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家明孤独地站在院子里,他的目光非常忧郁,尽管他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但他并不感觉有多么快乐。后来他们一起留学英国,他对他的同学刘宜静诉说了自己的不幸。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一看是父亲的,他没有接。隔着玻璃能够看到客厅里已摆好桌子,上面有一个铜制火锅;爷爷和父亲边说话边忙碌着。此刻,父亲在傍晚的灯光下不知怎么显得那么兴奋,可能希望他不要冷落了欧阳心蕊。可是,欧阳心蕊站在一旁欣赏墙面上的字画,晃来晃去,对于爷爷和父亲的表情,在谢家明看来,欧阳心蕊是那么的不屑一顾傲慢得近似冷酷。

  院子里安静而凉爽,犹如足球场那么大,一律用淡绿色的玻璃封顶,空调温度调整得非常宜人,树影静静地印在地上。外面已是冬天,但在这里可以欣赏到夏日景色,这是谢家明的父亲谢赫林的杰作,从很远的南方购买的热带植物。在这种温暖的气息下,怡人的气候,深深地吸引了欧阳心蕊,不由得人会想,生活在这儿比城里有诗意,在远离城市的乡村,在田野和树林里,此刻万物已经凋零,而谢家却春意盎然,扣留着大自然的绿色如此美丽、富足而神圣,却是城里有钱人难以实现的田园风光。

  谢家明今年23岁。现在是欧阳心蕊的未婚夫,此刻他正欣赏院子里的美人蕉,假装维护那些娇滴滴的花草,在窗子后面,他窥视她并不喜欢陪她。婚期已定,可是内心却没有兴奋,夜里失眠,心情沉重,总之快活不起来。他曾给在英国一起留学的同学刘宜静打过电话,对方沉默了三分钟后,才说,你这样决定了,我只能祝福你。谢家明却说,不知为什么真想哭一场。

  欧阳心蕊现在居住在上海,因为上海是她父亲总公司的所在地,她是半个月前从上海飞过来的,顺便到婆家做客。

  以前,她爷爷是乡办工厂的会计,和谢家明当村长的爷爷像朋友一样经常走动。谢家明一直躲着欧阳心蕊,他知道,他父亲真正发财的原因,这种事也是谢家明的爷爷告诉他的。以前他们两家席下席上的距离,现在欧阳培春号称亿万富翁。他是十几年前的一次背叛,一次失信,一次欺骗得到了财富。原先欧阳培春和一个台商做地板批发的生意。他花重金收买了一个酒吧里的小姐,灌醉了台商套取了情报,然后直飞美国纽约找到了供应商,谈妥后订合同交预付金。由于闹肚子急着上厕所,当他匆忙跑出世界贸易大厦后,解决了内急后,兴奋地抽了一支烟,也就这功夫期间,飞机撞上了大楼,起火了,吓的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天哪。十几万的美金刚给了人家。他十分沮丧地跑回了国内,告诉接机的司机直奔医院。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也没有治疗好头疼病,美国批发商的一个电话让他从病床上跳起来。货物已上船。

  因为这偶然成为了富翁,谢家明的爷爷和父亲不顾及他的个人感受,非要攀上儿女亲家。对于谢家明真残酷,他的爷爷和欧阳培春商量,你满意不满意吧?满意是满意,条件是必须娶姑爷——倒插门。

  谢家明坐在饭桌前,望着一直忙活的父亲不语。欧阳心蕊说,你父亲显得多么高兴啊。谢家明说我父亲攀上了这个亿万富翁家的女儿当然高兴了。

  欧阳心蕊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家明沉默片刻,又说,不过你父亲应该更高兴,他毕竟是个不同寻常的男人。让我们学习西双版纳的傣族风俗——男人出嫁。

  这可是你们家同意的。

  哦,我知道。也是你父亲逼迫的。

  是的,你们家的财源……欧阳心蕊说,你父亲就其本性来说非常善良,当然是个极其诚实可爱的人,你爷爷,可是……怎么对你说呢?那天清早我去溜早,听到好多乡亲在议论你们家,谢赫林就不应该姓林……跟以前比完全变了样,变化太大了。有了钱,忘恩负义。当然也说到你爷爷,他曾经是村长,土地承包时,接管了谢家屯的铸造工厂。承包了煤矿,那是谢氏家族的血汗啊!

