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还是要写的。

       就算不敢听戏,怕触景伤情,可是走在街上,灯下人群蚁聚,唱戏的声音还是一声声。

       我爹爱看戏,小时候跑片放电影,他带着我去邻村,把我扛肩上,我越过人众往前看,银幕上一个女人,满头珠钏,一只纱灯高高举起,照着她悲痛欲绝的脸。现在我知道那是《宝莲灯》。我爹个儿不高,看不见,只能听。听完再背着我往回走,走到半路我就睡着了,天上微云朗月,照着高一脚低一脚走着的一个人。

        一个多月前,我买好票要出门,母亲打电话说:你爹身上肿了,怕是不好。我退了票回家。老家临街的小房里盘着一铺小炕,我爹靠墙躺着,腿蜷曲,闭着眼睛。我七手八脚上炕去看,他的右半边身子,胳膊、腿、手、手指头、脚指头,都是肿的。

       我趴他耳朵边叫:“爹,爹。”他张着嘴,呼吸粗重。左眼眉上的一根白色的长寿眉支楞着。那种感觉很新奇,得了重病原来是这个样子。我挺装地说:“男怕‘穿靴’(指脚肿),女怕‘戴帽’(指脸肿)。我爹怕是真不行了。叫救护车,送医院吧。”我娘说不能送,别把他掇弄死了,我还很有心肠地说:“那你可想好了,可别说有儿有女的,没让我爹住过医院就死了。”

        那个时候,说个“死”字,怎么就那么容易呢。

        我开始每天往老家跑,去了之后,我和我娘在地上有说有笑地吃饭,然后起身给我爹张着的嘴里倒点水,或者奶,他也肯咽。他身上的肿也逐渐消了,就是不吃饭。原先他的饭量大的嘞--我的相册里至今保存着他在我家沙发上吃拉面的照片,深灰色的背心,裹着圆圆的肚子,端着一个大盆子,歪着头,挑一大筷子面条往嘴巴里填。

       不过说起来,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吃过拉面。半身不遂的病越来越重,逐渐影响到吞咽功能,吃面条就费劲。肉也不能吃--以前老家有红白喜事,他给人家帮忙,不吃饭,光吃两碗红烧肉。得这个病,吃肉就闹肠胃,一闹肠胃我娘就得没完没了地洗涮。十年间也没有吃过糖--糖尿病和半身不遂在他身上伴生了。从行动不便到彻底卧床,香的也不能吃,甜的不能吃,火车也不能坐--他曾经说:“我还没有坐过火车呢!”我的老天爷啊我为什么不趁他还能拄拐走路的时候,带他坐一回火车呢。

        现在,他腿伸不直,平平地烙在炕上,喘着粗气,高一声低一声。我喊他:“爹。”他睁开眼睛。“哎?”我惊,“爹?”他循声看过来,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云翳。

        半年前我回老家看他,叫他“爹”,他还知道咧着大嘴哭。

        三个月前我回老家看他,叫他“爹”,他就已经不哭了,但是会长久地看着我。

        现在我叫他“爹”,他像是看着我,又像是没看见。

        曾经有一回,过日子累得厉害,就想:“我要是像我爹那样就好了,什么也不用管,让别人去操心。”忽然就觉得我爹这病是他自己要得的,他就是太累、太难做了,所以就一步步退缩进一个叫做“病”的壳里,安安心心地躺着。有什么为难的事,我娘挡着,我挡着;有什么困难,我娘解决,我解决;有什么难过,我娘难过,我难过。

        他是有点自私哦?

        可是你让他怎么办呢?年轻时候,生产队年年选他当小队长,他就年年被队员欺负,苦活累活他干,好处福利没有。有一回他在前边扑踏扑踏走着,一个刁女人就在后边用土坷垃扔他,打在后背上。他回头看了看,拍拍土,又扑踏扑踏往前走。有一回我娘和人吵架,那个女人揪住我娘来打,他在旁边扎着手,说:“你真打啊?别打了。”我娘骂他怎么不管,他说:“我是个男的,怎么动手?”那年种苹果,收了不少,他左分分右分分,一边嘴里说着:“这一筐是给你二叔的”,“这一筐是给你大伯的”“这一筐是给你三婶的”--三婶就是扔他土和打我娘的那个人……我说:“你怎么把好苹果都分了,不卖钱了?”一边把大苹果往外挑,他居然急了,又夺回来,一个个匀到那些要送人的苹果筐里。我娘说你别管他,他只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人吃。

