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代一共有十二个寒暑假期,每个假期我都要到《沈阳日报》资料室读书。

   “读书”二字太过严肃,我不是用功之人,当年学童的作业也不多,聊胜于无。我主要是挑有趣的书看着玩。

   记得有一本书叫《我看见了什么》,是苏联作家和美术家合作的图文并茂之作,写一个外地儿童到莫斯科旅行的经历。每一页都有插图,文字都很浅显。遇到生字也不要紧,上下文一捋,再顺着插图一猜,大体意思就了然于胸,克艰攻难的自豪感随之而来。这是我以一年级的学历读过的第一本书,足有一寸多厚。识字渐多,看书的口味也不断变化。从童话故事到民间传说,从探险历程到战争小说,从漫画杂志到科幻读物,一本又一本,一年又一年,不断收获惊喜和乐趣。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一本书的封面记忆犹新:一个顽皮老头儿平伸食指,让一个微型小孩儿立于其上,向一扇大门的锁孔中窥探。这本书名叫《法国民间传说》。我觉得那个小孩像我,向着遥远的课外之所、好玩之地张望。《沈阳日报》是给成人看的报纸,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资料室里却藏有大量童话故事,各族各国,亦长亦短,看得我两眼昏花,乐不知返。

   另有一本书的封面也深刻印入脑际:黄昏的天空在上,黝黑的树影人影在下,有点神秘,有点凄美。书名:《西流水的孩子》。西流水是一个抗日村庄,今天在我看来,也是一段时光,美好,忧伤,一去不返。当年就觉得这个封面和书名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奇异,故记得很牢。却像天下许多粗心读者一样,并不关心作者是谁。直到近年一个偶然机会,才知道该书是尊敬的老一辈作家周而复先生写给少儿的读物。

   西流水,周而复,多么惆怅,多么梦幻,一切都流走了,一切又都回来了。书香,拌着油墨味、尘土味、浆糊味的书香回来了,被书尘弄得掌心黑黑的小脏手回来了,资料室工作人员——我的故去多年的母亲闻树,还有小佟阿姨和老金叔叔也回来了。母亲在子女读书方面相当宽容,从未指点我说,应该看点“健康的”、“有用的”、对考试有“好处”的。

   因为饥馑导致的浮肿,母亲似乎显得很胖。她总是让我洗手,不抹肥皂(老话叫胰子)不行,不多洗两遍也不行。没有现今单位常见的陶瓷盥洗池,有的是搪瓷脸盆、简陋铁架以及经常更换新水的勤勉。

   资料室的平房外面,衡阳街报社老院子里的假山也回来了。假山上有凉亭,假山下有防空洞,防空洞为《沈阳日报》前身——国民党军王牌新6军的机关报所遗弃。该机关报名叫《前进报》。不知何故,此后沈阳军区的机关报也叫《前进报》。我的父亲刘黑枷是《沈阳日报》的第一批员工,1948年冬曾参与接收新6军的这家报馆,并写有诗句:“撕碎《前进报》,齐唱明朗天”。多年后沦为批斗对象时,他的不少诗文都被断章取义,深文周纳。诡异的是,这首诗却得以幸免,无人质问:解放军的报纸你也敢撕?历史总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谜语,留给后人猜测。

   耳边隐隐传来印刷机械的震动声和街头汽车的喇叭声。那时沈阳的机动车辆不多,市内重要机构如《沈阳日报》者,也仅有一辆浅绿色的苏联胜利牌轿车和一辆墨绿色的美国军用吉普,外加一辆不知其名的陈旧摩托,用来给领导传递报样和文件。引擎的尾气也没有今天这般让人掩鼻皱眉。物以稀为贵,那时的汽油味还可能被人们嗅出某种现代化的先进味道。

   防空洞内外,弥散着青草、鲜花、酒精和洞底潮气的混合气息。一些工业酒精大瓶子和截顶圆锥体小木头横七竖八,陈于脚下。酒精瓶里的液体大概用于清洗老式的、如今早已退役的铅字版面,而那些小木头则是轮转机专用大纸卷轴心的堵头。今天的我,宁愿将其看作特大号的葡萄酒瓶的软木塞,启开陈酿,追忆酒香。

   假山下面的通道上,来来回回,行走着早期报社的编辑、记者、工人和行政干部,衣着朴素,心思也朴素,对未来满怀希望,却谁也不能准确料到,自己的将来,是继续留在报社,还是下厂、下乡,或者出国、经商。

   这些父辈职工中,有一些我曾在资料室见过,都是静悄悄的人物,不大说话,说话声带也压得很低,只是埋头查资料、做笔记,只是听见笔尖的沙沙声,翻阅报纸合订本的哗哗声。渐渐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四下里一片沉寂,光线也暗淡了许多。胃肠鸣响,午间母亲从食堂买来的苞米面发糕,所费二分钱二两粮票,甜,掺有困难时期难得的糖精,此时早已消化殆尽。所幸有免费的精神食粮支撑身体,主要是支撑心灵。心灵领导身体,身体就忘了饿,随着心灵一起傻乐。

   忽然有人高声呼唤,我在高大的书架尽头发现母亲或是小佟阿姨向这边探头。她们下班或是开会走得急,将我误锁在书海之中。领我出门,重新上锁。书我相隔,恋恋不舍。现在回想,这种事应该发生在暑假,暑假天长,不用点灯。若是寒假天黑得早,资料室奉行人走灯灭的节约原则,断不会允许小孩子猫在角落里独爽。

   除了衡阳街(现在的柳州街)这一处,资料室在老新华社五楼还呆过一个时期。两处资料室的书架、木梯和犄角旮旯都是亲切待我的老朋友。后来,资料室搬到三经街的现址,我也从少儿变成知青、工人、写作人、天涯人。形迹远离了,目光远离了,资料室给予我的童话般的美好和恩惠却不曾远离,不断滋养我,提升我。在我庸俗的时候,迷惘的时候,坎坎坷坷的时候,跟此后我读过的其他书籍合为一体,助我一把力气。

   今年,《沈阳日报》66岁了。客居异乡的我,很难再去报社资料室读书。但是童话犹在,美丽犹在,我仍有机会读到来自那一方向的书籍。王传章、梁利人、韩靖、刘禾、胡中惠、齐世明、赵立军、初国卿、王辉、李振岐、于勤等报社新老朋友,纷纷将自己写的著作赠送给我,让我童年兴起的读书乐趣源源不断,绵延不绝。于勤的书名叫《推窗有蝶》,神奇的蝴蝶,你从哪里飞来?是从当年那本童话书的锁孔中飞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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