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步湘西,我是奔着“边城”去的。节令已是“小雪”,凤凰古城细雨霏霏,这让来自北方的我感到了久违的湿润。
穿城而过的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两岸的吊脚楼错落有致,一面临街,一面望河。临河的一面由数根结实的木头高高支撑着,悬浮探出,伸进了河道。两岸岩壁清晰的水线痕迹,让人想象得出,汛期满河之时,吊脚楼仿佛一只只摇荡的小船,漂浮在波涌浪翻之间。
有人告诉我,古城的夜晚其实更好看,我有些不以为然。“灯光秀”里,景物大同小异,哪里还有什么情趣。白日里则不然,美丑都遮不住,原汁原味,比如眼前的吊脚楼,古朴素雅,让人很快就进入了昔日的情景。
那条河叫“沱江”,这个称谓令人心生疑惑,因为还有一条源于川西北九顶山南麓的水系也叫“沱江”,穿行七百余公里后,它在泸州与西边宜宾奔来的“金沙江”合流,变为长江后经重庆向东进入湖北,不可能再流经贵州来到湘西。网上一搜,果然这是另外一条“沱江”,只是它要短得多。
湘西的沱江只有130余公里,而凤凰境内就接近100公里,滩险流急,为“武水”的一级支流。不过,到了古城,它就驯服舒缓起来。
城里的河道不是很深,碧绿的水草在柔波里扭动着曼妙的腰姿,晶莹剔透的鹅卵石洒满了清澈见底的河床,有如珠玑。一位艄公手持长篙,撑着一条涂满桐油的小船漫溯,船上那位苗家姑娘,正在用歌声吸引岸边的游客乘船漂流。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沈从文笔下的老船夫和他的孙女翠翠,只是眼前少了那条招人喜爱的大黄狗。
我以为,这里就该是“边城”了。古城西门旁“乾元茶馆”的老板龙姑娘笑着告诉我,没有沈从文,凤凰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不过,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说的是北边花垣县的故事,那里属于武陵山脉的中段,“湘黔川”交界,“一脚踏三省”,所以被称为“边城”。重庆变为直辖市后,那里又成了“湘黔渝”的交界处。
龙老板也是位苗家姑娘,个头不高,眉清目秀,汉语十分流利,山歌唱得极好,忙里忙外,嘴里总是哼着小曲。我思忖,怪不得这里出了个宋祖英。
几百里开外的花垣,如今说来路途并不遥远。然而沈从文那个年代,要想去到那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沈从文为什么对小说中“茶峒”那个地方那样熟悉呢?龙姑娘解释,“茶”在苗语中指的是汉人的“汉”,“峒”为山中的小块平地,“茶峒”就是汉人居住的平坝,我们这里叫“茶峒”的地方不算少。
我还想刨根问底,龙姑娘卖起了关子,凤凰这个地方故事多着呢!你到古城里好好转一转,一切就明白了。
雨丝飘飘洒洒,古城内游人不多,几乎所有的门面都变成了商铺,只是生意清淡,幸而几处名人故居保留了下来。
在一处高大的院落门口,门楣匾额上的“凤凰百年筸军文化展览馆”几个大字吸引了我,那是著名画家黄永玉的书法,两旁则是他的表叔沈从文题写的对联:“天开图画;人出凤凰”。
“筸军”何意?有点难倒我了,不仅咬不准读音,也不解其意,如此便把我引入了馆内。历史上,如今凤凰县的南部,也就是古城一带,称作“镇筸(gan)”,这个地域唐宋以前基本上都是苗人控制的。
明代以降,朝廷通过战争征服了这一地区后,采取了“屯丁移民”的方略,汉人与苗民形成了混合杂居的格局。然而,由于汉人习惯上的歧视和轻视,苗汉之间冲突激烈,当地原住民也被后来者蔑称为“镇筸苗子”。
为了稳定局面,湘西常年驻扎了一支部队。沈从文在《边城》里就说过,“这地方城中只驻扎一营由昔年绿营屯丁改编而成的戍兵”,他说的“这地方”指的是花垣。由此推论,湘西地区一县当有一营。按照清军“营”的编制,每县队伍的规模在五百人左右,也不算少。
后来,随着民族矛盾的相对缓和,这支队伍里也吸收了部分苗人。湘西历来民风剽悍,苗民一向吃苦耐劳。苗人的加入,使得本已腐朽不堪的“绿营”战斗力大为增强,后来他们在与“太平军”的作战中,堪与湘军劲旅媲美,被时人称作“筸军”,左宗棠就对他们赞许有加。
