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湍急的潮白河穿越七里海,向着苍茫的原野横流而去。靠近河沿停着一条简易的顶篷船,船儿拴在探进河里的那棵歪脖子树上。陆鸿烈就站在船头,一手掐着腰,一手捏着烟杆,他久久注视着前方,那眼神像是期待什么。

   陆鸿烈往东望去,大桥建筑工地上昼夜灯火通明,尽管多年的夙愿就要变成了现实,老人心里却空落落的。老人喜欢生活在船上,几十年了,他不知道上岸以后的日子应该如何生活、如何面对。

   是的,他已经老了。那干涩的头发稀疏地飘垂着。那双手像开裂的老树皮,手掌粗大,关节隆起,青筋暴突。两眼黑红,一脸纵横交错的皱纹拥挤着,声音嘶哑混浊。肩上搭着一条手巾,不时抹一把汗水。

  老人非常习惯了水上生活。那专注的眼神,间或一轮,瞥一眼蓝蓝的天空。不时向着烟波浩渺的七里海留恋地张望。

   哦,一河寂寞,满海流淌。老人对亲人的思念并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流逝。七月流火的季节,毒日头喷火似地舔着他的脸,尖刀般切割他的头皮,不仅让他汗流浃背,还让他感觉口干舌燥,疼痛难忍。此时此刻,陆鸿烈躲进船舱里喷着酒气,打着瞌睡,有时一边听戏一边等待过渡的客人。

   陆鸿烈拥有一个木壳收音机,那台木壳收音机被他抚摸得一片红一片黄的,表现出衰老的迹象。但里边播放着河北梆子《野猪林》,林冲发配到沧州之后的场景……老人摇头晃脑非常喜欢地跟唱几句:“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黯,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陆鸿烈年轻时就创造了许多传说。他当过兵,打过仗,吃过糠,渡过江。从朝鲜战场上归来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乡。一直在撑船。当然,人们给他起的外号跟《水浒》里的张顺一样,叫浪里白条。他双脚踩水,露出半截身子,大嗓门一喊满河回荡;他在汹涌的河水里如履平地,左右逢源,宛若一条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在水的故乡。

   那些年潮白河水泛滥时,他捞到过死猪和死羊,有时还救起落水的男人和女人。后来逢年过节有好多外乡人来探望他,送来礼品表示对他的感谢。

   陆鸿烈收获了一些意外的小财富。更让人信服的是,传说他的女人也是他从河里用竹竿打捞上来的。那是闹洪水的那一年,有一个女人抱住一架木梁,在汹涌澎湃的河水里顺流而下,咆哮的河水伴随着女人的哭喊和呼救。陆鸿烈抛出了一根长绳,缠住了急流中的木梁,把女人引领到芦苇滩。没等水势平稳,他匆忙跳下去,救起了女人。

   陆鸿烈把女人抱进了岸边的房子里,自己却睡在了船上。女人每天给他洗衣做饭,一声不吭。女人很少说话,说话时就抿嘴笑,看来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有一天半夜,陆鸿烈被人惊醒了,他发觉身边躺着一个女人,水似地温柔。又仿佛是梦来到了他的船舱里,因此他惊喜交集瞅着她,突然坐了起来。

   女人立刻拉住了他的衣角:“大哥,你救了俺一命,咋报答你?俺知道你没有女人,俺就做你的女人吧!”

   “这……这是从哪儿说起呢?”

   “俺要报答你的恩情。”

   “这点事情不算啥,你呀赶紧回家吧,没有路费我给。不然,我送你回去。”

   “你不要俺了,俺就跳河!”

