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抗美援朝前线出生入死的女文艺兵
常淑静老人1932年出生，今年八十八岁，解放前参加革命，赴朝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时是前线的志愿军文艺兵。常淑静老人的母亲祖上虽出身清代皇室家族，但因社会及家庭的变迁，常淑静老人童年际遇十分凄苦，十岁就到工厂当童工，十三四岁当佣人，直到十七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才开始了有意义的新生活。1952年初，常淑静入朝上前线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我怀着深深的敬意，采访了常淑静老前辈，听常老前辈讲了她在抗美援朝前线親身经历的几件实事。接下来，以问答形式展现我对常淑静老人的采访过程——
问：常老前辈，您好！看到您88岁了，身体精神还这么好，真是髙兴！特别想听您说说您在抗美援朝前线的事。听说您在结婚第二天就上朝鲜前线了？
答：是呀！赴朝的前一天，1952年12月9日，组织股的杨干事来找我对我说：“今晚你去二营一趟。”股长白萍也说：“现在就去吧，去办一件大事。”但我手里有一份典型材料还没写完，期间，白萍催了我几次，我一心扑在这份材料上，也没介意，晚上十点钟忙完材料才一个人去了二营，早有通讯班长和两名通讯员在路口接我，说：“好你个小常干事，一大堆好吃的，管理员硬是不让吃，非等你来不可”。
我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他们哈哈大笑：“今天是你和孙教导员大喜的日子，你这个新娘子不到，谁敢吃呀？”我这才意识到，上级批准了我们的结婚报告，今晚就是结婚的日子。营长李本明出门接我，开玩笑地说：“到底是团里的小干事，架子可够大的。”
到了屋里，一帮干部战士还在开孙云峰的玩笑，炕上堆着花生、红枣、山里红、葵花籽等好吃的。孙云峰正在往这个兜里塞，往那个兜里塞这些吃的，嘴里说：“谢谢你们，快吃、多吃，吃不了分着拿走，明天就要挪地方了。”
大家闹了一阵，以我唱了两支歌作为婚礼结束。这时已经十二点钟了。二营干部战士走后，我们团政治处的一帮男同志又来祝贺，直忙到大半夜才算结束。许多年以后，刘尽战友对我说：“小常，你这个人一辈子注定忙忙碌碌，连大喜的日子都没消停。”我回答她：“性格使然，只有认命。”
战友们走后，我们两个人似有千言万语，要互相倾诉，然而时间却不允许。
公鸡叫了，又一天的拂晓来临了，这就是我们的就要上朝鲜前线的新婚之夜；就要上朝鲜前线了，我赶紧回团部，他也忙他的去了。待到再相见时，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
问：这真是不一般的新婚之夜，这么短暂，又让人终生难忘！您刚到朝鲜时看到的是什么情况呢？
答：1952年12月，在朝鲜境内就几乎没有一天消停的日子了，美国飞机狂轰乱炸。除隐蔽在深山沟里零零散散的几处民房，其他朝鲜人全住在他们称作“防空基闭”的半揭开式防空洞里。美机不时投下炸弹。朝鲜的土地上除了焦土，就是大坑，遍地火光，随处可见尸体，当年我见到的朝鲜，就是这么一副惨痛的景象。
据上级讲，美军的艾森豪威尔将军主张要在朝鲜的西海岸实现两栖登陆，因此，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在这里的大山中挖坑道，以便在作战中保存实力，严守阵地，打击敌人。
问：听说朝鲜比东北还冷，您刚去时习惯吗？
答：我们首先就要战胜严寒。西海边的烟台山，我们团就在这一带驻扎。简易草屋的地方太小，四个女同志只能勉强能睡下两个人。我是共产党员，刘尽是青年团员。我俩当然要把相对优越的条件让给群众。我们两个由于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男同志的帐篷里用草袋子隔了个小角落，地上铺上草，我们脱下大头鞋放在地铺前边，俩人的被子合一起也抵不住朝鲜数九寒天的冷空气。于是我们不脱棉衣，棉裤脱下半截把脚包住，再盖上两床被才稍好一些。早晨拔大头鞋是吃力的活计，因为天冷，鞋底早已和土地冻为一体，要我们二人合力用力拔一会儿，才能使鞋和地分开。