  是的,我心里清楚。村里人更清楚啊。

  可是,欧阳心蕊还在说,你家的事有点古怪,让人看不惯,怎么回事,村里人都很忙,你们什么事都不做。你的父亲成天只知道开着车转来转去的,像一位公子,你爷爷也一样,什么事都不想做。和村里人不来往?只会吹拉弹唱。

  这些事你得问父亲。谢家明挖苦地说。你欧阳心蕊的父亲不是从“911”之后发财的吗?你们为什么能够到上海居住?因为生意?不不,和我们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哦,你谢家明的爷爷是盗窃了改革开放政策的成果。我父亲说过,他是村长,自己先富有了,对村里人却麻木不仁。

  哦,你父亲担心有的村民算账只好南下了。你们家属于什么情况呢?

  这就是中国人。往往是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同享受。你们家如一座孤坟,孤独的玻璃坟。

  这种话谢家明听说过,好像她非常喜欢重复,他知道除此之外欧阳心蕊再也讲不出别的什么。以前他觉得这些话很可笑,现在不知怎么他却感到非常不愉快。其实,欧阳家和谢家也就五十步笑百步的程度而已。你说的那一套,早就让人听烦了。谢家明站起身,他觉得和她在一起没有什么新鲜的感觉。

  谢家明在屋外磨蹭了半天,把他爷爷和父亲弄得心里急,他感觉差不多了这才进了屋。

  这时一家人已经坐下吃火锅鸡。爷爷正座,长得很胖喜欢涮锅,眉毛特长,还有一点点耳背,但他还是有威严的一家之主。因为他集聚很多财富,建造了

  非常闻名的玻璃房。他的儿子叫谢赫林,孙子叫谢家明,也就是欧阳心蕊的未婚夫,年轻英俊,头发黑亮,像演员张子健。

  我们家条件一般,住上一段日子,好好休息。谢家明的爷爷对欧阳心蕊说,谢家明的父亲也是十分热情,心蕊,你得多吃点。身体要紧。

  欧阳心蕊叹了一口气说:这简直是压迫人了。我减肥呢。

  谢家明的爷爷和父亲,眼里带着笑意说,姑娘,你就随便。

  面对这种情景,谢家明早就没了胃口,感觉没意思。

  晚饭后,欧阳心蕊弹吉他,父亲弹钢琴为她伴奏。父亲希望她唱一首美丽的西班牙女郎。她说感冒了,委婉地拒绝了父亲。父亲就自己唱起了小放牛。爷爷也来凑热闹,他喜欢河北梆子大登殿。但是欧阳心蕊并不喜欢。谢家明发现他的父亲有点难为情,欧阳心蕊有些不高兴,自己去了洗手间。

  谢家明和父亲住在二楼。楼下的大厅里开始熄灯,可是欧阳心蕊还坐在那儿弹吉他。她弹吉他的时间总是很长,完全是目中无人的习惯,一弹就是几小时。谢家明脱掉衣服,躺进被窝,很久都能听到保姆在楼下收拾东西,爷爷开始打呼噜。最后,一切静下来,谢家明却收到了欧阳心蕊发来的短信:过来陪陪我。谢家明立刻关了手机,偶尔从楼下欧阳心蕊的房间里传来她低沉的吟唱声。谢家明捂住了耳朵。他在拒绝她的勾引,坚持结婚前不与她同居。

  手机又一次响起,谢家明接了电话,足有三分钟,对方却不说话。是谁呢?是刘宜静吗?


  二

  欧阳心蕊突然感到烦闷无聊,对于谢家明的冷漠不以为然,但打算回上海。她的理由是离开那个城市,她生活不下去的,她闷闷不乐,没有歌声,没有音乐。一到夜晚就感到恐慌,你们家这个玻璃坟,哦,把我搞得非常恐惧……