   “啊!看你这脾气。有事好好商量。”陆鸿烈吃惊地点点头。

   女人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一直乞求他收留她。陆鸿烈没有理由拒绝女人了……

   陆鸿烈兴奋地摇着小船顺水漂流。他喝着酒,不是唱歌就是唱戏,兴奋得一夜未眠。

  

   【二】

  

   秋天,非常美丽的季节,陆鸿烈喜欢眺望金色的原野,孕育着收获。哦,河湖港汊,鱼米之乡,令人向往。兴奋之余,他看见少年李楠朝河边走了过来,心里一热。他父亲曾是一位中学老师,在七里海流域非常有名气,也是陆鸿烈非常敬佩的一个人,因病早逝了。少年李楠长得像他的父亲,只是精瘦精瘦的像根麻杆。李楠鼻梁上架着茶杯底一样厚的眼镜,提着一个蛇皮袋子,走路匆忙,浑身是汗水,张着嘴呼哧呼哧地直喘,一副疲乏像霜打了的模样,但眼睛格外精神。少年匆忙来到了河岸码头上,举起手打着眼罩眺望着。少年想,可好,还有一条小船儿,也许能赶上城里的火车。也许……

   少年显得怯生,有些自卑,但有一股子锐气。其他同学有人送行,不像自己竟然如此的失魂落魄。

   少年吼了起来:“大爷,过一次河多少钱?”说着少年撩起衣角扇着风,焦躁地直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眉头皱起了疙瘩。

   “上来吧!”老人和善地说。“哦,你是——老李家的?干啥去?”

   “上大学去。”

   “哦,上大学。那好,那好呀!”

   老人连连点头,表现得特别兴奋,就像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一样。他慈祥的目光,欣喜地端详着少年。

   因为,陆鸿烈赞美少年也赞美少年的母亲,一个相夫教子格外善良的女人。他知道,少年的母亲孤身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三人过日子,他的母亲挑起了生活的大梁,日子一定非常艰难。

   陆鸿烈总是悄无声息地帮助他们,从不让他们知道。是钱是物,从来不声张,那一切是老人心甘情愿的。

   这时,少年眼里含着泪花,担心泪水流出来。少年转过脸去,睁大了眼睛,但是,泪水还是汹涌地夺眶而出。少年抹了一把泪水,然后掏出了钱。

   “大爷,少一点儿不行吗?有点贵了。”少年迟疑地讨着价钱,他不知道过河要多少钱,心里担心着自己的钱不够。

   老人没有理睬少年,头也没抬地解开缆绳,把船松开了:“坐好了。我这儿上大学的过河一律免费。”

   临别,老人拉住少年的手,把十块钱的票子掖进少年的衣兜里。少年推辞着,老人不容他拒绝:“拿着,我给你的。你娘不容易呀,培养你们兄妹三人都考上了大学。在咱这十里八乡都传遍了。我就佩服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要像村长不讲信誉,没有德性,尽搞狐假虎威坑蒙拐骗的事儿。”

   “我……”少年给老人鞠躬。

   “噢,你学成了,别忘了给家乡设计一座大桥。”

   “放心大爷,我会记住的。一定好好读书。”

   “嗯,这才是好后生。”

   陆鸿烈清楚地记得,少年的声音非常清脆,余音缭绕,在空旷的河床上传得很远很远。

  

   【三】

  

   幸福的岁月似水流,有了女人的光景如同白驹过隙。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女人给陆鸿烈生了一双儿女。他美得像浪花一样,满河荡漾。

   夜晚,陆鸿烈把女人搂在怀里,幸福得直咳嗽。当然,现在,他把一根竹竿抱在怀里,在漫长的岁月里收获了寂寞和心疼的思念。

   陆鸿烈不求荣华富贵,只期待修上一座桥,和一个善良的女人平安地过日子,虽知女人愤然离开他很久了。

   女儿比儿子小两岁,他却把儿子扛在肩上,甚至让儿子骑在他的脖颈子里,另一只手牵着女儿。每当女儿哭泣时,他就把女儿塞给女人:“还是儿子好,女儿让人心烦。”

   女人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不能偏心眼。你不喜欢女儿,我喜欢。”

   陆鸿烈说:“儿子能够传宗接代,女儿行吗?”

