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顽童”是年轻人送给王日照老先生的绰号,意为有趣的人。

先生呵呵一乐,欣然笑纳。

老先生字明公,号朝西暮东,艺名卧石斋主。

独独未给自己起绰号。

这绰号可不是瞎起,体现在明公身上那是恰恰好,活灵活现。

就说这小小的印章吧。

习书之人有几十枚印章不足奇,自家书钤自己印为数不多。老先生算一个。且痴迷篆刻十多年。大的、小的、方的、圆的、瘦的、扁的、棱角不一的,但凡他看上的石头,便会买回来,纳入手中,刀刻力凿,忘乎所以。腕力、臂力、心力,凝成刀势凌厉,不拖泥带水。别看这小小的一方印章,方寸之间,别有洞天。篆法结构、虚实呼应、布局、线条、留白等等,融汇了一个人的艺术审美,远见卓识及情思世故。印字或端庄、峻拔、厚重,或生动、活泼、秀雅,皆是印者情趣的表达。倘若以书法入印,笔墨意韵便多了流丽丰采,灵动妖娆。所谓印如其人,情入其印。印趣无穷。

明公痴于方寸之间,金石为伴,刻得昏天黑地,不亦悦乎。

不但为自己刻,也为朋友刻;朋友送来石头刻,不送石头也凿刻。篆刻这些年,先生刻了一千多枚印章。

明公可不是瞎刻。

沙河这座小城,书画界的同道中,先生是第一个精于篆刻的人。他不但勤奋,且古道热肠。小城里习书绘画的师友,印章皆出自先生之手。近两年,方有几个年轻人学习篆刻艺事,日渐声起。

年轻人成长了,学生获奖了,他先自手舞足蹈。

每逢提起明公艺事,年轻人脱口而出,老顽童的作品啊,我收藏了。

但凡收藏的,都是先生送出去的。

当然,先自喜欢了。

明公的丹青绘事不晦涩,不枯燥,简单明快,懂不懂艺术的都能悟出点什么。

这就涉及一个共性问题,墨者讲述和唤醒的不是独立的个体,是大众。生活在同一个社会环境中,人们对所处社会的体察和实践,包括对生活的理解理想方式,差异并不大,一个碰撞点就能触动心灵,拉近距离。

先生买纸宣,如同女人买衣服,永远缺着那么一件儿。

位于桥西粮食局家属院的旧居,是一栋旧式的二层小楼。先生的工作室设在二楼,二十多平米的房间,一张书案占去近乎二分之一的空间,余下的二分之一,地上、椅子上、柜头上,单人床上,一刀一刀的宣纸摞着摞儿,恍惚进了批发市场。生宣、熟宣、半生宣、卡片纸,样样俱全。

这么多的宣纸,足够任意涂画了吧。

先生偏不。

他的丹青越写越小,六尺、四尺、扇面、卡片、甚至一个巴掌大小,边边角角的小纸块都被他涂抹成饶有趣味的小品。细细观之,小方块里藏着大乾坤。哪怕是一个巴掌块,也能从中咂摸出味道来。或哲理、或感悟、或现实,有时还会让你忍俊不禁。憋不住得乐。譬如他写的豆腐块:淘万家米煮一锅粥。呈现的是博采众长,融会贯通的艺术理念;又或者画上一根草儿,写道:别太把自己当根葱,在别人眼里,其实就是一盘菜,做根草会更自在。令人会心一笑。他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世人听。

“读书图”一位老人倒骑毛驴手捧诗书,悠然自得,书香满怀。书中日月长。

“袖手不旁观”人与人之间互助的精神盈尺可现。哪怕微小的事物,都可予人温暖。

“山中有真趣,何必居高位”淡泊处世的情怀澄澈达观。

……

宣纸万卷,不浪费一纸一屑。

盈尺之间,悟透智慧人生。

这是明公的本事。

写小,非是写不了大的。

明公写起草书来,百米长卷挥洒自如。若饮上半斤小酒,微醺之下,笔走龙蛇,得意忘形。那气势,豪放自如,任性恣情,朴实无华。大有“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墨中仙。”明公的性格,决定了他不拘技法古板,长于性情博学。即便圣贤典藏,也不会死搬硬描。沙河西部是绵延八百里的太行山,先生每周同师友登高望远,家乡山水了然于胸。如若从其绘事中辨认故乡山川河流,全然不是其貌,纳势藏神,笔墨灵动,是先生作品的特点。

先生懂得,别人的永远是别人的。

采纳众家气象,写自己真知灼见。哪怕平实,也能照见生命的影子。

先生不为丹青,丹青是先生的生活。

旧居的工作室在桥西,儿子的家居于桥东。先生朝西暮东,早晨独步桥西,埋头书法绘事,晚上回到桥东儿子家中。日复一日,常而往之。即便新冠疫情期间,先生独窝旧居,写下百幅山水小品及书法。笔墨之间,无不窥见对自由的向往和期盼,盼着国泰民安,山河依旧。

先生一边写,一边送人。写多少,送出去多少。有人要会写,没人要也会写,写写画画是他的生活,谁能从生活中剥离出去呢?

有人笑话先生,别人写字画画都为名利,你图个啥呢。

先生也不辩解。写字,篆刻,画画,吟诗,凛凛少年气。

这天真之气,不知压倒了多少心事重重的世人。

这世上,有才华的人很多,有趣的灵魂总是少。

“老顽童”明公,便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

这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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