沈从文从凤凰文昌阁小学毕业后,曾随当地的土著部队流徙于湘黔川边境与沅水流域,花垣就在这个范围。这个时候,虽已进入民国,但前清的遗迹犹存。他所投靠的“湘西靖国联军第二军游击第一支队”,虽然有了一个新的名号,却脱胎于“筸军”的窠臼,苗人依然不少。
我渐渐清楚了,为什么《边城》写的是花垣的故事。
沈从文生活在湘西的年代,那里已经平静,用他的话说:“碉堡多数业已毁掉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兵卒纯善如平民,与民无侮无扰。”《边城》里的军汉“顺顺”,应为那个时期“筸军”里的士卒,说不定就是沈先生的战友。那个颇具情义的苗人,就是“翠翠”的生父。
沈从文虽然出生于凤凰古城,然而祖籍却是贵州铜仁。湘西这一带,与其说属于湖南,倒不如说属于贵州,它们之间的关联似乎更为紧密一些。明清时期,“湘黔渝”这个三角区域就曾有过“苗疆”的概念。
我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溜达,漫天的雨丝使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然而,朦胧之中还是发现,这座小小的古城竟然坐落了三处提督府,实在令人惊讶。虽然高高的台阶之上大门紧闭,但门楣上方的黑色匾额,还是增加了庄严肃穆的气氛。它们分别是“田兴恕提督府”、“沈宏富提督府”、“张文德提督府”。
有意思的是,这三位在凤凰如雷贯耳的人物,都曾在贵州这同一个地方担任过提督。也许是清廷深谙“以夷制夷”之道,“苗疆”的事务,还是以熟悉风情的当地人来治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田兴恕咸丰十年(1860)受命;三年后,沈宏富于同治二年(1863)接任;十二年后,张文德于光绪元年(1875)也坐上了那把交椅。他们三人皆为“筸军”出身,都是在与太平军的作战中逐渐崭露头角,博得功名,最终当上了清军中陆路的最高将领。彼时,清廷在全国只设立了12名陆路提督,这是一个十分显赫的军职。
田兴恕在贵州总督任上诛杀了法国传教士和教民,先后卷入了“青岩教案”和“开州教案”,在洋人的抗议下,去职流放。沈宏富长期担任他的副将,两人关系密切。田兴恕当贵州提督时,沈宏富为总兵。田兴恕撤职后,沈宏富虽然接替了他的职位,朝廷却并不放心。沈宏富恐有不测,激流勇退,以枪伤复发为由辞去了官职。
有清一代,当上提督的人并不算少。然而,在古城这块一两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下子聚集了三位几乎同时代同一个地方的提督,恐怕也是绝无仅有。
本为凤凰苗人的田兴恕,在古城有处宅子不足为奇。令人感叹的是,祖籍贵州铜仁的沈宏富,牵挂着落难的田兴恕,竟然离开老家,也跑到凤凰落了户。铜仁与凤凰虽然相距不远,翻过梵净山,跨过沅水河,也就到了。然而,舍此求彼,也非易事。
这位沈宏富,就是大名鼎鼎的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清楚,凤凰的确是个吸引人的好地方,青山绿水充满了灵秀之气,一砖一瓦布满了昔日的沧桑,苗人勤劳淳朴,厚道友善。这一切,终于交融在了沈从文的身上。也许,冥冥之中,上天注定要让这只祥鸟从凤凰飞上天空。
勇猛的武人固然令人敬重,潇洒的文人似乎更容易青史留名。早些年,《边城》之外,我还曾读过他的《湘行散记》,只是情景有些记不得了。出行之前,翻出了那本书页泛黄的小册子装进行囊,想要抽空补补课。只是行期匆匆,还未来得及展读。
晚上,在“乾元茶馆”温馨的民宿里,倚靠在床头翻阅之后,愈发觉得,这本薄薄的散文集,如同一壶浓酽的红茶,随着岁月的沉淀,越品越有滋味。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季节,沈从文的心里也充满了阴郁和伤感,他沿着长江进入了洞庭湖,来到了湘北常德,这就抽拽出了其与丁玲的关系。
沈从文与丁玲是在北大旁听时相识的,早年相交甚笃。同乡同学,本来是可以有些故事的。然而沈从文生性腼腆羞涩,似乎没有苗家人的骨血;青春绽放的丁玲自然不喜欢这种慢节奏的濡润,很快就与胡也频擦出了火花。
