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家乡本来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我们住的那个镇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黄花坳。每到春天,漫山遍野开满了黄花,一派灿烂的景象。相思河就像窈窕淑女一般,从镇子中间缓缓穿过,漫步走向远方,留下许多令人神往的故事。河面碧波荡漾,河边女人浣纱,河中小船恬淡,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粗犷的渔家号子。我就是在这如诗如画般的地方长大的,我深深地爱着黄花坳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我家世代行医,父亲在黄花坳开了个“黄记中药铺”。日子虽不殷实,但吃饭穿衣不愁。在我七岁那年,镇东的贾铁匠患了重病,久治不愈,欠下我家一笔可观的药费。贾铁匠一来见我家是个厚道户,二来无力偿还债务,三来也为了让孩子有个好归宿,在临死之前就把年仅五岁的闺女送到我家当童养媳。确切地说,是她当我的媳妇。现在我已经记不起她的大名了。因为她在家排行老二,所以从她到我家,家里人都喊她二丫头。这个名字虽有些土气,但乡下人却觉得很亲切,很好记。

日子像相思河的水一样漫不经心地流淌着,我和二丫头也在花开花落中渐渐长大。终于有一天,我拉着她的手到黄花丛中玩过家家的游戏时,看到她脸上泛出两朵害羞的红云,我才知道我们都长成了大男大女。我们已经懂得什么是男女受授不亲,什么是害羞。二丫头羞红的脸庞是那样妩媚迷人。我动情地望着。望着望着,她就幻化成黄花坳那朵最美的黄花,开在我的心里,令我神魂颠倒。

如果不发生那场战争话,我和二丫头就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了。可是,就在我们准备成亲的那个良宵,一群戴着“铁帽子”,嘴里呜哩哇啦的家伙闯进了黄花坳。他们像凶神恶煞一般,砸了我家中药铺,抢走了二丫头,还用刺刀挑了我爹娘……

当我从血泊中站起来后,看到相思河的水被血染得通红通红,山上的黄花也凋零了,往日的生机都被肃杀了。从那以后,那朵最美的黄花消失了,我的心也就死了。每到黄昏时分,我就坐在山冈上,望着远方,希望二丫头还像从前一样,光灿灿地站在我面前,向我倾诉衷肠,表达爱意。这已经成为过去的美好,却是我内心最奢侈的期盼。我就那样久久地凝视着,不知道夜幕降临,不知道日出东方,也不知道风霜雨雪。失去了那朵黄花的照耀,我的世界便是黯淡无光的。但我心里有一个念想——二丫头一定会回来的,她与我若即若离。

日子虽然平淡无奇,但人还要活下去,继续这苟延残喘的生活。我继承了黄家的医术,又重新开起了中药铺,继续以治病救人打发时光。可是,自从日本人进了黄花坳之后,镇子就再也没有消停过,他们隔三差五就催粮派款。土匪也趁火打劫,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人家即使得了病,也吃不起药,我的中药铺就显得很萧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一个阴云密布的黄昏,我正坐在山冈上眺望,突然面前出现一群土匪。本来,他们只想抢些钱财,可搜遍我全身也没找到一个子儿,所以就强拉我上山入伙。我本来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一听要让我当土匪,吓得几乎尿了裤子,两腿抖得筛糠一般,一个劲儿地向大当家的求饶。

大当家的见我生得单薄,像个柔弱书生,便对手下说,这等货色,留在寨子里也没用,赶快把他放了!以后,别什么货色都要,免得毁了寨子的……

没等说完,他就捂住光头像野狼似的嚎叫起来。二当家的赶忙喊,大当家的又犯病了,快请郎中来!快,快!

治病救人是我们行医人的本分。况且大当家的已经答应放我回去,在这种时候我怎能见死不救呢?我不由自主地自报家门,马上给他诊脉,然后开了个药方。大当家的服下药后不消半个时辰便镇静下来。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他就恢复了正常,跟没事人一般。我说,大当家的,这病是从小落下的。不可能完全去根儿,需要静心调养,切不可急躁动怒。否则会越来越厉害。说完,我准备告辞下山。

大当家的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笑,说,且慢!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让你走了。因为我需要你!