   女人说:“你那是老封建。”

   平静的日子,一对恩爱夫妻,因为孩子的事儿起了战事,吵嘴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就有点儿火药味儿。他的女人表面上温柔,但性格也挺刚烈。也许她年龄小,陆鸿烈迁就她,长此以往,行成了一种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造就了女人的性格和脾气。有一次,因为喝酒,陆鸿烈动手打了女人,女人非常气愤,二话没说一头扎进河里,幸亏乡亲们帮忙才把她弄上岸。想起来,陆鸿烈心有余悸。

   那天,他坐在船舱里喝酒,眺望着风雨来临前的情景。船舱里很凉快,风不停地穿越,儿子和女儿在船上玩耍,给家里增添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女人说别光顾喝酒,照看好孩子。话音未落,传来一声尖叫,儿子和女儿同时掉下了河。

   陆鸿烈以为女儿在和儿子开玩笑。这时,岸上做饭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她边跑边喊,“你是死人呀!我们的孩子掉河了!你没听见她喊叫啊!”

   “啊!啊啊!”

   陆鸿烈没等女人说什么,他纵身跳了下去。女人也在水里呼喊着。“救救我的女儿。”

   尽管他奋力抢救却没能救活他的小女儿。女人一脸的泪水流淌,泣不成声地说,“我的女儿呀……”

   “还算万幸,儿子没事儿。”

   他的女人却急红了眼,凶狠地咒骂他:“陆鸿烈,你没安好心!你是重男轻女。你不是人!你不是浪里白条吗?我看你是黑鱼精。你连自己的女儿都救不了。你为什么救了儿子,不去救我女儿?为什么?!……”

   这话让陆鸿烈感觉心儿像针扎一般疼痛。他被女人骂得火气攻心,脸发胀,一巴掌打下去,五个手印子挂在女人的脸上,暴突出一朵鲜艳的梅花。

   因为失去女儿,女人不是埋怨就是责难。从此,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争吵如家常便饭。没有乡亲来往他们中间,女人对于女儿的怀念几乎疯狂,因此,更增添了对陆鸿烈的憎恨。酒后吵得越来越凶,恨不能把责任推给对方,让对方承受良心上的折磨。

   女人指着他的鼻子,泣不成声地说:“姓陆的,你打死我算你有本事!你不是喜欢儿子吗?我让你一辈子见不到他。”伤透心的女人,从此抱着儿子真的离开了他。

   陆鸿烈以为女人不会那么绝情,只是说气话而已。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女人的任何音信。他也感到了内疚,正如女人咒骂他的那样,如果当初先救女儿就好了,把儿子抱上岸控出水,儿子就缓了过来。女儿掉进河拼命地哭喊,结果,一口水呛坏了肺死了,没能救过来。他一直遗憾地拍打自己。“手心手背都是肉,能说我不疼女儿吗?天地良心。”

   陆鸿烈一直四处打听,他的老婆在他心中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是呀,他非常想念她。尽管她性子烈,但她心地是那么温柔善良。那种温暖的亲情足以让他铭心刻骨。他要寻找她,那怕天涯海角,他也要弄个明白。哦——你在哪里呀?

   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陆鸿烈不仅喝点烧酒,而且想起许多往事。有些醉意的神态,在心里努力勾画着亲人的模样。这种默默地思念自然滋长一些满足、遗憾交织的情绪,因为他所能看到的只是女儿拼命摇晃的两只小手,那不是幻觉。陆鸿烈心中突然想入非非地希望,如果女人能够回到他身边。其实,那是他心疼的梦幻。在这长长的思念里,他一直撑起船,仿佛某个时刻能够碰上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女人。每当这种情况下,他微微笑着,笑过之后脸上挂着两行老泪。

   夜深了,陆鸿烈时常从梦中惊醒。

  

   【四】

  

   陆鸿烈不喜欢没有文化的年轻人,老八就让他特别讨厌。老八骑一辆摩托车招摇过市,说话没有个大小,不懂礼貌。这次过河又吼了起来:“船老大,你看到李楠过河了吗?”

   陆鸿烈本想不理睬他,想想他是找李楠的,就回了一声:“哦,他刚过去”。

   “老财迷,这回过河你要多少钱?”

   陆鸿烈瞅了瞅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好像命令自己不要理他,随后狠狠地说:“二百五!”

   “二百五!”老八瞪大了眼睛,凶狠地反问道:“没儿没女要那么多钱干啥?你捞个棺材本呀!”