胡也频牺牲后,沈从文尽朋友之责,护送丁玲母子返回故乡,一路上不知有没有新的故事。离开常德后,沈从文沿着沅水流域,自北向南,溯流而上,终于重返了凤凰。从喧嚣的都市回到空寂的山野,仿佛瞬间就抹去了心灵的尘埃。很快,《湘行散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湘西的奇山异水、风土人情在他的笔端像沅水一样,娓娓流淌,亲切自然。
丁玲返回上海后很快嫁给了冯达,不久也被捕了,接着就传闻去世了。沈从文怀念故人,写下了《记丁玲》一书,这位鲜活的女性跃然纸上。
然而丁玲并没有死,虚惊一场后,沈从文为她庆幸,但他踮起脚尖也够不着这位昔日的朋友了。沈从文就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心无旁骛,无论是在国统区还是解放区,他都没能进入主流。文艺界那些呼风唤雨的人,就像当年鲁迅先生看待前清遗老一样,也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
全国解放前夕,沈从文被左翼文化界批得一塌糊涂;与之相反的是,丁玲却扶摇直上,不仅担任了全国文协常务副主席、党组书记,后来还接替周扬出任了中宣部文艺处处长,一身光环。
躲在历史博物馆里的沈从文,天真地指望丁玲会施以援手。没想到的是,她反而再踏上了一只脚。丁玲抱怨,沈从文在书中对她进行了侮辱,这位曾与胡也频、冯雪峰两人在西湖边上共度时光的大胆女性,何以如此回避那段真实的岁月呢?无非就是书中的描述与她现在的身份不符。再往深究,则是她决心要与沈从文这个组织上嫌弃的人彻底切割罢了。
沈从文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就是“不虚美,不隐恶”罢了。问题是后来组织上与丁玲本人也切割后,她竟然还是把无端的怨气洒向了这位生性懦弱的书生。
多少年后,沈从文在给徐迟的信中凄楚地说:“她廿年来受的委屈,来自何方,难道自己不明明白白?嚷也不敢嚷一声,自有难言苦衷,却找我来出气,可见聪明过人处。主要是我无权无势,且明白我的性格,绝对不会和她争是非的。”
一夜无眠,重读了一遍《湘行散记》。
早晨起来,雨歇了,云开雾散,山头一抹淡淡的阳光令人感动。龙姑娘泡了一壶老树红茶,送来了一碗当地的名吃“鹅肉粉”,然后很神秘地告诉我,你不知道,大画家黄永玉也是凤凰人,他还是沈从文的表侄呢!
黄永玉是大自在之人,与他的表叔性格完全不同,该出手时就出手,把苗人的血统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与学生范增的对骂,就很有意思。
范增此人比较会“秀”,出国回国,地震捐演,国学开讲,诺奖对谈,林林总总,眼花缭乱,该出场时定不缺席;黄永玉则完全不同,他有“竹林七贤”之风,盖园子,飙跑车,养名犬,穿名牌,设计名酒包装,上时尚期刊封面,潇洒自在。
有一段时间,范增似乎占了上风,画作行情逐日见长。不过,那种工厂式作画,似乎与艺术渐行渐远。画作孰高孰低,见仁见智,外行难以评述。不过,前些日子雅昌胡润艺术品拍卖纪录显示:在世画家排行洗牌,首位的范增跌出前十,黄永玉则跃居第二。此消彼长,也许就是世道人心。
1947年夏末,汪曾祺在浦江岸边法国梧桐的浓荫之下,见到了二十出头的黄永玉。他给自己西南联大时的老师沈从文写信说:“黄永玉是个小天才……真的有眼光应当对他投资,我想绝不会蚀本。”
几十年过去了,足见汪曾祺的眼光不凡。
我的思绪还是随着《湘行散记》那只小船在漂移,“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浮现在眼前,令人忍俊不禁。
沈从文说:“我还不曾遇见过什么学者,比这个朋友更能明白中国格言谚语的用处。他说话全是活的,即便是浑话野话,也莫不各有出处,言之成章。而且妙趣百出,庄谐杂陈。他那言语比喻丰富处,真像是大河流水,永无穷尽。在那旅馆中住下,一面听他詈骂用人,一面使我想起在北京城圈里编国学大辞典的诸先生,为一句话、一个字的用处,把《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以及其他全部元明清杂剧小说翻来翻去,剪破了多少书籍!”
