅士诗酒唱和。他的声名既高,却喜欢与声伎伶人往来,征逐歌舞,甚至不惜籍身其中,尽情享受世间生活中的声色之乐。
这种超出一般礼法规范的行动,虽说已在士大夫阶层蔚然成风,但对于屠隆却仍然意味着个人性情对于世俗欲望的沉沦。从颖上迁官江南青浦,直到万历十年初冬离开,短短五六年,屠隆在这块温柔乡里,最得意最快活的事情,也许真的要算在戏曲上。
《紫毫记》就是那时的屠龙戏曲作品,据同代人讲,这出传奇里的主人公李太白青莲,即为作者自况;不仅是编,自己还要演角色,“每剧场辄阑入群优中作技”,大概屠隆太喜欢炫耀自己戏曲艺术方面的才能了,所以不惮常常脱了官袍扮做优伶。这样的爱好,如果仅仅在江南一隅,那他最多也就是个风流县令,但屠隆几年后又将自己的这份爱好带到了京城,那就不能不引起士林侧目了。
礼部主事屠隆,到京城时间不长,就屡屡在达官贵人的私人堂会上粉墨登场,本来也就为一逞才情,谁知他的即兴串演,得到了一位侯爵夫人的注意和兴趣。她是第十代西宁侯宋世恩的夫人,年轻的夫人有色有才,而且精于戏曲音律。每当屠隆演剧时,宋夫人总是坐在帘箔后面欣赏,有时候乘休息的空儿,让人给屠隆送上一杯香茗,表达她对他的关心和倾慕。
由于侯爵夫人身份特殊,他们之间这种关系,在当时环境气氛中,多少总有一点暖昧色彩。不能说他们之间没有—种才子和才女的情愫,但是这种出于艺术上的相知相交,却也未必一定表现为男女私情,他们完全可能是清白的。
然而世情险恶,屠隆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士大夫圈子里瞩目的风流人物,何况对方又是一位侯门深宅里尊贵美貌的女性,种种猜测和臆想,出现在像俞显卿一类人嘴里,是可以预料的。对此,屠隆没有做过公开的解释和辩白,也许以他的性格和生活态度,即使在京城这样褒贬最重的地方,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心目中的楷模李白,曾经为美丽的女人杨贵妃作歌词,杨妃当着皇帝的面亲自磨墨,何曾有过什么忌讳,他自己不就是当世的李白吗?可这是明朝,礼法仍然是社会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屠隆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眼睛,西宁侯宋夫人却因这种不同寻常的交往而受到了诽议和伤害。
一些情节被夸大渲染了,有关他们的绯闻,在上层社会、缙绅阶层悄悄流传,侯爵夫人带上淫荡的名声,甚至连宫中亦有所察觉。不知在这件沸沸扬扬的事情中,屠隆是否仍然能保持与这位为艺术爱好而牺牲名誉的女性密切关系,不过随即发生的俞显卿论劾,将事情公开化后,屠隆恐怕想如此也不行。
万历十二年的斥逐,使屠隆无法再在京城呆下去,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在舞台上与宋夫人眉目传情,在台下品茗谈艺了。一段情愫,一段难得的艺术之缘,因为小人从中作梗,也因为道德政治的威严,不得不被迫中断,从此间关山万里,红颜知音难再,屠隆的内心说不清郁结了多少人生的惆怅。
万历三十年临近,杭州西湖的桂子弥漫浓香,六十岁的屠隆设席招待一班友人,席间令家中蓄养的声伎演出他刚写成的新剧。新剧名《昙花记》,形式上为流行的神仙故事,但其中寓意甚为曲隐,如果不是深知屠隆的人,很难破译。
当时在场的有文坛晚辈沈德符,他是万历甲申年屠隆、西宁侯夫人绯闻的知情者,但他也听不懂《昙花记》。小沈问屠隆的老友冯开之:屠年伯《昙花记》曲中的主角穆太青指称谁?冯说那是宋西宁,老屠想到当年连累了宋夫人,所以作《昙花记》,此曲是老屠的一篇忏悔文也。沈德符恍然大悟,于是在《万历野获编》中,专为《昙花记》的始末作了记叙。
但屠隆忏悔了吗?假如《昙花记》真是为了西宁侯夫人而忏悔,那么这也只能说明屠隆一生中最难忘最珍重的,恰恰是他与一位艺术女性之间那一段艺术情感,所以与其说屠隆是在忏悔,不如说他是迷恋,曲终人不见,这使晚年的屠隆更加沉迷了。
明朝中后期,是一个淫风甚炽的罪恶年代,是一个“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时期。从帝王公侯到文武百官,从文人墨客到贩夫走卒,从商铺里的药石秘方到地摊上的春宫画册,从高门深院中的歌姬成群到繁华地段上的妓院满布,再加上商人性消费的蓬勃兴起,与文人自命风流的推波助澜,一场全民参与的明末淫风,已经渗透到各个阶层,各个领域。
在以后的日子里,屠隆思想更加放任自流,行为更加放荡不检。他以超出一般人轻佻之举,整日出没于烟花柳巷之中,游戏于风尘女子之间。在当时那种没有任何卫生理念,没有丝毫防范措施的年代里,屠长卿在把感情一次次寄托到妓女身上的同时,妓女也就把“梅毒螺旋体”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屠隆死的前一年,明末著名剧作家汤显祖把题为《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段坏,号痛不可忍。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绝》的一组七绝,寄给了时在病中的屠长卿。所谓“情寄之疡”,即为当时“梅毒”的雅称,旧时称这种性病为“杨梅大疮”。
在现代医学中,梅毒学名为“由苍白密螺旋体引起的系统疾病”如果到了发作的第三期,即便在今天的医疗条件下,也未必有救。况复明末,只好束手待毙,由它剧烈疼痛,周身失调,从面部器官坏死糜烂起,一直到耗尽这盏灯油为止。
这位在大明颇有为官和文学建树却死于性病的风流才子,今天想来该是如何让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