   “谁说我没儿没女?你小子说话没个轻重。”

   “说真的,您老要那么多钱干啥?”

   “修桥呀。”

   “靠你老人家那点摆渡钱,不够一壶醋钱,还是攒着给自己买棺材吧。修桥是大伙儿的事,用不着你老人家操心。”

   “那你给你爸爸带个信,我捐资。”

   “好,我转告就是了。哦,你老行个方便吧,不能太黑了呀。”

   “那好,人车两过吧,你给二十块钱。”

   “咋叫人车两过?”老八不理解。

   “第一,先把你的摩托运过去,然后我再回来运你。”

   “哦,人不能跟车一起过吗?”

   “不能,我担心船被你的车压翻了。我赔不起你的摩托车。请交钱吧。”

   “你老先把车运过去,回头我给。”

   “说话算数。别像你爹,欺上瞒下的。”

   “说啥呢?我爹没有惹你。”

   “哈哈,也许你不随你爹,那样多好。”

   结果,老人把摩托车运过去后,老八一口否认,说啥也不掏钱。他成心气老人。当然,老人不会轻易地放过他。

   老八说:“嚯,你老真够黑的。满七里海找不到你老这么认死理的人!走着瞧,等修通了大桥,哼,你连一根鸡毛都挣不着了,让你挣黑心钱!”

  “唉唉,修大桥,我乐意全捐。”

  “哼,你以为我游过不去呀?靠,这是我打小玩过的小河沟子。不是摸鱼就是逮虾的,大江大海我都游过多少次了。你这个吝啬鬼,我自己游过去。”

  老八一边气呼呼说一边脱了衣服,只穿一个短裤匆忙下了河。把衣服放进包里,用河水抹了一把脸,然后,看了看,嚯,老人撑着船已经划到了对岸。

    老人拴好船,本想不再看老八一眼,但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老人差点儿惊叫起来。老八像是游不动了,举在手中的皮包被浪潮一下子卷走了,他乱舞双手,在挣扎,在呼救。老人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心想,“这个小子,会水呀?咋的了?又逗我玩呀!”老人盯着他,眼睛却瞪大了。

   “啊!快救救我!我的腿抽……抽筋了!”老八在没命地呼喊着,像雪野的一匹饿狼,头一窜一窜地在水中沉浮……

   “这个挨千刀的东西!”老八在乡里仗着他爹是干部蛮横无理。老人从牙缝里挤出对他的憎恨,心儿却怦怦直跳。是呀,心儿快要跳出嗓子眼那样担心。

   霎时,老八只露着一点儿黑发了。老人慌乱了,向前踉跄了两步,他真的抽筋了?

   “你这个老东西,不管我了呀,怪不得你女儿,你都救不了你的女儿。你女儿……”

   顿时,这话像一把尖刀直刺陆鸿烈的心脏,他眼前一阵发黑,感觉嗓子眼又酸又咸,一口鲜血喷口而出。陆鸿烈极力地控制着自己,一时顾不得划船,抄起木桨向河中央拼命地游去……

   老人终于把老八抱上了岸,但已筋疲力尽。老八脸色惨白,像落水狗被拖出水一样瘫在了岸上。

   陆鸿烈几乎不敢朝他的面孔望过去。老八长得并不丑,但脸色煞白,像一张死人的脸。

   陆鸿烈紧紧地搂着老八。很快,老人看到老八苏醒了过来,老人终于长吁一口气。这才展开了眉头:“兔崽子,起来吧,你死不了了!”

   抬起头,举目眺望,七里海一片寂静,只有潮白河水依旧汹涌地奔腾着。河水携带着泥沙漂走了无情的岁月,也漂走了老人的青春。

   老八清醒后跪在地上:“谢谢大爷救了我。我得赶快赶路。来日再谢你老!”

   “谢啥?”陆鸿烈问道:“你的身子骨能行吗?”

   “没事的。”老八说。

   “啥事儿那么急?”

   “我得送李楠上火车。他去上大学。”

   “哦,啊,你咋不早说?”