       没办法。对人坏也是一种能力,这个能力他没有。

       就这样,他被人打,他没办法;我娘被人打,他没办法;亲生女儿被人围殴住院,他也没办法。既然没办法,那就得病吧,退缩吧,什么也不用知道吧。

       我好像一霎那就和他心意相通了。在他能说话的时候,我娘问:“这样躺着不动好不好?”他说:“好。”也罢。耶稣有能耐,不还是被人钉了十字架?卑鄙本来就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良善本来就是良善者的墓志铭。

        如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想走了,反正走是最好的解脱……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给他买送老衣的时候,因为是老地主穿的布鞋,我娘还说:“你爹可爱赶时髦了,兴塑料底纳鞋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肯穿布底的鞋。”我怎么不觉得呢?我也没印象他这辈子穿过什么新衣裳。我大约十几岁的时候,跟他要钱买布料做裤子,他给了我十块钱,我花了八块,那块料子亮白亮白的。回家我爹说:“唉,怎么花这么多。”八块钱,是不是抵现在的八百啊?反正他从来没给自己买过什么。那年冬天,我给他买了一身棉衣棉裤,他说穿着真好,真舒服。可是不久就摔了,然后卧床,然后瘫痪,再也没有穿上。所以这次我给他买了一身古代财主们穿的那种衣裳,又额外给他混搭了一顶现代人戴的帽子:他有一次坐在我哥家的沙发上,笑眯眯的对着镜头,就是戴的那种帽子,有帽舌,深蓝色。

       自从把送老衣买回来,他好像病情又轻了,能睁开眼睛,而且耳朵特灵。我站在炕边,他就抬起眼睛来看我。单位来人看望他,他当时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了,我试着冲了一勺蛋白粉,向他示意:“爹,张嘴,啊……”他居然听话地张大了嘴。我赶紧舀了点喂给他,他居然也咽了,就这样来一勺咽一勺,然后嘴巴张得大大的,等着接下一勺。真像只鸟儿。

        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他就是一个失败者。可是没有他,我该怎么办呢?小时候,有一回,我娘去我姨家住了几天,回来我爹跟她说:“我一顿饱饭都没吃过。”我娘说:“你是死人啊,不知道吃饱饭?”我爹说:“丫头非要吃米饭么,我吃米饭吃不饱。”我娘说:“你是死人啊,做一顿面条怎么了?”我爹说:“丫头就吃不饱了。”我娘说:“死人。”

       再对我好的人,也没有他对我那么好了。

       我就这样天天往老家跑,回家给他擦擦身子,喂喂水,在他旁边躺着看看电子书,中午睡一觉。他不喊,不叫,不累人,就那么躺着。到最后那几天的时候,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满屋的病气,压得我根本待不了。他不说话了,极少再睁开眼睛。就那么粗粗地喘着气,喘上一阵,然后就不喘了,大约有一分多钟的样子,然后又呼呼地喘粗气。他喘气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膨胀得像气球,他不喘气的时候,我也觉得我的心膨胀得像气球,憋得马上、马上,就要爆了。他脸上身上的肉,就那么一层层地被刮削掉,胸脯成了坑,两腮塌陷,颧骨高耸,可是那口余气,就那么吊着,游丝一样,眼看要断了,断了,可是又续上了,继续顽强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太痛苦了。

        我忍无可忍,对他说:“爹,你走吧,别害怕。那边有人接着你呢,我在这边陪着你,送你。你别害怕。”他睁开了眼睛。我俩就那么对视着,像女儿送别病重的父亲,像母亲送别病重的儿子,像爱人送别病重的爱人。他看着我,看到我的心里去;我看着他,一直一直看进他的灵魂。

        然后,他又闭上眼睛,继续粗重地呼吸着。怎么能不怕呢,那是死啊。

        他生命的倒数第二天,我有事回城。第二天中午我娘给我打电话,说你回来吧,你爹不行了。

       当我到达,家门口人来人往。我进屋,小炕上,他就那么躺着,不动,不说话。嘴巴还是半张着,面色黄净,平平静静的,不再粗重地喘息了。

        死亡就这么来了。

        我跪着抱住他的头嚎啕大哭:“爹你怎么不等等我,你真是的你怎么都不等等我……”原来是我做什么他就一定会让我去做,我让他做什么他也一定会去做,现在却是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我正在路上以我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飙车的时候,他顾自就走了。太过分了。

       算起来,我给他下跪,这辈子算是第三次。第一次是离婚的第一年,过年,在我家,他们的卧室里,他拄着拐棍端坐着,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他哭了,老泪纵横;第二次是离婚第二年,过年,就在他们这间小屋里,他躺在炕上,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起来新衣裳的膝盖上一片漆黑,我忘了他是什么表情,但肯定是看着我的;现在,2015年7月30日,阴历六月十五,他躺在小炕上,我跪下,搂着他。长这么大,他没有搂抱过我,我也没有搂抱过他。现在我搂他,抱他,摇晃他的肩膀,他也不搭理我。