  你们一起走吧,好让家明陪同你。谢家明的爷爷和父亲不知为什么极力劝解她:请转告你的父亲,一切由他说了算。

  谢家明说,你说过要在我们这儿住上一些日子呢。

  可是现在我不想住了。我还要工作。

  爷爷说明天再走,晚上给你饯行。

  谢家明一觉醒来,天色破晓。他想起床,感觉浑身软绵绵的,特别不舒服。像已往喝高了一样,谢家明坐在了欧阳心蕊在上海家的床上,开始想心事。可是他的那些想法跟昨夜一样,单调乏味,没有骨气,令欧阳培春生厌,无非是他必须嫁给欧阳心蕊,才能开始追求他的个人幸福,他是怎么同意的?他想起来了,他父亲答应他把煤矿让出,说好实行谢家屯人人有份的股份制。但铸造工厂还是自己家的。双方让步达成了妥协。但是,谢家明仍然面临一个难处,他的同学刘宜静怎么办?他怎么向她交待?这不是生意。

  谢家明非常看重善良而聪明的刘宜静。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现在,和欧阳心蕊订婚一个多月了,他却感到恐慌和不安,仿佛有一件说不明白的令人苦恼的事情在等着他。不,压在他的心底。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子,到处都是正在盛开的花丛,花儿诗意朦胧,只是有点儿污染,一片白色的浓雾,缓缓地朝花坛这边漫过来,想要把居民楼遮住,远处的轮廓仿佛梦中醒来。

  天哪,为什么我的心情这么沉重。

  也许在结婚前都是这种感受,谁知道呢,或许是受了欧阳心蕊的影响?是情绪是内心,可是要知道,欧阳心蕊已经一连几天都说着同样的话,像教训佣人似的,而且说话时显得又傲慢又古怪。那么为什么脑子里还是想着欧阳心蕊呢?为什么?恐惧吗?因为目前还不能轻而易举地悔约。他觉得上海是很好,楼也高,住房也宽敞。可是,这不是他的,这一切都是欧阳培春给他女儿买的,他曾毫无表情地说,如果有一点闪失,我立刻让你滚蛋。

  欧阳心蕊的脾气和他父亲欧阳培春的脾气差不多,尽管进了城,无论如何包装身上都飘散着土豪劣绅的胎气。出门上车谢家明得为欧阳心蕊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像个男仆,他一个五尺高的汉子还得给她拎包,屈辱不说,那是相当难堪的事情。

  云越来越浓,小雨开始实行普及教育一般,公平合理地润泽大地,半小时以后一阵风吹过,哦,雨过天晴。窗前的院子里鸟儿开始叫起来,院子中的雾气已经消失始尽,周围的一切沐浴在阳光中,像病中之人难得的笑逐颜开了。不久,整个院子在阳光的爱抚下明亮起来,树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给别墅区域的楼房增添生机勃勃,十分美丽的景象。

  欧阳培春醒来了,粗声粗气地咳嗽。可以听到楼下保姆烧水泡龙井茶的声音。

  时间过得很快。谢家明觉得很慢,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可是早晨还是那么默默不语。

  后来欧阳培春出来了,他吃惊地瞅着谢家明,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小茶壶。他对养生非常感兴趣,读了很多那方面的书,喜欢谈论他的疑惑。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的药吗?这一切在谢家明看来都蕴含着深刻而神秘的困惑。现在谢家明给他解释不了,只能恭敬地跟在他屁股后边洗耳恭听。

  你为什么不说话,家明?他问道。

  这些天来我一直思考,你和我父亲一样,偏爱算命。

  欧阳培春沉默了片刻说,不知为什么我夜里睡不好觉?昨天晚上我读了一夜的《黄帝内经》,里面就是阐发人体生理、病理、诊断、治疗和预防等医学理论的著作。你父亲喜欢易经。是不是想在里边找到秘方?

  谢家明摇了摇头,其实,每当夜晚失眠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睛,努力强迫自己,瞧,就这样闭得紧紧的,想象刘宜静的模样,想象她走路姿态,说话的情景,或者想象他们在剑桥应该发生什么事情……

  谢家明仍然不能正常入睡,可以听到他在不断咳嗽。谢家明想,这是个古怪而又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里,那些美丽的传说和奇异的药方,不免有些荒唐可笑。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世界里,甚至是希望,却蕴含着许多美好的命运寄托。这也让他想到自己,一想到在外国求学的时候,他的整个心灵,整个胸膛便感受到一阵凉意,随即涌起欢快、狂喜的情感冲动。他越来越感觉自由是多么美好。

  不过,最好不去想了,不去想了……他对自己默默说,不该去想那种事了。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刘宜静变化了吗?