他的目光和话语中更多了几分恳切,但我当时并没有体会到。那时,我后悔极了,心想真不该救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我用力拨开了他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站住!你必须留下!他提高了嗓门,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好像在警告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是的,在这个土匪的寨子里,我只不过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除了惟命是从,我别无选择。就这样,我被迫留了下来。虽然大当家的不把我看作一般的小土匪,还把我安排在他左近住下,提供的吃喝也不错,不过我还是不想当土匪。因为我们那里有个规矩——当土匪的死了是不准埋进祖坟的。我是读过圣贤书的,不敢触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于是,我寻找机会,准备逃出寨子,逃离这个土匪窝。

这个寨子叫黄花寨,有四百多号人。据说原来这个寨子只有几十号人,大当家的人称“百步穿”,枪法十分了得。后来,又来了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二当家的叫豹子,脑袋锃亮,经常穿国军制服,性情暴躁,喜欢吃肉喝酒。三当家的叫冷无痕,年轻斯文,浑身上下一色黑,经常头戴黑色礼帽,身穿黑色大氅,沉默寡言,给人的感觉很冷漠。可就在两年前,大当家的“百步穿”突然神秘失踪了。于是,豹子自然就成了大当家的,冷无痕就成了二当家的。豹子虽然生性粗暴,但经营这个寨子却得心应手,不长时间就使其实力大增,成为方圆百十里首屈一指的大寨子。由于黄花寨卡在通往申城的必经要道上,所以不论是八路军还是日本人都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也多次出兵攻打。怎奈黄花寨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谁拿它都没办法。

看上去,寨子的把守并不严格,进进出出的很随意。观察了几天动静之后,我决定趁豹子下山之际溜出去。那天,豹子又带人出去抢大户,寨子里空荡荡的。我见机会来了,马上采取行动。走到寨门口时,岗哨问我出去干什么,我说大当家的临走时嘱咐我去城里买些药材。哨兵没有多问,就放我出去了。我溜出来以后,看到天空那样大,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我没敢回家,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直到天黑才在一个小镇的客栈里落了脚。我心里窃喜,总算跑出来了。可第二天没等我出门,就有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把我又抓回了黄花寨。豹子恶狠狠地对我说,只要入了黄花寨,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我的手心。说着,他把那只大铁锤般的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这让我意识到,黄花寨的实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后来,我慢慢知道,黄花寨在各处散有不少眼线。说玄点儿,山上有只苍蝇飞,山下就能听到嗡嗡声。

按照山规,逃跑是要受到惩罚的。回到山上,我就被关到了一个小洞里,终日不见阳光,黑洞洞的。我想,大当家的肯定不会轻饶了我,没准把我点了天灯。我还预想了许多对我处理的方法,越琢磨越害怕。自从进了小洞之后,我就没有睡过觉,一直胡思乱想。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小洞的门被打开了,而后又“咣”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就是皮鞭抽打之声,随之传来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求饶声。

看你还跑不跑!一个声音高叫道。

另一个声音有气无力地答道,不……不敢……不跑……

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

2

隔壁小洞传来的每一种声音,都像刀子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令我不寒而栗。后来,我又听到对面的小洞里传来同样的声音。它使我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我害怕遭受那样的酷刑,那种痛苦比死还难受。

等待。一切只有等待。

突然,小洞的门开了,光线潮水般涌进来,晃得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冷无痕已经冷冰冰地站在我面前了。后面还有两个土匪拎着皮鞭子、铁锁链等刑具,抖起来哗啦哗啦地山响。

我的末日到了!

冷无痕说,这一关是迟早要过的。不过,我不会让你死,只让你脱一层皮。

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插在我的心上。我仿佛置身于地狱,冷无痕就是那个索命的黑无常。我没有求饶,因为求饶也无济于事。

冷无痕接着说,你是一个郎中,能治病救人,对黄花寨有用。你应该留下来。我们也不会亏待你的。

转而,他的语气中又带着一丝怜悯,或都说是一种惋惜。这与他那副冷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种语气让我又看见了地狱中的一盏小油灯,虽然没多少光亮,却给人以心灵的慰藉。也许正是这种慰藉,使我很从容地束手被捆在墙角的柱子上,准备闯过刑罚这一关。稍许的沉默之后,背对着我的冷无痕终于挥下了手,发出用刑的命令。我闭上眼睛,平静地等待着鞭子下落。仿佛鞭子抡起的冷风声已经响起来了,我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紧。也许,这就是一个不愿意当土匪的人的宿命。

可偏偏在这时,急匆匆地跑来一个土匪,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二当家的……大当家的……又犯病了,快……快叫郎中……看看去吧!