        他就这么走了。太过分了。

        还记得他弥留的时候,我娘说:“别看你这么天天来回跑,说不定他死的时候你都见不着。”我轻飘飘地说:“真见不着也没办法,这是命。”

       现在这个命来了。太过分了。

       我娘说你别把泪流到你爹身上。我知道,生人的泪如钉,滴在亡人身上,他会痛。我只敢把手伸得长长的,摸他的脸,上炕去推他,泪像河一样,却不敢溅一滴到他身上。

        本族男丁赶我出去,要给我爹穿送老衣,我出不去,像一条被绳子拴住的狗,围着我爹团团转,满头满脸地摸我爹的脸。他的脸怎么这么干净,这么柔软,这么凉,像冰凉的丝绸一样。爹,你的脸像丝绸一样。我居然不知道当着人会有这么多的眼泪,我是冷静的,克制的,从来觉得当众流泪是羞耻。现在我顾不得羞耻。爹,让我再看看你吧,让我再摸摸你吧。

       他们给他穿好衣裳,几个人抬起来,用一块布单罩着天空,怕活人的太阳晒在亡人的身上,然后抬进了正房。我爹的腿终于伸得直了。

       不行,写不下去了。

       太痛了。

       他很怕麻烦人,怕死了,所以他的腿在小炕上伸不直他也不说--能说话的时候也不说--结果他的腿在活着的时候是不能动的,僵死了;我娘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给他吃馒头他也吃,给他吃小面包他也吃,只是吃小面包吃得更香甜,更多,可是他从来不说我想要吃这个,想要吃那个。他大小便排在炕上,自己会羞赧地笑:在他还懂事的时候。如今,他的腿终于伸得直了。

        不行,写不下去了。痛得要痛死了。

        活在世上,虚岁77个年头,实岁数76岁零三个月,他始终是一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又不好意思求别人保护的,婴儿。可是他走了,谁又来保护我呢?而我,也保护不了他了。

       他被安放在乡村那种土旧土旧的冰棺里,像当年安放我叔的一样,也写着出租冰棺的联系电话--我爷爷死的时候,他八岁,我叔五岁。兄弟两个和寡母相依为命,横渡荒寒。我叔死的时候,我爹在城里我家,瘫痪在床,老兄弟两个至死没见面。他穿着那身蓝色地主袍,我追过去摸他的脸,喊他,别人把我赶开,给他脸上蒙上一层纸,然后要盖棺盖。我求着说别盖别盖,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不行,给盖上了。

       事情开始了。

       其实事情早就开始了。

       棺前支桌,桌上点上了长明灯,一支碗里插了几支面捏烤硬的打狗棒。点心水果摆了一桌子,让他的灵魂享用。本亲族的人来来往往,各领执事。我娘要用一块红布给我爹的棺木缝一个布的红辣椒。人人都在“过事情”,只有我不是。我没有爹了,这个不是“事情”。我是孤儿了,这个也不是“事情”。别人的天还好好地顶在头上,我的天塌了。

        这是我的命运。

        灵桌前摆上了他的遗像,几年前,他坐在我哥家正屋的沙发上,戴着帽子,眯眯笑的那张,好像下一刻,他就能跟我说话了。镜面的玻璃冰凉,我一遍遍地摸,可是摸不到他的脸。

       我说:“爹,下辈子你要投生个好人家,不要当官,当官不好。你只要当个有钱人家的儿子,不缺吃,不缺穿,不受累,不受气,一辈子轻松快活就好。”一遍遍说,可还是怕他走过阴暗的冥间路,踏上弯曲的奈何桥,桥头喝了昏蒙的孟婆汤,会忘了我的话,再转生这样疲惫劳苦的一生。

       乡亲们一拨一拨地来吊唁,说这是一个好人啊。可是好人有什么用呢,活着什么也得不到,死了人人都说他好。一个吊客来院子里远远地拱手,说:“老臭哥,好走。”他是我爹的好友,原来这个人也这么瘦,这么老了。当初,他们喝着劣质酒,抽着旱烟棒,在我家炕上摆龙门阵的光景,还历历如在目前呢,光阴越来越瘦了。因是男客来吊,只有子侄还礼,女眷静坐,不能哭。别的女人都热热闹闹讨论着什么,可是热闹是她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一盆净水,一团洁净的棉花球,棺盖抬开,揭去覆面的黄纸,我给我爹净面。我爹就要被火化了。我又看见他的脸,沾着棉花给他一点一点擦拭:“爹,咱们擦擦脸儿,这里擦擦,这里也擦擦,干干净净的,你看,多好。”一边眼泪扑嚓扑嚓往地下掉。净完面,他们要合棺,我求着说别合别合,让我再看看他,再看看他。他们把我推一边,我挣扎着再扑上去看他,哪里是一眼万年,爹,我马上,立刻,就要,永远,永远见不着你了。

       爹,我的哭声你听不见吗!