那边的男同志也开始拔鞋子，其中陈寿旷战士是个幽默大师，他一边自己拔一边喊起船夫喊的号子：“用力拔那么哎哎，不惜力那么哎哎，穿鞋能走路么哎哎，狠打美国鬼那么哎哎！”只要他一喊，我们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合了起来，成为战地道独特的风景线。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战士的那股激情和活力还有不畏艰苦的顽强精神都令我感动不已。
这时，部队任务是坑道作业，由开始的每个人每天挖进两米到每人每天挖进四米，没有先进的挖掘设备，就靠着尖镐和钢钎，打眼放炮。
问：听说当时不少战士因极度营养匮乏得了夜盲症，那可怎么办哪？
答：开始是一营机枪连有一位战士在作业中，眼睛看不到了，锤砸到扶钎战友的胳膊上负伤了。他对自己误伤战友感到茫然，但紧接着在全团范围内，各个营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很快反映到团长杨正春那里。他感到事态严重，引起了上级重视。不久发了维生素ＣＤ药品，然而人多药少，只能发给患夜盲症的人每人十几粒。
团首长派人下去调查情况，有人反映：二营机枪连没有发生一例夜盲症。团首长立即叫我去那里“取经”，我连夜出发。那时都是夜间走，带上一个指北针和一把手枪。走了五十多里路来到“烟台山”。进山后，我忽然有了新发现，弯弯曲曲的隐蔽之处，隔三差五就有一块菜地出现，大到一铺炕大小，小到桌子面这么大。蔬菜长势好，水灵灵的又嫩又鲜。
坑道里正赶上战士们吃早餐，他们蹲在岩石上，我看到每个人的前边一碗青菜，一碗菜汤，香气弥漫。这时老连长叫通讯员给我端了一份饭，大米饭和一碗青菜，他带着歉意说：“小常干事，菜汤没有了，你就凑合着吃一口吧。”我真是垂涎欲滴，多少日子，大概有一年了没有看到，更没有吃到过青菜。有时下连回来，顺着隐蔽处偶尔采点野菜，放在嘴里嚼嚼都觉得这种苦涩的味道是一种享受。今天这一碗青菜都属于我一个人了，顿时觉得自己太有福气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了饭菜，那种菜香似乎很久都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心里。直到如今，每每想起这碗菜，都觉得一阵香甜。当我坐下来采访副连长李连的时候，从这个身材瘦瘦的小个子战士脸上，看出一股刚毅、严峻的表情。他深情地说：“美国鬼子再猖獗，也不可能把每寸土地都炸化，炸不到的沟沟坎坎，全归我种菜开荒，让战士们每餐都能吃上一碗青菜，眼睛清亮，干掘进、打鬼子才有力量。”
这时我才知道，是这些蔬菜让战斗在这里的战士没有一个患上夜盲症。
我深深地为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志愿军小干部的几句心里话所感动。战斗在这里的战士，没有一个夜盲症，保持旺盛的战斗力，这是多么大的贡献呀。他的勤劳智慧，令我佩服。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为二营机枪连、为全营、全团及至全军在防夜盲症上有先见之明，做出杰出的贡献。”后来李连同志受到了嘉奖。
问：中国最隆重旳传统节日是春节，在朝鲜前线好几年，战士们是怎么过春节的呢？
常淑静老人：1953年春节，我们在巷道里举行了文艺晚会。当时敌机不分昼夜轰炸，战士一天三班倒昼夜不停的在打坑道，手和脚伤痕累累，血泡连着血泡，作业面上的碎石、泥浆、血水，让人看了心酸。指导员张秉歧对我说：“小常干事，春节，不管怎么说，也得让战土们乐呵乐呵，你快给写个活报剧，咱们也来场晚会。”我被他这种爱兵乐观的情绪所感染，立即动笔写了个小短剧，题目是《侵略者没有好下场》。