细思一下,这不正是沈先生的自我描述吗?儿时出没在古城的吊脚楼里,少年之后在沅水流域逡巡游荡,湘西的山水浸润了他的心田,风土人情了然于胸,语言功力自然娴熟,就像那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一样。
沈从文是个懦弱的人,在大学里教书,他的学历被人瞧不起。昆明时期,刘文典得知沈从文提拔为教授的消息后,曾对着众人大喊大叫:“在西南联大,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400大洋,我该拿40大洋,而沈从文只配拿4块大洋……”
沈从文知道后自然也不舒坦,但他从不与人争吵。刘文典也就是欺侮沈从文这样的书生罢了,若是遇到萧军那条东北大汉,不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也会拿起那支著名的大烟斗敲破他的脑袋。
不过,沈从文也有自己的办法,上面那段话,不是也把象牙塔内的人挖苦得够呛?不知刘文典先生若是看到了这番说辞,会作何感想。不幸的是,沈先生后来也落入了象牙塔内,最后这世上多了一位古代纺织服饰研究领域的专家,却少了一位能够吸引无数读者的作家。悲乎哉?不悲矣!惜乎哉?令人扼腕叹息!
如果追根溯源,与沈从文同台执教的陈寅恪似乎也与凤凰有些关联,古城里就有他祖父陈宝箴昔日的府第。不过,那里如今成了凤凰古城博物馆。陈宝箴祖籍江西修水,湘军起家,深得曾国藩的赏识,光绪元年(1875年)署理“辰永源靖”道台,衙门就在凤凰古城。
他在凤凰整整呆了六年,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山山水水,留下了一大片宅子。偌大的院落中,一棵硕大的榕树遮天蔽日,树荫之下,斑驳的阳光犹如一块块闪闪发亮的小镜子,折射出了昔日的光芒。
宅子两旁也悬着一幅对联,上联为:仲尼垂训曰忠曰恕;下联为:杰士为怀能屈能伸。对联容易读懂,横批“清河兴第”却难解其意。
看到我伫立凝视,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笑着问我,是不是吃不透啊?我连忙请教,他告诉我,陈宝箴来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率百姓开凿沱江的险峻之处,通畅舒缓了河道,便利了商贾贸易,苗家人感念他,请人为他的故居撰刻了此联,我豁然开朗。
陈宝箴是清代数得着的通达之人,辗转多地之后,光绪二十一年(1895)升任湖南巡抚,再次来到了三湘大地。上任伊始,就开设矿务局、铸币局、官钱局,兴办电信、轮船及制造公司,创立了南学会、算学堂、时务学堂,支持谭嗣同等刊行《湘学报》、《湘报》, 使湖南维新风气大开,他是地方督抚中唯一支持变法的实权派人物。
戊戌之年,他先是奏请朝廷采取兴事、练兵、筹款等举措挽救危亡,接着又保荐杨锐、刘光第参与朝政,很快又上书请调湖广总督张之洞入京总理新政。变法失败后,这些都成了他的罪名,他的仕途也走到了尽头。
陈宝箴回到了故乡,隐居南昌西山。一年多后,他的长子陈三立称其父“忽以微疾卒”,时为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春夏之间。很多年后,人们方才得知,他是被慈禧秘密赐死的。
陈宝箴自尽前,嘱葬凤凰故地,那里处地偏僻,易避灾祸。陈三立也在凤凰生活过,对那一带充满了感情,然而朝廷并不应允。
陈三立也是位名人,他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还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
他的长子陈寅恪失明后还完成了八十万字的皇皇巨著《柳如是别传》,傅斯年先生评价说:“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陈寅恪的弟弟陈衡恪也很了不起,是位有影响的画家,他的儿子陈封怀还有中国植物园之父的美称。陈宝箴四代家传出了五位杰出人物,后人称之为“陈氏五杰”。凤凰古城博物馆如数家珍,把陈氏一脉视为了湘西的骄傲。
民国十四年(1925)陈寅恪留学回国后,立刻成为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之一,在北大旁听的沈从文曾去拜访过他。两人都属虎,相差一轮,“老虎”对“小虎”多有关照,沈从文后来进入北大任教,与陈寅恪向胡适推荐不无关系。
陈寅恪对沈从文说过,我也应该算半个凤凰人。沈从文每次回乡,都会到陈家的老宅转一转。这两个人,做学问,搞创作,惺惺相惜,名满天下。