   “李楠不让我送。他挺有志气的。”

   一时,老人无语。心想,是我错怪了老八呀。

  

   【五】

  

   夜深了,陆鸿烈眺望苍朗、幽静的夜色,七里海在月光的抚慰下闪烁着淡淡的灰白的光波。芦苇摇曳,野鸟啼鸣。突然,一丝孤寂悄然无声地袭上心头,今夜,他非常思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不知为什么,今天寻找他们的心情格外强烈。他要亲自问问他心爱的女人,为什么不回来?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肯原谅我?那是我的罪过吗?

   结果,陆鸿烈在寻找亲人的路上遇到大雨,他病倒了,鼻子流血,住进了一家医院。一排平房,但很干净,光线也好。开始他还不适应,感觉晕头转向的。

   住院期间,陆鸿烈认识了主治大夫李医生。

   李医生非常亲切,那双黑亮的大眼镜,流露着善良的光芒,突然使陆鸿烈意识到这位好后生与他有缘。

   后来,陆鸿烈的事情向李医生和盘托出,李医生留心寻找,好像通过病历寻找到了。

   这个消息让陆鸿烈心情沉重,血液在心里狂泛起来,他的脸不知不觉地涨得通红。

   陆鸿烈焦急地问道:“如果我出现在儿子和他母亲面前,他们会认我吗?”

   李医生说:“啊,我看你老是乐糊涂了。那就见面再说吧。”

   陆鸿烈说:“我有点儿担心呢。”

   李医生笑了笑:“你呀,大气点。”

   陆鸿烈说话的口气又着急又担心:“李医生,我是担心,也怕……”

   李医生笑着安慰他说:“有我呢,你怕什么?”

   陆鸿烈说:“麻烦你给我检查一下心脏吧,我觉得跳动得特快。”

   李医生拍拍他的手:“别紧张,放松。”

   陆鸿烈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来吧,年轻人,请你把门关上,”李医生吩咐一个后生。接着,他指着陆鸿烈:“孩子,我跟你说过多次了,他就是找你和你母亲的人,也是你没有见过面的生身父亲。”

   一下子,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喘着大气却说不出话。年轻人眼睛红了,与老人泪眼相望。

   尽管李医生做了许多说服工作,年轻人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说是他的父亲,他没有勇气开口喊叫爸爸。

   陆鸿烈痴情地望着他:“你是……孩子,我是你的父亲!”

   儿子一阵惊愣,良久:“你老……”

   陆鸿烈浑身颤抖地说不出话,只见面前的青年人就像当年的自己,高鼻梁,大眼睛,浓眉毛。他走上前,想拉起他的手:“我的儿子!我真的是你父亲!当初,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你娘怪我。希望儿子原谅我,不要恨我。”

   儿子抹着泪水:“你老怎么现在才来?”

   陆鸿烈一惊,一时无语。

   他浑身颤抖,沉默良久。他努力地张开嘴,“儿子,我寻找过,我……”

   儿子哭泣着:“你老早些时候干啥去了?”

   面对泪流满面的儿子,陆鸿烈也是流泪不止。

   儿子解释说:“我能够认你,却不能跟你走,我走了,这个家咋办?我父亲瘫痪多年,母亲也有病。我……”

   陆鸿烈惊异地:“儿子,你……”

   儿子说:“我不能……请你老原谅我。”说着儿子哭得更加凶了,那情景几乎昏了过去。

   “儿子!我……”他抚摸着儿子。

   “现在家里的生活全靠我了,我不能走。”儿子对陆鸿烈说:“父亲,感谢你给了我生命,而我的养父也很重要,没有他我也长不大。我……”

   “哦,我懂了。”陆鸿烈长叹一声,然后点点头,他觉得儿子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要自己承担起责任。

   陆鸿烈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七里海,回到了潮白河,回到了家乡。从此,一心一意地撑起船,艰苦朴素、勤俭持家,默默地攒钱,期待修上一座大桥。

  

   【六】

  

   那时候的夜晚,非常安静,一盏马灯吊在船顶上,摇晃着昏黄的光亮。陆鸿烈从船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他把袋子里的毛票,钢蹦儿全部倒出来,开始清点一天的收入。有一毛、两毛的,五毛和一块的,那个年月最大的纸币是拾元的。

