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五不像美术系的,这是我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多年后再想起来那段往事还是这样的感觉。但王五不像什么或者像什么不是我要写这篇文字的缘由。不管怎么说,王五还是活生生存在了,并且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就如同我的朋友们说我不像学生物工程的而该像学中文或英文的那样,他们颇为玩味说:理工科哪有你这样的?理工科到底该如何,其实他们并没有统一标准,只无端觉得应该鼻子上架着厚厚镜片,长得呆头呆脑不尽人意,而我呢,用他们的视角来看却是比较通透,且思维新潮跳跃近乎古灵精怪。

我是在均的出租屋见到王五的。美术系、音乐系需要创作灵感,学校的管理相对宽松,特许可以在外租房居住。均是我室友梅的男友,也是美术系或剃光头或留长发,把女人的红嘴唇、光屁股画在文化衫上,招摇来去的众多非主流人物之一。

均的出租屋我去过一次便不肯再去了,大大咧咧惯了的梅也并不计较我的抗拒,照例跟我要好得令别人眼红,有好吃的好玩的总首先想到我,甚至逼均他们几个给我画像。是那种素描的手法,幸好画得不是很逼真,不是脸颊太丰盈了些,就是额头稍长了些,除了神似外谈不上有多形似,要不然我会觉得像一帧帧遗像。

梅就笑骂我不懂艺术,她说艺术你知道吗?艺术的价值你知道吗?我不太懂艺术也不想懂,就跟梅反唇相讥:要是都像王五那样画画,或者说整天呆在王五的画作里,我会彻底疯掉的,那这艺术最好还是不懂的好。梅说,那是毕加索的风格,立体主义的抽象画派。倒,就是那个据说很分裂的大师?连太阳光都能画成螺旋形的?怪不得站在王五的画前有被鬼祟窥视的不适感。

我是先见到作品才认识王五的,几个美术系男孩在图书馆搞了个人作品展,我被梅兴冲冲拖了去捧场,因为有均的作品,而均是画展发起人之一。我就是在这堆画作里看见王五的作品,王五的作品虽然不多却特别扯眼球,整体色调幽暗、深沉、杂乱,透出令人窒息的情味来。例如那幅《惑》,是一个似人非人的形象,张大嘴仰天呐喊的样子,“他”的身躯却又扭曲如麻花,在腰部以下渐渐虚化,越来越虚化,溶于一片漩涡状的枯叶里,让人觉出挣扎和妥协并辔而行,灵魂深处的疼痛、困惑和压抑无处释放。

梅兴致勃勃要我点评还强调说均是不是很有灵气,作品风格是不是与众不同。我就笑了起来毫不客气打击她,说你别太惯着他、迷恋他了,你要是不能母仪天下早晚得玩完。均的作品以自然为基点看似大气包罗万象,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更热衷于旁逸斜出的走笔,例如在一片摇曳的竹林里,他会把一只鸟儿画得纤毫毕现,而在一片夏日河塘里,他却可能把水草里某只青蛙画得比荷、叶更用心。

梅噘着小嘴,说那你觉得谁画得最好?梅其实并不真懂艺术,须知风格迥异里是无所谓优劣的,故而我似笑非笑并意有所指:王五是个天才,你不觉得吗?梅就笑得咯咯的,说你眼光真独特,王五生活里可不怎么样,我一点都不喜欢那种人。我也笑了起来,笑梅的烂漫和率真,生活境况与绘画天赋没有必然联系,这就好像有心理疾病的人,不代表就做不了最好的心理医生,何况王五的画作确实令我内心惊悚,是那种来自地狱深处的、令人拔腿想逃的气息。

 

【二】

周末下午,我捏着一份急件去找梅,梅去了均的出租屋,也算他们同居的小窝。

这是我之前说的唯一一次到访,因为我实在不能接受凌乱和邋遢,而梅和均恰恰是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性子。敲开他们的小窝门,几个男女斜叼着烟玩牌,狭小的空间乌烟瘴气,又因为天气较热,他们或裸着上身或穿着背心。最糟糕的是,在昏暗、嘈杂和憋闷里,我瞥见梅的胸罩啊、小内裤啊、睡裙啊什么,在椅子上、床头上横七竖八乱挂着,颇有些肆无忌惮。

房间里的情形让我立即红了脸,或许别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我却就神经过敏有被扒光的难堪和尴尬,对梅升起来几许不满和怨恨,就算跟男友同居也不能搞得跟贫民窟或妓女窝似的吧?我狼狈丢下快件急急闪人,跑到外面扶着墙壁咳得惊天动地,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猝不及防下的本能反应。就听得梅在房间里大喊:“哎,王五,你送送卉儿,我忙不过来呢!”她当然忙不过来,下巴上贴了好几根长纸条呢。

就有个男孩出来了,腼腆拘谨局促不安的样子,衣着打扮很有些土气,人也长得其貌不扬,是那种丢进人群就会被忽略掉的款型。我若无其事直起腰来,掏出纸巾按按眼角、擦擦嘴角,面无表情说不用送了,我怎么来还怎么走。他似乎愣了愣,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还是尾随在我身后,一直陪着我走出了幽暗的楼道,期间没有只言片语。我也不想多说话,也就由得他跟着。有一度的错觉,我在想假如不是梅喊他护送,我会厌憎这种阴郁无声的如影随形,感觉挺荒诞挺滑稽似的,仿佛跟在我身后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没有温度的行尸。

后来跟梅说起这感觉,问她怎么跟这样的人来往,毕竟梅和均大部分朋友我是了解的,多是外向活泼的新新人类。梅说不算来往啊,是王五习惯了跟着,又笨得跟头猪似的,教了几次纸牌游戏还是学不会,就只在旁边傻乎乎看着,跟气氛格格不入还照例常去,毕竟是同学嘛又没妨碍什么就没介意了。