冷无痕马上把我放下来,带我去给大当家的看病。真是老天有眼,我又幸运地逃过了一劫。正是因为我是豹子头疼病的克星,所以他又把我安排在他附近住下,依然好吃好喝地对待我。但我依然没有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自从有了上次逃跑的教训后,我再也不想跑了,因为跑也无济于事。虽然身在黄花寨,但内心总与土匪存在着距离。我不想整天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只想回到黄花坳,守着那条出镇的大路,等着我的二丫头回来。她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因为我们共同度过了那么美好的时光,彼此心中都装着那么纯洁的情感。哪怕她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会回来的。回来后,如果二丫头找不见我会着急的。她一着急就会流泪。我看不得她流泪。看见她流泪,我的心就会流血。

黄花寨是男人的世界,乍一听到女人的声音,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那声音确实存在,它是从豹子房间里传来的——

你别过来,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女人不屈的声音。

老婆,你这是何必呢?不过,老子就喜欢你这性子!豹子颇有些无赖的声音。

女人又威胁道,我男人一定饶不了你!

嘿嘿,你男人?他敢来吗?老子正等着他来呢!就怕他没那个胆儿!当个土八路有啥威风?若是他来了,老子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给他点了天灯!豹子狠狠地说。

……

没等女人把话说完,豹子又说,老子今儿高兴,非跟你乐呵乐呵!

之后,房间里传出厮打之声。一会儿,女人啊地大叫了一声,随后房间里就寂静下来。

郎中,郎中,快给老子过来!豹子没命地吼。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奔过来,发现女人昏倒在地上。

豹子高声喝道,快!快!看看她怎么啦?

我诊了诊女人的脉,对豹子说,大当家的,夫人无大碍,只是体虚气急而已,吃两副药即可。

豹子说,快开方子!

我又转脸笑着对他说,我还要恭喜大当家的!

豹子气得打了我一个耳光,骂道,幸灾乐祸!

我捂着脸巴子,赶紧说,夫人有喜了!真的有喜了!

豹子闻听,举起的巴掌马上放下了,一把抓住我的前襟问,这是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豹子喜不自胜,拍手大笑道,老天爷真是长眼,又让老子有后了!说完,他亲了亲女人的脸蛋儿,又命我亲自煎药侍候。很快,女人就痊愈了,但她一直很忧郁。在我眼里,她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笑的颜色。

这个女人叫葵花,长得的确像葵花一样美丽。她是头两年被豹子抢来当压寨夫人的。豹子抢她不只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还因为她嫁给了一个共产党。豹子与共产党有仇,平生最恨的就是共产党。那时候,豹子的父亲是个大地主,有几百亩土地。共产党来了就把他家的地分了。他父亲气不过,拉起家丁就跟共产党领导的农会打起来了,打死了农会会长和一些积极分子。这下惹恼了老百姓,他们纷纷抄起家伙。结果,把他父亲给打成了肉泥,还点火烧了他家。豹子的媳妇和两个儿子没有跑出来,被大火活活烧死了。豹子那时是国民党的一个营长,正在外面打仗。他回来后看到的是一堆瓦砾,气得暴跳如雷,扬言要找共产党算账。可不久,豹子因为犯了军规险些被枪毙,多亏兄弟们帮助逃了出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就上了黄花寨。后来,他查到了那个组织农会的共产党的下落。可那个共产党早就跑了。豹子就抓了那个共产党的媳妇葵花。这样,葵花就成了替罪羊,与豹子成了亲。