  谢家明感到,父亲并不了解他,也不可能了解。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感觉到,他甚至觉得害怕,真想躲藏起来,甚至远走高飞。

  你觉得委屈吗?

  哦,不,不觉得。

  谢家明故意给欧阳培春一个笑脸,他品了一口茶。也笑了笑,不过他的笑容非常难堪,说话的表情总带着一种道德高尚的训诫,结果他自己都烦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理非常矛盾,他不放心,他总是绷起他那又长又黑的马脸,使人不由得想到,他病得不轻,也许是强弩之末,这时候你会感觉他是假装可怜。

  欧阳培春说,哦,谢家明。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他偶尔就找他闲谈,你要是听我的话一切都好说。你不要忘记一个男人的责任。

  谢家明说,是的,欧阳叔,当然还有良心。

  你怎么不陪心蕊去三亚?

  她没有批准我,而是让我陪欧阳叔叔。她从机场直接飞走的。

  欧阳培春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闭上了眼睛。谢家明则忧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你那么听她的?

  是的。

  你听我的吗?

  听,完全彻底地听。

  好,你有什么想法最好现在就提出来,我们还有解决问题的余地?

  至于有些问题吗?那是你和我父亲之间的事。我不想参与。要说有想法,就是继续去英国求学就好了。

  你已经毕业了。

  是啊,我非常想重温旧梦。他说,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有素质,只有知识才是有用的。心蕊告诉我这类人越多,事业就越来越能够创造财富。到那时,农村渐渐地日新月异,一切都要兴盛过来,一切都变了模样,简直和城市一样。到那时这里将出现无数宏伟富丽的城市,高科技,奇异的成绩,优秀的领导者。

  优秀的领导者?还有哪?

  这些表面。最主要的是,在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了自私的恶意,每个人都有信仰,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而活着,每个人都无需法律约束。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走吧。你该向我表明,你已经厌倦这个家庭,你这样忧郁的生活。我不希望你伤害了我的女儿。

  我可不敢。

  算了吧。你们何必订婚呢?无论如何,我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明白,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多么不责任,多么不道德。你要明白,如果你的父亲和你爷爷同意,你什么事都没有,那么这意味着,你得为我好好工作,难道这要求你做不到吗?

  谢家明本想说是的,你这话说对了,他还想表白,可是这当儿泪水涌了出眼眶,他突然沉默了,然而,他感觉他在威胁他。

  傍晚时分欧阳心蕊乘飞机回来了,欧阳培春要谢家明去浦东机场接她,一般说来,他不爱说话,喜欢沉默,看来欧阳培春是认真的。也许这是因为谢家明的表现不尽如意,是时候讲真相了。在机场欧阳心蕊拥抱并吻了谢家明,那热烈地吻,让他觉得晕头转向。

  她喃喃低语,啊,我是多么幸福。我快活得要发疯了。

  回家后,在大厅里,欧阳培春坐在沙发前喝功夫茶,手托着一个小杯子。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寂寞,什么没有发生,气氛相当正常。欧阳培春说,宝贝女儿你自己当家作主吧。

  好嘞,你请好吧老爸。

  欧阳心蕊和谢家明道了晚安,便回到楼上的卧室。

  谢家明躺下后立睡不着。可是,跟昨天夜里一样,天刚蒙蒙亮,他又醒了。没有睡意,心情不安而沉重。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把头支在双膝上,想起了刘宜静,想起了婚约。不知怎么谢家明又想起了他的父亲,如果这样走下去,一定弄得一无所有,只能依赖自己的,也就是说过一种平凡的日子。谢家明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至今把父亲看得那么重要,不同寻常,为什么没有发觉他其实是个普通的、平常的、不幸的甚至是非常自私的富有的男人。

  不过,最好不去想,不去想……他小声说,不该去想这种事儿。


  三

  谢家明并不是突然感到烦闷无聊的,逃离的打算一直藏在心底。在这个城市他住不下去了,他总是闷闷不乐地说,没有原野,没有新鲜空气。一吃饭就感到恶心,厨房里气味儿异常,大脑一塌糊涂……