再次见到王五却是在学校的舞厅里,是几个友好寝室组织的联谊活动。笑闹够了就跳舞吧,于是乎光怪陆离的灯光效果有了,反正也不讲章法跟群魔乱舞似的,被邀请着乱糟糟跳了一阵。刚离开舞伴打算喝口水休息,却见王五一步跨来横挡在前面,胸膛起伏着很急切的样子。他似乎枯坐了很久也没有跟谁说话,更没有见他滑入舞池跟谁跳,不知怎的心血来潮想跟我打招呼了。

我就笑了起来,说:王五,你是想请我跳舞么?他两眼放光点点头,又赶紧摇头结结巴巴说不会。我本来想讥诮说:你不会你站我面前干嘛?但看他土里吧唧的样子想起梅说他来自边远山村,我就没狠下心来只挽起他胳膊柔声说没关系我教你吧。

不久之后我就后悔了。他的胳膊圈住我,将我往怀里死搂,脚步全无章法,完全跟不上节奏,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他呼吸急促,鼻息就在我额前不息,浑身肌肉狂躁颤抖。我抵死撑住他的贴靠前胸还是贴近了,我能清楚感到他下身硬挺起来不时撞击我的腰身,这令我很不舒服甚至想吐,但却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只得脚步凌乱继续跳舞,那一曲是我记忆里最漫长的,我甚至在心里厌恨自己,为嘛不长成梅的飞机场,这样抵挡起来就没那么费力气了。

那曲终于在我浑身汗湿下熬到结束了,我从均的怀里一把拖过梅逃也似的回了寝室。在梅再三追问下我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梅,她笑得咯咯的说那么猴急说明王五纯洁还是处男啊。我没好气啐梅说你不觉得他那么猥琐特像偷盗罩罩的嫌疑犯?彼时,女生宿舍阳台上偶有罩罩、小内裤忘了收回便莫名其妙失踪了,他们说有变态狂潜伏在校园内要当心云云。

 

【三】

梅后来跟我提起王五几次,都被我一脸不快呸回去了,王五也在晚自习时来教室堵过我,我随便抓个同门挽手出去冷若冰霜说:麻烦你自重点,王五,我没兴趣跟你说话。

梅后来跟我说卉儿你太不善良了,王五多可怜啊,他爸在外打工跟别人好上了,是他妈把他拉扯大的,他内向、自闭点很正常啊,就不能把你的快乐分点给他?我心里寒了一阵,却毫不客气对梅说:你赶紧把均踹了,把你的爱情施舍给捡垃圾的,我立马给你挂善良的牌坊,满世界宣扬你的丰功伟绩。

偶尔我会想,我这么做错了吗?也许,王五真是可怜,他不是内心猥琐的人?但我却并没有力气去赌,我不是救世主,我也不具备普度众生的能力。

王五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偶尔在食堂或其他地方遇到,我也总是板着脸走开,丢下他在原地嗫嚅。梅也不再跟我说起王五,她似乎看清楚了我的铁石心肠,知道我对王五全无半点回旋余地,更何况她也没法子分心了,因为她在忙着经营爱情,据说均背着她跟别的女孩好,她正在收集证据准备打一场翻身仗。对这类游戏我嗤之以鼻,我对梅说你都不嫌麻烦的么,天下好男人死光、死绝了,你也不用搁歪脖树上吊死。但她听不进去,如同我不肯屈从她跟王五有半点交集一样,哪怕仅限于是普通朋友我都难以忍受。

日子也就继续过着。就在我快毕业的前半期,又有了王五的消息,准确说算是噩耗。事情起源于女生1栋(4)楼,有个女孩子起夜去厕所,却在刚蹲下环顾四周时,发现暗角蹲位里有个男生,唬得凄厉尖叫起来。女孩子们乱糟糟冲过去看时,有个身影仓皇间从窗口飞跃而出,砸在了花坛边的水泥护栏上摔断了腿。

这个人就是王五。他们说,学校还在他的储物柜发现之前失窃的许多罩罩,只不过谁都不愿意再认领回去了,被大楼管理员丢垃圾堆里统统烧了。至于那晚王五是想要偷盗女人罩罩呢,是潜伏在女厕所窥探女人隐私部位呢,还是试图进入某间寝室干点什么,外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也随着王五被勒令退学不了了之。

梅后来跟我说,王五的母亲自杀了,因为王五恨她,在医院期间从不肯跟她说话,只满眼血红死死瞪着她,腿伤都还没痊愈就离家出走了。我觉得忿忿不平,王五自家变态把前程丢了,居然好意思恨他妈妈?那女人够可怜的了,丈夫是个贱货,儿子也不是好料,却要她用生命来陪葬。我就脱口而出:他妈的,我要是他妈,我就杀了这孽种!

梅叹口气,你不知道的,卉儿,我也才听说的,王五的性心理扭曲,是他妈妈造成的,在王五还没成年时,有一次他妈妈跟他那个了……

什么?我满眼金星,跌坐在床上,完全不能思维。梅紧挨着我坐下,用脸磨蹭着我的肩,低低地说,卉儿我想明白了,我打算以后找个实在人嫁掉,均那么水性杨花的没准哪天就跟人跑了,到时候我饥渴难耐对儿子下手,岂不又是人间悲剧。

我一把推开她,没好气踹了她一脚,抱怨到:死妞子说什么啦?要分手也不用找这么个烂理由。心里却被秤砣压着一般,一路沉下去,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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