       他被抬出去,我紧追不舍:“爹,你不要我了?爹,你不管我了?”我要跟上车,送送他,却被紧紧地拽着,拼命挣扎也挣不脱。他就在我眼前,眼睁睁被拉走了。

       世界上还有这么残酷的事么。

       守孝的时候,一个嫂子说:“唉,再着急也没用,人死了就是死了。谁都得走这条道,谁也逃不了。”另一个嫂子应和说:“就是。必经之路。”

        这么残酷的必经之路。

        以前总觉得丧事的种种仪式真是可恨地繁琐,如今却觉得对于至亲的人是大体贴,因为怎么哭也哭不够,泪水滔滔,像黄河。

       很奇怪,等我爹再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捧灰,被一个小红匣盛着,我居然不那么难过了。感觉好假,这怎么能是他呢?每个人都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姐姐妹妹嫂嫂们一边守灵一边说说笑笑的。我居然也有心情说两句话。

       第三天,棺材在院子里摆着,大红色,大家都往棺材里撂硬币,撂完硬币,盒子搬出来,放进棺材里,我爹准备启程了。我又迷乱了,觉得我爹就躺在棺材里,不是,觉得棺木就是他的身体。我一遍遍抚摸,再抚摸,又抚摸,说不出来的那种舍不得,揪着心扯着肺的那种舍不得。棺盖合上,我被人拉开,旁边人说快叫你爹躲钉,我跳着脚地喊:“爹,你躲钉啊!爹,你躲钉啊!”我疯了。

       亲族子侄打着花圈在前边走,导引着拉棺木的车。我坐在后面的车上紧紧跟着,紧紧扒着高高的车挡,看着眼前晃动着一片红色。走走停停,有时候走远了,有时候又停下了,我觉得是我爹在前边扛着锨扑扑踏踏地走着,走过满是看热闹的人群的街道,走过积着水的土路,走过两边葱葱青青的庄稼。我在后面一步步跟,一步步跑,一声声叫,让他等等我,可是他不等我。他不要我了。

       棺木终于被放进深深的土坑,又被一锨锨的土埋上,这个坟终究要被雨蚀风侵,可是筑进我心里的坟,就那么高高地耸立起来了。表哥拼命搂住我,不让我往坟上爬,我大哭着挣扎:“我没有爹了,我没有爹了。”一个多么全新的概念啊,没有爹居然是这样的感觉。我四十多岁了,风里雨里都走过,苦苦甜甜都经过,已经活了半辈子,想着生生死死早看开了,谁知道没有爹的感觉这么难过。

       哪里是没有了爹呢。

       我是没有了儿子,没有了父亲,没有了爱人。

       溽暑盛夏,我爹过事情的那三天却夜里下雨白天停,凉爽透了。葬了他,第二天给他烧纸,天阴阴的好舒服。今天烧三七纸,回村里的时候还下着雷雨,去他坟上的时候,天竟然晴了。

      一个朋友说,这说明你爹是好人,没有杀人放火,老天爷都看着呢--我爹怎么可能杀人放火,别人不杀他、不放他的火就好了。再说也不是老天爷看着,是我爹看着呢。他怎么好意思让别人泥里水里替他忙活事情呢?又怎么肯让亲戚们为他的事情受炎热的苦呢?他这辈子都没有给别人找过麻烦啊。

       田里庄稼错错落落,玉米长得正好,叶子乌油油的。花生也乌油油,豆子也乌油油。要不了多久,我爹的坟前也会生花长草。农田光景一片大好,爹,你一生离不了的是土地,于此当可安息。爹,我是个自私的人,不准备再来这个我不喜欢的世界,所以,我们的缘份于此算是尽了。你的恩我一万年、十万年也不能再报。待我的必经之路走完,也就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人曾经那么深深地爱过你,也被你那么深深地宝爱过……滚滚长江东逝水啊。爹,等我走了,再也不来了,我的话你依然要记得:无论你活多少回,一定要记得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先对自己好,再对别人好。

       你要听话,你要记着。

       爹,再见。

       爹,再见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