  其实,他的生活状况也是一塌糊涂,他考虑的是如何对付爷爷和父亲提出的问题,还有欧阳培春以及欧阳培春之女的尖酸刻薄,傲慢与无理。这种婚约算什么呢。

  这年春天潮湿而又阴冷,树木湿漉漉的,站在窗口,看到院子里的一切感觉阴森凄凉,令人沮丧,不由得想离开。楼上楼下房间很多,可以听到商人之间讨价还价的说话声,他不想在婚前激怒欧阳心蕊,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苦思冥想。不过没有人劝他留下,他也答应过爷爷和父亲。可是,现在他非常懊悔。

  时光过得非常很快。那天下午,欧阳心蕊和谢家明一道前往浦东新区,想再看看那幢早已买下准备新婚庆典的房子。这是一幢三层洋房,不过目前已装修完毕。在大厅里,镶木地板装饰一新,摆着土耳其地毯,西方油画。还有一股油漆气味。墙上的金边大画框里有一幅俄罗斯油画,一个维纳斯,一个托尔斯泰。还有一只吉他闲挂在那里。

  旁边是客厅,有一张圆桌子,长沙发,沙发上蒙着黄色的外套。沙发上方的墙面挂着大幅照片。后来两人进了带酒柜的餐室,又去了卧室。卧室里光线柔和,放着张大床,正是布置的新房,人们一定以为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富有的人,生活以及爱情将永远美满,而不会发生其他别的什么情况。欧阳心蕊领着谢家明走遍了各个房间,并且一直搂着他的腰。他却感到自己腰板软,内疚,所有这些房间,那个维纳斯雕像更让他动心。此刻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从心里不喜欢欧阳心蕊,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可是这话应该怎么述说,对谁去说,为什么要说,他至今弄不清楚,也不可能弄清楚,尽管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件令人纠结的事情。

  欧阳心蕊说起话来那么亲呢、殷勤,她喜气洋洋地在自己的寓所里走来走去,傲慢的像个女妖。而在他眼里,这一切无非是庸俗,愚蠢的、纯粹的、叫人无法忍受的俗气,连她那只搂住他的手他也觉得没有温柔没有让他冲动的气味,他时刻准备逃跑,从窗口或者从后门逃脱。欧阳心蕊又牵着他进了浴室,一进去她就拧开墙上的水龙头,水立即哗哗流出来。

  怎么样?她说话时眉开眼笑了,竟然是恶作剧。她有她的想法,湿透了衣服必须换,两个人顺势成就了好事。哦,她心甘情愿地献出了初夜。他是被逼无奈。

  谢家明感觉很愧疚,很后悔,觉得对不起他的同学刘宜静,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但他觉得他应该为她守贞。

  那天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街上,有一辆专车为他们拍婚纱照。飞扬的尘土遮天盖地,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欧阳心蕊感叹地说,真后悔没有去三亚。这破天气!

  你冷不冷?谢家明问道,风吹得她眯起了眼睛。

  欧阳心蕊不出声了。

  不想拍就休息,你记得吧,什么事也不能勉强做。他沉默片刻,又说,真的。

  她说,你说得对。对极了。我的确什么事都不想做,也不愿意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当我一想到有朝一日和一个男人结婚我就怕。心里就反感。我的父亲啊,他身上还背负着虚荣和面子,我是无用的人。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被家庭压迫呀,在你身上,苦难深重的爱情啊。

  他对她的话感觉震惊,认为这是她的最明显的性格特征。

  等你结了婚,他说,我们一块儿到灵隐寺去,我们在那里一边体验生活一边工作。我们买一块不大的地,有院子,有流水,我们一块儿劳动,观察生活……啊,那将多么美好。

  他摘下帽子,头发让风吹得飘起来。哦,他的话有点不切实际,心想,天哪,我要回家,天哪。只有回到家的时候,才感觉幸福。

  欧阳心蕊挥动着小手,高兴地说,我喜欢,真的,她一边说,一边笑,多么可爱的人,善良的朋友。她扎入他的怀抱。

  谢家明回到房间,自己生着闷气,身子也不舒服,想到突然让欧阳心蕊劫获了贞操,他就恼怒。但又得对她笑脸相迎,应酬他们,就得听她弹吉他,说各种各样的没完没了的废话,不能谈别的女人,只能和她谈婚礼。她父亲欧阳培春坐在一边,欣赏着女儿在家里试穿华丽的婚纱,表情装模作样,态度相当傲慢,在客人们面前他总是这样牛气轰轰的。可有很多人面带狡黠的微笑恭维他,祝贺欧阳总裁。娇女出嫁。