傍晚，在不到五平方米的巷道连接处，一场自编自演的、别开生面的“春节文艺晚会”开始了。文化教员是报幕员，他把几个节目用快板的形式串起来，我们的活报剧开始了，我先扮阿妈妮，后扮志愿军，根据剧情唱了几首朝鲜歌曲。我们几个业余演员又表演得活灵活现，激起了战士们的义愤。一个战士拿着大锤要上台和杜鲁门算帐，被连长制止。我扮阿妈妮借了一条大裙子和一件小袄。由于全家都在美国侵略者飞机的轰炸下遇难，坚强的阿妈妮没有倒下，而是当了给人民军送信的通讯员，唱腔充满悲愤，边哭边诉，战士都哭了，还喊起了口号“打倒侵略者，为朝鲜父老兄弟姐妹报仇！”看似简单的晚会，确实起到了激发战士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热潮。整个晚会只有半个小时，在全体合唱“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的歌声中结束。
此后，我曾在好几个地方，宽敞、明亮的舞台上演出过，但现在忆起，似乎都很模糊了，只有这次的坑道演出，使我永远铭记。
问：您是共产党员，肯定总是站在笫一线。听说战斗最激烈时，党员都会重温入党誓词？
答：是的，就在坑道里，党员集体宣誓！那是1953年七一的前一天，教导员肖秀忠对我说：“小常干事，今年我们这样庆祝七一党的生日，营部党员和你们班上的两名党员共七名党员，就在敌机的轰炸声中，在坑道里，把我们每个人入党时宣誓的誓词背诵一遍，你看如何？”我欣然赞同。
次日，我们二人换上了干净的军装，和营部的五名党员一起，来到教导员居住的洞子里。平时都如夜幕低垂黑黑的，只有拐弯末角的地方插上一支或两支松明子，放射出微弱的，冒着黑烟的火光以便指明方向。而今天却不同，四支松明子照得洞里亮堂堂，暖洋洋的。正面岩石上挂着一面用红纸剪的一面党旗，有半张报纸那么大，虽然比标准党旗小了许多，但在这特定的情况下，却显得十分壮丽，庄严。党旗的两边，还由陈教员用松明子炭写上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吃苦在前，流血牺牲终不悔”，下联是：“牢记誓言，抗美援朝永向前”。两边的墙壁上装点着松枝和野花，五彩缤纷。虽然地方不大，却叫人感到气氛庄严。
我们七个人并排向着党旗站成一条线，由营党委书记、教导员肖秀忠喊：一二三，然后一个个大声背起入党誓词。
营长王绍来全家只剩他一个人从死人堆了爬了出来。他怀着满腔的民族仇恨参加了八路军，在战场上，他英勇杀敌，火线入党，当时的环境下，没有规范的誓词。他激动地说：“我王绍来跟党走没二话，只要有一口气，就要为党的事业奋斗到底。”他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大家也都热泪滚滚。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党的恩情，党的教导，回味自己入党时的情景，激动万分地面对党旗，说出自己的决心。
这时教导员趁热打铁：“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打坑道。我们一营，位于最前沿，将有万米掘进任务等着我们去完成。我们七个党员，就是七个顶梁柱，就是七把火，要团结大家，把大家的心火点燃。”
这时营长王绍来伸出他那双带着老茧的大手，亮着嗓门大声说：“我们七双手握在一起，让党放心，人在阵地在。有我们一营在，美国鬼子休想强占一寸阵地。”这时我们大家都伸出手来，七双手重叠在一起，大家齐声说：誓把鬼子消灭光，让他们有来无回，为了和平，为了人民，情愿献出我们的一切。这个生动的场面，也是我永远不忘的一个场面，从中受到极大的教育和鼓舞。
问：您作为宣传兵，听说曾与朝鲜女工一起过三八节，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况呗
答：那是1953年的三八节，二营的驻地是禾石洞。联络员找到我说，营首长同意，我代表志愿军参加一个地下纺织厂的妇女节活动。
在几株树掩映下有一个半揭开式的朝鲜战时居住的防空洞。这里比我们的巷道宽了些，十几台织机因地制宜地安放在这里。十几个朝鲜姑娘穿着艳丽的短衫长裙正在翩翩起舞。我的到来似乎给她们带来意外的惊喜。
一位粗通中国话的朝鲜姑娘，热情拉着我跳了起来。她说，她父母死于敌机轰炸中，房屋炸毁，她和妹妹受的伤已痊愈，只是妹妹的腿有了残疾，如今姐妹俩都在这个地下织布厂干活。说着眼里满含热泪，她咬了咬牙，没让眼泪流出眼眶。她又说：“这里十七个姑娘，除厂长外，都是遭受敌机轰炸后无家可归的人，我们都拼命多干活，多织布，支援前线多打胜仗，早日打败侵略者。”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位唱歌的姑娘，唱的是《金日成之歌》。她一边唱歌，泪水已顺着脸颊往下流，声音也颤抖起来，正在跳舞的姑娘们眼里也都挂着泪珠。