凤凰初以武夫为荣耀,有人总觉得有点缺憾。自从熊希龄高中进士后,乡人们终于舒了一口气,熊希龄故居那条巷子,也顺理成章变成了“文星街”。
熊希龄祖上三代行伍,也是“筸军”。他的父亲熊兆祥投身军旅之时,正值曾国藩提倡“选士人,领山农”之际。熊兆祥自愧一介武夫,难预风流,于是着力培养熊希龄。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禀赋异人,被誉为“湖南神童”,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五岁就中了进士。
辛亥之后,熊希龄当上了堂堂的中华民国第四任内阁总理。晚清以降,湖南向开风气之先,谭延闿、赵恒惕等主张“湖南自治”,熊希龄是他们在朝中的内援,老袁、老段也有些头痛。后来虽然下野,凭着昔日的影响,还是经常领着京师的湘人为湖南摇唇鼓舌,在潇湘大地人脉很深,毛泽东就曾对这位前辈乡贤颇有好感。
凤凰城内,熊希龄更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沈从文初到北京时,熊希龄已经离开了官场,但依然有着广泛的影响,曾被誉为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慈善第一人。沈从文随乡人在湖南会馆见过这位长辈,还应邀去过他的香山别墅。在那里,沈从文遇到了熊希龄的家庭教师高青子。
初次相逢,两人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一个月后再次相见时,沈从文发现,高青子的装束似乎也在模仿自己的小说《第四》里的女主人公。最终,高青子还是像流星一样在沈从文生命的天空划过去了……沈从文备受争议的《看虹录》,大概就与这段情愫有关。
民国二十三年(1934)的秋天,沈从文的《边城》问世。春节前夕,他从北平把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小书寄给了熊希龄。正月初五这天,熊希龄收到了这本书后,笑着对毛彦文说,这是我的小同乡送的结婚礼物。第二天,38岁的毛彦文和66岁的熊希龄就在南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毛彦文与熊希龄的内侄女朱曦为吴兴湖郡女校同学,巧合的是,她后来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转入南京金陵大学后,又与熊希龄的女儿熊芷成了同学,故而经常往来于熊府,与熊希龄很熟。
毛彦文经历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从美国留学归国后在复旦大学任教,期间吴宓对她狂热追求。吴宓虽为著名学者,但非毛彦文心仪之人。为了散心,1931年暑假,她应熊芷之邀,去北平参观了其父创办的香山慈幼院。北京之行,毛彦文对熊希龄的善举有了很深的印象。这年年底,熊夫人朱其慧不幸去世。
三年很快过去了,内侄女朱曦看到姑父孤独的身影和毛彦文寂寞的脸庞,撺掇熊芷一起为他们牵线搭桥。熊希龄当然愿意,毛彦文也想有个避风的港湾,只是年龄的差异让双方都有顾虑。朱曦、熊芷巧舌如簧,终于玉成此事。婚前,熊希龄专门剃掉了蓄了二十多年的长须;婚后,毛彦文出任了北京香山慈幼院的院长。
然而,好景不长。1937年底南京沦陷前,熊希龄带着毛彦文转道香港,准备回湖南老家继续慈幼事业,一路疲惫,中风不治,12月25日病逝于香港客寓,国民政府给予了这位民国元老以国葬的礼遇。
这是一个有些凄苦的爱情故事,沈从文晚年回湘西时,还曾提起过这件事,不胜唏嘘。然而,凤凰人心中并无悲情。他们津津乐道的是,老熊真的有本事,老牛吃嫩草,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找这么个年轻漂亮、一肚子学问的妹子当老婆,忘记了毛彦文后来的孤独。
毕竟到了“小雪”时节,天空中又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一片朦胧。“乾元茶馆”内,龙姑娘的夫君马先生舀了两大碗用野刺梨浸泡过的苗家苞谷酒,酒液橙黄,飘散着甘洌的清香;灶台上那只炖着的柴鸡味道诱人,“咕噜咕噜”升腾起的蒸汽,与朦胧的雨雾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了时空穿越,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旧时的湘西。我突然觉得,沈先生笔下的某个场景,在这个细雨濛濛的夜晚,渐渐地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