  不,我是迎取女婿。


  四

  夜间刮起了大风,风不时敲打着窗子,敲打着屋顶。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闷闷不乐地欣赏手机。已是午夜。院子里的人全都休息了,可是谁也没有睡着。谢家明总觉得楼底下好像有人在做什么。忽然砰的一声轰响,大概是一块玻璃窗板掉下来了。不一会儿,父亲走了进来,他只穿一件衬衫,手里拿着手电。

  谢家明打开了灯光。

  父亲面带微笑,在这个风雨之夜显得苍老了。谢家明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还一直认为自己的父亲不同寻常,自己总是怀着自豪的心情聆听他话,可是现在怎么也记不起这些话了,凡是能记起来的也都平平淡淡,没有意思的,甚至是逼迫他同意和欧阳家的婚事时的情景。

  暖气里呜呜作响,声音低沉,甚至可以听到唉声叹气,我的天哪。谢家明坐在床上,忽然使劲揪起自己的头发,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父亲,他说,我的父亲,你要是能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就好了。我请求你,我恳求你,让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去哪儿?父亲问,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坐到床上,你要去哪儿?

  谢家明哭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让我离开这个家吧。他终于说,不能和她举行婚礼,也不会举行婚礼,这一点你要明白。我并不爱那个女人……甚至都不想提起和她做爱的事。

  不,不,父亲吓坏了,急忙说,你安静一下,你这是心情不好,一切都会过去的。两个人吵嘴是常有的事。大概你跟她吵架了?她父亲出面了?

  行了,你走吧,父亲,你走吧。谢家明不想解释,不想看到父亲。

  是的,父亲沉默片刻说,不久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却要做新郎了。自然界的一切物体总在不断地更新。孩子呀,不知不觉中,你也会当上父亲的,还会当上爷爷。你跟我一样,也会创造一个大家庭。

  谢家明觉得自己非常不幸,不是因为生活,为什么你尽说些庸俗透顶的话?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父亲!

  父亲本想教训他什么,看到儿子一脸的怒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跑回自己房里去了。暖气里的低音又呜呜地响起来,忽然变得十分可怕。谢家明赶紧跑到父亲房里。父亲躺在床上,神色忧郁,身上盖一条被子,手里拿着一本卦书。

  父亲,你听我说。谢家明说道,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明白。你只要明白,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庸俗、多么低下。请你睁开眼睛,我现在什么都看清楚了。你说欧阳心蕊算什么人,他其实并不聪明,父亲。我的天哪。你要明白,父亲,她很愚蠢。

  他的父亲猛地坐了起来。愤怒说,你爷爷已经死了。你不要和你爷爷一样折磨我。他哽咽着说,他重复着,还用拳头捶胸,你们还给我自由。还给我年轻。我要自由生活,可是你们把我压榨干了……

  他的父亲伤心地哭起来,躺进被窝里缩成一团,显得那么可怜、脆弱。谢家明回到自己房里,穿上衣服,坐到窗前望着窗外。这一夜他一直坐在那里思考着,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

  哦,今天是爷爷一周年忌日。

  现在父亲也抱怨,这一夜体的风吹落了所有的忧伤,院子里有一棵树也折断了枝节。天色灰蒙蒙,阴沉沉,毫无生气,真想放一把火烧光。大家都抱怨爷爷没有给这个家族带来福利,只顾个人享受,最终死于非命,有人用烈性炸药炸毁了偌大的玻璃房。别人安然无恙,唯独把爷爷炸的面目全非。甚至没有找到一根肋骨的影子。

  雨点敲打着窗子。谢家明想找一点什么遗物,爷爷一句话也没留下,他就在屋里跪了下来,喊了一声爷爷,双手捂住了脸。

  是的,没法……他说,以前我怎么能在这儿生活的,我不明白,不理解。我蔑视一切。可是我的爷爷,我的朋友,我的……欧阳培春也十分蔑视我们,蔑视所有贫困的人,其实,他的蔑视毫无意义,他也是穷人出身。

  这种生活让我厌烦了,谢家明思忖,在这儿,我一天也不想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看在爱情的缘分上,我不能犹豫不决。