豹子认为自己也快五十了,老来得子也不枉是人生一大幸事。他一高兴,转过天就在寨子里大摆宴席,犒劳弟兄们。整个黄花寨像过年一样热闹。大家都敞开了肚皮尽情地吃喝。

豹子与葵花坐在一张桌子上,葵花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豹子脸一沉说,今天是为你庆祝,你可别给老子栽脸!从今往后咱就真正是一家人了,以前的恩恩怨怨就算过去了。葵花不语,可脸上依然阴沉似水。豹子刚想跟葵花翻脸,可弟兄们轮番来敬酒。他顾不上理会葵花,一一陪大家喝酒去了。

二当家的冷无痕从来不饮酒,也讨厌别人敬酒。大家都知道他这个脾气,所以没人给他敬酒。他这里显得很冷清。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热闹的场面,每每往豹子和葵花那边瞄一眼。只是那么一瞥,就像做贼似的马上把目光收回来。或许他根本不喜欢这种场合,亦或他的心里很烦躁。总之,他的眼神中流露出许无奈与孤独。

过了一会儿,他刚想站起身走,身后却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兄弟,嫂子敬你一碗!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冷无痕本能地一颤。他慢慢转回身,看见葵花正举着一碗酒,正色地望着他。冷无痕显得有些无措,我……我……

怎么?嫂子敬你酒也不喝呀?你不喝我先干了!说完,葵花一仰脖,把酒喝干。然后,她又自斟了一碗酒,举起来,挑衅似的看着冷无痕。

冷无痕犹豫地看着葵花,目光有些躲躲闪闪,不知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其他土匪见葵花给二当家的敬酒,也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嘴里还不断地嚷嚷:

二当家的,嫂子的酒可要喝呀!

二当家的,我们大伙可都看着呢!

这酒是咱黄花寨的喜酒,不喝可不行!

……

 

3

葵花见冷无痕一脸的尴尬,又把碗举起来,一仰脖把酒喝干了。全场立刻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豹子急忙站起来打圆场道,老婆,今儿你咋跟老二过不去呢?老二从来都不喝酒,你这不是难为他吗?得了,老二,哥替你喝了!说完,豹子端起桌子上的酒一饮而尽。

葵花拍了拍冷无痕,嘲讽道,男人就应该有个男人样!别老装孙子!

正在这时,喽啰来报说佐藤中佐带着皇协军吴大疤瘌来给黄花寨贺喜。闻听此言,冷无痕忘记了刚才的尴尬,一脚踢翻了桌子,冲豹子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呐!

豹子一笑,兄弟,急什么?我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然后,他朝喽啰喊了声,请!

片刻,佐藤满脸堆笑地走上来,吴大疤瘌跟在后面。佐藤冲豹子一拱手,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得见乃三生有幸。今闻山上有喜事,特备薄礼来贺。

说着,几个日本兵抬上来两个箱子,打开一看,一个箱子盛的是“汤姆森”冲锋枪,有十支左右。另一个箱子盛的是白哗哗的银元,估摸有两千左右。

豹子看到这些,摸了摸光头,拿起支枪瞄了瞄。之后,他抓起一把银元,斜眼瞅着佐藤说,这些真是好东西呀!真令人眼馋呐!不过,我知道你们日本人是最抠门的,怎么今儿出手这么大方呢?

佐藤一笑说,交个朋友!我们日本人最喜欢交朋友的。

冷无痕插话道,你三番五次来打黄花寨,我们应该是老对手了。况且,你们日本人到中国来烧杀抢掠,像强盗一样,我们怎么能成为朋友呢?

佐藤微笑着摇摇头,中国有句老话叫不打不相交。我相信,利益会使我们成为朋友的。

说完,他又朝豹子说,大当家的,这是一点小意思。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的利益会大大的。

黄花寨的众弟兄有的高兴,有的谩骂,下面乱糟糟一片。豹子见了这个情景,转而一脸怒气,一脚将那些银元踢得漫天飞。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吴大疤瘌急忙贴着豹子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豹子听完后掏出手枪,顶着吴大疤瘌的脑壳骂道,你这个狗汉奸,要不是看在咱俩共事多年的份上,今天我就一枪崩了你!滚!

见这个阵势,吴大疤瘌急忙拉着佐藤灰溜溜地下山去了。豹子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啐了一口道,这点东西在老子眼里算个屁!老子不吃这一套!