这时厂长，一个高个子的姑娘金玉姬手一挥，歌舞嘎然而止，她激动地挥着手势用朝鲜语讲话，姑娘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几分钟后，姑娘们脱下彩色的衣裙，换上劳动装准备开机生产。
当金玉姬厂长送我出来的时候，和我一起共舞的姑娘也一起出来当翻译，两个人各拉着我的一支手说：谢谢你，中国人民志愿军妹妹，你来和我们朝鲜苦难的姐妹共渡“国际三八妇女节”我们太高兴了，中朝人民并肩战斗，美国侵略者绝没有好下场。朝鲜人民是坚强的，朝鲜妇女是勇敢的，正义战争必胜。
问：战场上枪林弹雨，听说您在朝鲜前线负了伤，现在身体怎么样？
答：在朝鲜停战前不久，我还经历了一场轰炸。四十架飞机，在我当时所在的禾石洞小镇，轰炸了半个小时。当时我正在坑道外一个废弃的破楼中，我把一个叫周同的战友拉到一垛废墙基，我的脸、脖子、手臂都被砖石划的伤痕累累，我的左耳在这次轰炸中耳膜穿孔，造成终身残疾。当时没有条件，也顾不过来。回国后经过治疗，有好转。
问：您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答：抗美援朝后期，战事较平缓了。1954年，我回国后直接到辽西新立屯四十七军留守处。当我背着背包进入办公室时，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同志立即笑着接过我的背包，说辛苦了，早知你重身子，我们就去车站接你了。当她知道我也是北京参军的北京人时，更加亲切了，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回没回过家？我如实回答。她动了慈悲心说：“你妈没有了，就剩你老爸和你幼小的弟弟，怎么过呀！你现在有了身孕，我只有批十天假的权利，你明天就走，回家看看吧。”
我次日就乘火车回北京了。
问：总算平安回来了！您这么大功劳，又这么大年纪，该安享晚年了，可听说您还参加了抗非典工作，那时您可都七十多岁了！
答：当时，我和几位离退休的老同志组织了老年联防队，把非典挡在了工厂大门外！
问：老前辈呀，您真行，真是革命到底！我们都应该向您学习致敬！听说您单位为老人举行金婚庆典时，您们还受到李鹏总理的接见，李鹏总理和夫人还与您和您老伴合过影？
答：是呀。国家领导人还在关心着我们这些老人，说起来又感动又感谢！那是，1994年5月17日，在华北电力局干部金婚、银婚纪念联谊会上，孙云峰和我与李鹏总理夫妇合影。
问：这次党和国家要给参加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发纪念章，您知道了吧？
答：知道了。今年是抗美援朝70周年，今年健在的志愿军老兵都有国家颁发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感谢国家记着我们这些老兵，我已经在滦河电厂社区做领取纪念章登记。
【后记】常淑静老人1955年复员，与爱人孙云峰转战南北，复员转业后到承德滦河发电厂工作。离休后不忘参与企业建设和发展，贡献力量。2003年非典时，七十三岁高龄的常淑静与几位离退休老人组成了老年联防队，将非典拒于厂门外，是始终终于党的好干部。常淑静老人曾参加解放战争，河北省承德市滦河发电厂离休干部，现在滦河发电厂家属区安度晚年常淑静老人的丈夫孙云峰曾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离休前曾任承德市滦河发电厂厂长、书记，已于2018年辞世，享年92岁。
穿红黑色格子汗衫的是常姥姥，穿花汗衫的是刘姥姥。
常淑静夫妇1994年5月17日，在华北局组织的干部金婚银婚纪念联谊会上与李鹏夫妇合影
回忆口述：抗美援朝文艺兵常淑静
采访编辑：汪虹
文字助理：张元利
２０２０年７月３０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