  家人吃惊地望着他,足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们终于明白过来,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他手舞足蹈,高兴得要跳舞了。

  他中了魔,睁着一双充满爱意的大眼睛,怔怔地瞅着他,等着他立即对他说出意味深长、至关重要的话来。他还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已经觉得,在他面前正在展现一个他以前不知道的新的广阔天地,此刻他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它,为此作好了一切准备,哪怕去死。

  我向你发誓,真的,你日后会感到遗憾,你会后悔。谢家明忧郁地说,走吧,学习去吧,让命运安排生活。只要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一切都会起变化的。关键是彻底改变思想意识,其余的都不重要。说好了,我们明天一块儿走?

  谢家明觉得,此刻的心情异常激动,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轻松,从现在起直到动身前他一定会充满幻想,苦苦思索。可是他刚回到楼上的房间,刚想躺到床上,立即就来了精神。他睡不着,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又是一夜无梦。

  有人去叫出租车。谢家明已经走上楼去,想再看一眼父亲,再看一看自己的东西。他在房里还有余温的床边站了片刻,向四周环顾一番,然后轻轻地走到父亲房里。父亲还睡着,室内很静。谢家明理理他的头发,站了两三分钟……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到楼下。

  外面下着大雨。车已经停在大门口。

  谢家明,车上坐不下两个人,看到箱子放到了车子上,这种天气不需要送人的。你最好留在家里。瞧这雨有多大。

  谢家明想说点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扶他上车坐好,拿一条毛毯盖在他腿上。

  谢家明这时才明白,他真的走了,而刚才去看父亲跟他告别的时候,他还不怎么相信。城市。一时间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他的父亲,新房。所有这一切已经不会再使他担惊受怕、心情沉重,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幼稚、渺小,而且永远过去了。等他们坐进车厢、火车开动的时候,如此漫长而沉闷的往日生活,已经缩成一个小团,面前展现出宏伟而广阔的未来,而在此之前他却是觉察不到的。雨水敲打着车窗,从窗子里望出去,只能看到绿色的田野,一股欢乐之情突然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想起他这是走向自由,外出求学,这正如很久以前人们常说的外出当自由的人一样。他又想笑,又想哭。

  不错,谢家明得意地笑了,哦,生活自由,哦,真的不错呀。


  五

  这天他们面对面坐着谈了一阵。现在,谢家明准备过冬之后把决定告诉她,他只觉得,他的话,他的笑容,以及整个人,无不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似乎他早已失去了生活信心,也许已经进入了墓地。刘宜静的短信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应该相信我。

  欧阳心蕊说,我后天出国,然后去喝酒。我很想喝酒。有一个朋友和他的妻子跟我同行。他妻子是我的闺密,我一直在怂恿他、说服他国外求学。我也想让他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

  谢家明学会了倾听,那天晚上,欧阳培春的女儿说完了,他要说,这让他也能感到,往日的生活一去不返了,无可挽回吗?无论是社会地位,昔日的荣誉,还是请客聚会的权利,他不能像正常人过着轻松无忧无虑的生活。那天,忽然夜里来了警察,还搜查了他的家,原来他伪造证据,偷税漏税,为此,永远告别了轻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谢家明悄无声息地回到楼上,仿佛做了个梦,见到了他原来休息的床,原来的房子和朴素的乳白窗帘。窗外还是那个院子,阳光明媚,树木葱笼,喷泉热闹。他摸摸自己的桌子,坐下来,开始沉思。他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还喝了几杯可口的老酒,可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房间里空荡荡的,天花板显得低矮。晚上他躺下睡觉,盖上被子,不知为什么觉得躺在这张温暖柔软的床上有点可笑。

  梦中父亲进来了,他坐下,像有内疚似的怯生生地坐着,说话小心谨慎。

  哦,怎么样,家明?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满意吗?

  满意。可是,我们的家呢?