得罪了日本人,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自从鬼子走后,我的心上就罩上了一层阴影。因为黄花寨外面驻有日军一个大队,有一千多人,佐藤就是那个大队的大队长。另外还有皇协军一个团,吴大疤瘌是团长。两者加起来有两千多人,相当于黄花寨人数的几倍。不过,豹子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招呼大家继续喝酒。这无形中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过了几天,也没听到日本人的动静。

豹子带人又去抢大户了。黄花寨的土匪经常抢为富不仁的大地主、大商贩,有股子梁山好汉的豪气。山上纪律越来越严明,谁要是干了偷鸡摸狗的事,肯定要吃皮肉之苦。这样,附近的老百姓也不怎么怕黄花寨了。

自从知道葵花怀孕后,豹子对葵花百依百顺,关心备至。临走前,他专门叮嘱我要机灵一点儿,把葵花照看好。我住的房间与葵花的房间只有几步之遥,一有动静就能及时发现。每隔五六天,我都亲手给葵花煎一副保胎药。她捧着那副药,脸上的表情很生动,总是小心翼翼地喝下去,仿佛生怕伤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一般。这个时候,葵花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一样。她平时的那种泼辣劲儿全都消失了。我觉得葵花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根本就不喜欢豹子,心里一直思念着那个当共产党的丈夫。其实有时候,思念也是一种幸福。每每想念二丫头的时候,我心里就充满了阳光。如果二丫头知道我在思念着她,她也同样会感到幸福的。我的二丫头呀,你到底怎么样了?你在哪儿呀!

夜已经很深了,豹子还没有回来。我坐在房间里打起了瞌睡,还做了个梦,梦见二丫头就在黄花寨外面漫步。我大声喊她,她却不答应。喊着喊着,我就醒了。我咂磨着梦境的甜美滋味,觉得意犹未尽。我站起身,准备到葵花那里看一下就回来睡觉,也许还会做同样的梦,再看见我的二丫头。

站在院子里看见葵花的房间黑了灯,我琢磨葵花已经睡下了。一个土匪的女人,除了睡觉打发无聊的时光还能做什么呢?我也要去做美梦了。

——

我刚想转身走,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我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声音是从葵花的房间传来的。而且,房间里好像有说话的声音。我慑手慑脚地向葵花的窗子凑过去,趴在窗边侧耳倾听。

你不配作男人!你是个黑心狼!你让我等到啥时候才是头啊?这是葵花的声音。

小声点儿!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很耳熟。

你不仅保护不了你的女人,还保护不了你的孩子。你难道要叫你的孩子管那个霸占你老婆的臭男人叫爹吗?说着,葵花哭了起来。

男人说,现在我怎么解释你都听不进去,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可以跟他翻脸,我也可以杀了他。但我不能这样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懂吗?

我仔细分辨男人的声音,好像是二当家的。现在,我终于明白葵花为什么在酒宴上那般奚落冷无痕了。原来他们还有这么一段隐情。不过,我觉得葵花与冷无痕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葵花嫁给豹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过了一会儿,冷无痕说,天太晚了,我得走了,免得豹子回来又惹麻烦。我相信,这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尽管这样,葵花依然想留冷无痕多待一会儿,可我听到了冷无痕往外走的脚步声。我一急,转身时被石块绊了一跤。我爬起来后,飞快地跑到房间,将房门紧紧关上。这时,我听到冷无痕从我门前走过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已经离我很远了,我仍背靠着门,心还在狂跳不止。我不知道冷无痕到底有没有发现我。

出于对葵花的同情,我决心保守这个秘密。豹子回来后,专门问我葵花的情况,问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我说葵花一直呆在房间,按时吃药,情绪挺好。豹子点点头表示满意,还赏了我两块银元。

转眼春天来了。老百姓闹起了春荒,黄花寨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若是往年,满山遍野到处是黄花,没粮吃还可以吃黄花充饥。可那一年滴雨未下,又遇上倒春寒,黄花没开出来就枯萎了。看着光秃秃的山,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天天还没亮,豹子就把我叫过去,将一封信交给我。他让我以买药的名义下山,把信送给吴大疤瘌。我问他为什么给吴大疤瘌送信。豹子脸一沉说,懂点儿规矩行不行?不该问的就别问,免得皮肉受苦。我知道豹子的脾气,没敢再多说一个字,拿着信就下山了。