   老人精神抖擞地瞅着,两眼专注,伸出手往嘴里一抹,蘸着唾沫数着毛票子,在手里掂着钢蹦儿,把钢蹦儿用牛皮纸裹起来。最后把毛票抚平,压在枕头下,第二天就存进银行。如果没有时间去存钱就把毛票和钢蹦儿放进袋子里,改日再上银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年连年,月连月,日子挤着日子,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没有人记得他年轻时的模样儿,他一直在潮白河上划着这条小船,传说是他老婆嫌他脾气大,一根筋,带上儿子跟着跑船的人走了。他以不变的姿势站在船头眺望,他非常热爱这条河,因为潮白河连接着七里海,是七里海丰富的物产养育了我们。老人永远怀抱感恩的心情善待七里海,他永远是那样,像守护七里海的卫士,像一座雕像。村里人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传说他在信用社存了好多的钱。夜晚,他多半只是在自言自语地数票子,还喜欢聆听钢蹦儿互相冲击的清脆声音。村里人议论他非常吝啬,就知道攒钱。捐款修桥,还是想娶个后老伴吧?

   当然,也有的人传说他有点神经病,得了魔症似的。他唠叨起来说个不停,逢人便说他老婆长得有多美,他女儿要是活着现在有多大了。其实,他心里琢磨着如何能够修上一座大桥。

   尽管传说他有那么多钱,但他还是靠摆渡为生,将人和物摆渡到河的对岸,以此挣几个钱。他为了更好地生活,为了他多年的夙愿,还在两岸盖起了小房子,镶上玻璃挂上窗帘,盘了火炕,再配上锅灶,并且能够解救一时之难。对于客人来说可以避风雨,对于他来说可以多赚几个钱。他的小船随风飘动,驶来驶去,自由逍遥。是的,修桥是一种信仰;船,对于他是一种守望。

   老人灵机一动,一狠心又换了一条新船,老人腰板一挺干得非常起劲而有精神。春去秋来,风雨无阻,一晃几十年流水一样过去了。

   也许人老了,总好回忆起年轻时的光景。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等待,一天的忙碌,终于等来了晚霞消失的时候。这时辰他可以静下来思念亲人,伸出手,提来一盏马灯,慢腾腾地点亮,在一丝幽暗的灯光下,他心满意足地喝着老酒,听着戏曲,让他走进年轻的梦乡。

   也许正是这种情景让老人兴奋异常,他暗暗感觉惊异。当年,他送走的大学生就是现在的县委书记李楠,好像寄托了他的希望。他发誓说,他要看到这儿修建一座桥。不过,现实面前,老人心甘情愿地捐献出了所有的积蓄。

   大桥终于修成了,看到这种情景,老人一夜兴奋。如果自己有能力早点修上桥,女儿就不会掉进水里,女人也不会离开他。

   令老人震惊的是,乡长转告了县委李书记给他的口信,让他准备明天出席大桥通车剪彩活动。一定要去!

   “剪彩,怎么让我去呢,我算个啥?”

   “你捐了款。”

   “比我捐款多的有的是人呀!”

   “你是代表,县里李楠的决定。”

   “李楠是谁?”

   “我们的县委书记呀。他曾经考察过这条河,也是兑现对你老人家的一个承诺啊。这回你应该相信了吧?”

   第二天,锣鼓喧天,红旗飘扬,人人脸上挂着微笑。老人早早地来到大桥上,四处摸摸,到处看看。老人对于参加大桥通车剪彩的仪式并不感兴趣,而是和李书记说了半天话,老人唯一的要求继续撑船。令他高兴的是,李书记握住他的手,感谢他给大桥捐款,希望他剪彩,而老人拒绝了。县里让老人依然撑船,不过,这次是潮白河上非常新潮的旅游船。守护这片优美的环境,守护潮白河,守望神奇而美丽的七里海。

   是的,大桥通车了,人们可以平坦地奔向梦想的彼岸,而陆鸿烈老人的家仍然是一条船。是啊,船就是他幸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