  父亲站起来,有人用炸药炸毁的。

  本来,谢家明不想提,父亲却告诉他了,你爷爷……他家的玻璃房,他早就预测和断定过,总有一天村民会想办法反抗掉的。不幸言中。

  我呢,你也知道了,从现在开始,你知道,我现在爱好佛学,啊,我经常想啊,想啊……现在对我来说许多事情想清楚了。首先,我觉得,幸福生活全部内容要通过艰苦奋斗,流血流汗得到才会安全。

  父亲还说了些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走的,谢家明都一无所知,因为他很快就喝醉了。

  是的,夏天过去了,秋天露脸,令人讨厌的是冬天。谢家明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他必须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了。

  父亲成天不住地叹气。每天晚上谈他的佛学。另外就是遗憾没有找到爷爷的一根骨节。在这个家里,他依旧像个陌生客人,爷爷的遗像终于挂在了墙上。

  房间里的天花板好像变得陈旧。现在父亲几乎不出家门,害怕在街上遇见人。谢家明在院子里散步,到街上走走,他看着那些邻居,黄色的围墙,他只觉得这个村庄的一切表面衰老、陈旧,但是年轻开始一种富于朝气的全新的生活。他们都在上网。他也希望光明自由的新生活早日到来,到那时就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意识到自己的正确,做一个公正、自由的人。这样的生活迟早要来临。现在,他现在又想告别。

  可是,总有一天,这幢老房子将片瓦不存,被人遗忘,谁也不会再记起它,但炸毁的玻璃房将会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而谢家明的困惑是那个无名的不说话的电话,他在院子散步的时候,他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说着,那个电话又打来了,沉默不语之后关机。随即是欧阳心蕊的手机,她嗓子哑了,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他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他确信预感,欧阳心蕊的想法是让他飞过去,不论她怎么做,都不能使他激动不安,这一点也让他感到非常痛苦。他一心想生活,想回到初恋,同欧阳心蕊的交往已经成了应付,虽然表面亲切心却遥远。他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他彻夜未眠。

  谢家明在房间里转了很久,也想了许多。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生活,不能像欧阳心蕊期望的那样,已经彻底改变;他在这里感到孤单、生疏、多余;这里的一切他都觉得没有尊严,他同过去已经决裂,应该消失了,应该像烟云随风飘散了,他来到欧阳心蕊的房间,站了很久。

  我得走,尽快离开,他默念道。于是在他的想象中,一种崭新、广阔、自由的生活展现在他的面前,这种生活,尽管充满了神秘与好奇,却吸引着他,呼唤他的行动。

  他回到楼上房间开始收拾行装,第二天一早偷偷离别了上海,心情舒畅地,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如他打算的那样,永远离开了欧阳心蕊热爱的城市。

  秋天来了,冬天还远?谢家明已经非常想家了,每天都思念老同学,思念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尤其语气平和,充满善意,似乎一切已得到了某种启示,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回国后没有见过面,她身体好吗?精神如何?生活的顺心吗?

  途经南京时,他下车去看同学。她还是那年夏天那副情景,只是长发变成了短发,还是穿着那件普通的衣服,还是那双大而美丽的眼睛。但是她一脸平静,显得疲惫不堪,她一个人在搞养殖业。不知怎么谢家明觉得她变得真实而土气了。

  天哪。你来了。刘宜静高兴的满面笑容一脸泪花。真是没想到呀。无助地搓着双手。

  他们坐在了一起,但是屋子烟雾弥漫,气味浓重得令人窒息。后来他们来到她的单人住房,这里同样烟气熏人,还四处透风。由此可见,刘宜静的个人生活安排得很不顺心,显然居住的不舒适也不方便。如若有人跟她谈起她个人的幸福、她的私人生活,或者别人对她的爱慕,这时她便觉得不可理解,常常只是一笑了之。我这种情况谁爱呀?

  刘宜静看上去不大快活,但不时咳嗽一阵儿,说话的声音发颤。谢家明留心观察他,不知道她是病了,或者仅仅是他的感觉。

  他说,你应该看医生?

  不,没什么。一点病,不要紧的。

  哎呀,我的天哪,谢家明激动起来,为什么你不去治病,为什么你不爱护自己的健康?我的刘宜静呀,他眼睛里闪着泪花,不知为什么他的想象中浮现出过去的一切,尽管此刻他觉得所有这些像留学一样已十分遥远但十分亲切。

  刘宜静流着泪,因为在她的心目中不再像分别那样痛苦。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你懂得我。我是多么想念你。你甚至无法想象,实际上你现在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谢家明感叹地,是的。我不可能出嫁。我是男人。如果他们仍然无情地围剿我,也许我会真正选择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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