一路上,我心里一直犯嘀咕,心里也挺害怕,怕吴大疤瘌把我抓起来。上次他和佐藤上山来,大当家的那样对他,他哪能不记仇呢?又一想,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只是一个送信的。不过,进了皇协军的营盘,看到那刀枪林立的架势,我的腿肚子还是直转筋。院子里绑着不少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我看都不敢看,低着头进了吴大疤瘌的房间。吴大疤瘌接过信看后一笑,对我说,想不到当土匪的日子也不好过呀!他既然念旧情,我也不会忘了朋友。你回去告诉你们大当家的,我不会见死不救,他提的条件我都答应。

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交易,但我总觉得和皇狗子们搞交易准没好事。不过,如今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可就在返回黄花寨的路上,我被几个穿土布衣服的人绑架了。他们问我找吴大疤瘌干什么。我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见我是个老实人,他们也没有难为我,很快就把我放了。临走之前,他们对我说,别帮鬼子做坏事,否则以后饶不了你!这是什么世道呀,我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羊羔了。我心里很委屈,不由得落下泪来。我也没琢磨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抹着眼泪回了黄花寨。

 

 

4

进山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进了房间,洗了把脸,准备向豹子汇报去。刚要开门,听到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我隔着门缝往外看,发现两个人扛着一个麻袋正往豹子的住处奔去。麻袋里一动一动的,好像有什么活物。我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他们进了豹子的房间就把门关上了。我隔着门缝往里看。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原来,麻袋里倒出一个人,穿着土布花袄,蒙着脸看不清,看样子是个女人。一个小匪向豹子介绍说,这个小娘儿们在寨子外绕了几天,鬼鬼祟祟的,没准是个奸细。见她的脸蛋长得不错,我们就把她给大当家的送来了。豹子一笑说,亏你们一片孝心!算我没白调教你们。原来豹子也是个好色之徒!

待两个土匪走后,我便向豹子回了吴大疤瘌的话。豹子问了问送信的情况。我说一切顺利,但隐瞒了被绑架这件事。他叮嘱我不要走漏风声,之后就打发我下去了。

我刚出门,就发现二当家的气势汹汹地走来。二当家的一向沉稳,这么急匆匆走路还是头一次见到。我向他打招呼,他也没理会,径直闯进了大当家的房间。房门随即被紧紧地关上了。

顿时,里面传来了二当家的吼声,大当家的,你抢谁的女人我从来都没拦过。不过今天你抢了我没过门的女人,我就不答应了!

豹子说,兄弟,这是天大的误会。如果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我就是色胆包天也不能这么做。咱们不能因此伤了和气。你马上把女人带走!过几天,我要让你们风风光光地成亲。

这样,冷无痕不再吼了。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聊了起来。一会儿,房门开了,冷无痕领着一个鲜亮的女人走了出来。那个女人跟我一打照面,我吃惊非小——

那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二丫头吗!我就知道二丫头会回来的。我真不敢相信我会在黄花寨见到二丫头。此时此刻,我激动的心情难以形容。

不过,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躲过了我的目光。看她与冷无痕那般亲密,我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与我擦肩而过。许久,她身上飘散出的那股黄花的香味仍然缠绕着我。看着她的背影,回味着她的漠然,我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难道说是我认错人了吗?难道她真的不是二丫头吗?难道世界上真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吗?……瞬间,我脑海里闪现出无数的问号,把我弄得稀里糊涂。

豹子说话算数,亲自给冷无痕张罗婚事,派人进城备置各种物件。他还专门安排人收拾新房,张贴喜字,使黄花寨喜气洋洋的。其实,冷无痕并不想办这么大。他专门找过大当家的,说寨子就该揭不开锅了,这么铺张怕弟兄们有看法。豹子却说,你是二当家的,就应该有这个待遇。况且成亲是件大事,得热闹热闹,也好给黄花寨去去邪气。咱们不是共产党,不能那么小气!冷无痕不好再说别的,只好任豹子大操大办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文君。以后的日子里,经常看见她和冷无痕在山间漫步。我常坐在山头望着他们,心里便会荡起羡慕的波澜。以前,我和二丫头也是这样,在满山遍野的黄花丛中嬉戏,从不知疲倦,从不知愁滋味儿。那种温馨的生活仍历历在目,仿佛是昨日的一场梦一般。

在这种喜气的氛围中,我却始终高兴不起来。我心里隐隐的有种感觉——冷无痕与文君成亲不会那么顺利的,因为还有葵花。冷无痕真不应该薄情寡意,真不应该和文君成亲。可怜葵花对他的一片心啊!虽然冷无痕爱憎分明,但在这件事上,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却大大降低了。

正像我预测的那样,葵花与冷无痕的冲突终于爆发了。那是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冷无痕和文君肩并肩,漫不经心地走在山路上。文君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冷无痕冷漠的面容也被激起层层春水。的确,很难看见冷无痕如此快活,如此轻松。女人的笑声是男人还原青春的良药啊!突然之间,冷无痕好像年轻了几岁,凝重的眉头舒展了许多。

葵花就叉腰站在那条小路的中间,眼睛盯着他们,好像在喷火。她的肚子一起一伏的,好像喘起了粗气。其实,她的肚子已经隆起老高了,这种起伏的幅度很大,给人的感觉很吃力。当冷无痕看见这一幕时,马上转身想往回走。而文君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拉着他仍往前走。

葵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文君,嘴里“啧啧”赞叹一阵,然后说,长得可真水灵,怪不得我们二当家的会看上你!

文君赶紧问冷无痕,这是……

冷无痕窘迫地答道,你就叫嫂子吧!

葵花瞟了一眼冷无痕,然后问文君,你觉得我这个兄弟咋样?

文君低头含羞不语。

人呐,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最容易犯傻,眼睛也最容易瞎。你说他是红的,有可能他是绿的。尤其是男人,花心的不少,妹子你可得当心呀!可不能上当受骗呀!葵花指桑骂槐地说。

冷无痕脸色时红时白。他听不得葵花的奚落,强忍着听了一阵子,便拉着文君灰溜溜地逃走了。

葵花仍不依不饶地冲着冷无痕的背影喊道,我可不是睁眼瞎,我可都看着呢!我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看着冷无痕的狼狈相,葵花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了许久。那笑声里多了几许快意恩仇,也似乎夹杂着许多无奈。

开始,我觉得豹子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后来渐渐发现他的心很细。有一次,他单独问我是不是认识文君。我摇了摇头。可他却说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这层意思。我只好说文君很像我的一个妹妹。他“哦”了一声,又问我妹妹现在在哪儿。我说她头两年被鬼子抓走了,至今生死未卜。他听后长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能够感觉到豹子已经注意我了。也许,山寨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在他的视线之中。这的确是件很可怕的事。

也许我在豹子心里是个老实人,所以他很信任我,而且给我派的任务越来越多了。每到月末,他都让我去皇协军吴大疤瘌那里取“药材”。吴团长总是亲手交给我一个小箱子。我从不问是什么东西,只管拿来交给豹子。后来,我渐渐地感觉到,豹子和吴大疤瘌的交易不太正常,可能是一笔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是在助纣为虐。想到这些,我有些后怕,怕被人骂祖宗八代。所以,我要弄个水落石出,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有一次,我偷偷地打开了那个小箱子,发现箱子里上面是药材,下面全是白哗哗的银元。尽管我预想了很多,不过还是吃了一惊。

豹子真在给日本人做事!这是日本人对他的酬劳呀!

我恨这个狗汉奸!我不当汉奸。我凭什么当汉奸?日本人杀了我全家,还抢走了二丫头。我同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不过,我只能心里恨,表面上还要装出很从容的样子。当我把那个小箱子交给豹子时,两手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知道,这不是害怕,而是对日本人、对豹子的憎恨。

豹子似乎很能揣测人的心思,接过那个小箱子后,不慌不忙地问道,你知道这个小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赶忙又说,也许是药吧?

豹子一笑,说,也许?

我自知说漏了嘴,可他却没有纠缠下去。他转过话题问我,你是不是认识文君?这是他第二次问我了。从他那胸有成竹的语气中,我已经感知到事态的严重性了。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